一座新墳立于京郊,按王侯下葬之禮,賀世勛的墓碑巍峨挺拔,一如他身前那般氣勢逼人。
睦帝向世人隱瞞了賀家謀逆之事,以免天下動蕩,以賀將軍染病暴斃為由予以厚葬。如此,也算顧及了帝姬的顏面。
但民間有流言,傳說賀家謀逆叛逃,被睦帝捉拿于平鎮,賀世勛亂箭穿心而亡,賀珩墜水身亡,尸骨無存。
慕容佩打起車簾,看著墳前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多久沒見過她?不過短短兩年,卻恍如隔世。
她與他記隱中的模樣,似乎有了一些不同,說不出來哪里不對,卻感覺站在那里的玉惑與過去的她仿佛是不同的兩個人。
此次,他秘密潛回夏楚,只為見她一面,跟她說上兩句話。
然而,此刻望著她的背影,他有種強烈的預感——此行恐怕是一個錯誤。
天空中飄著冷雨,他撐開一把傘,默默來到她的身后。
聽聞自賀家覆滅后,她一直被睦帝趙闋宇囚禁于宮中,唯有掃墓時,才能獲得一點兒的自由。
慕容佩早已暗中打點,摒退了她的左右,讓他能夠單獨見她。
她的小腹已經微微隆起,將為人母,然而臉上卻無半絲喜悅的表情,兩眼空洞無神,望著墓碑。
她應該是徹徹底底愛上賀珩了吧?否則,不會這般傷心絕望……
慕容佩以為自己會嫉妒,然而,一顆心卻很平靜。
她愛上了另一個男子,而他,愛上了另一個女子。他們在人生的交叉口,早已揚鞭各奔東西,哪怕當年如膠似漆。
到底是他倆意志不堅,還是他們注定要錯過?
但他覺得,那段青澀歲月是他人生中一段美好風景,就算如今已物是人非,只要曾經擁有,他便無怨無侮……
立在墳前的女子似乎察覺到有人,忽然回過眸來。
慕容佩見了那雙眸子不由得一怔。不,這不是他的玉惑,這眼神,完全不像。
雖然是同一張臉、同一副身軀,可靈魂卻似被偷換了,某種他曾經熟悉的氣息已蕩然無存。
“這位公子,敢問你是……”
她一臉詫異打量他,完全把他當成陌生人。
所以,她的失憶癥還沒痊愈?仍舊對他毫無印象?
那么上次那封信,到底是誰寫的?
那假冒她名義寫信之人太過熟悉她了,不只筆跡,就連語氣,竟也模仿得一絲不差。
“給帝姬請安——”他欠了欠身,壓抑胸中萬千起伏,也把自己當成她的陌路人,“草民曾受過將軍府恩惠,今日特來吊唁!
既然她認不出他,又何必勉強?再說,如今她已經是別人的妻子,即將成為別人的母親,他何必再打擾她平靜的生活?
呵,所謂的“再續前緣”,不過是外人對他們的想像,他自己知道,一切已經不可能了……
“哦,”她點點頭,“敢問公子貴姓?”
他很想說“我姓慕容,你應該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的慕容”,然而他卻忍住了。既然不想打擾她的平靜,又何必與她相認?
她把他忘了,或許就是上蒼最好的安排,斬斷兩入之間的孽緣。
“草民的姓名微不足道!彼尖馄,方答,“草民此次前來,一則為賀將軍上香,二則是有事想請問帝姬!
“公子請說!
她的舉手投足這般溫柔,她的語氣這般和軟,她與從前,完全就是兩個人。
失憶了,性子也會變嗎?
“聽聞帝姬有一名喚蘇巳巳的婢女,不知現在葬在何處?”他猶豫了好久,終于問道。
沒錯,這才是他此行真正的目的。說是來看她,其實是來尋找另一縷幽魂。
那一天,他病了。生平第一次,病得幾乎喪命。
醒來的時候,那副棺木已經抬走,下人告訴他,已經照先前的吩咐,送到夏楚去了。
沒能送棺中人最后一程,他后侮莫及……他只希望再見她一面,哪怕,只是一座孤墳。
“蘇巳巳?”對方雙眼瞠大像猛地吃了一驚,定定地看著他,“公子,你到底是誰?”
“草民已經說了,只是將軍府一名故友!彼p聲答。
她的目光在他臉上梭巡,好半晌,才吐出話語,“公子弄錯了,本宮這里,并沒有一名叫做蘇巳巳的婢女!
什么?!他凝眉。
“草民應該不會弄錯,蘇巳巳亡故后,她的靈柩已經送回夏楚京中,按她的遺愿,交予帝姬安葬。”他不禁急切道。
“一定是公子弄錯了,”對方倏匆笑了,“蘇巳巳,并沒有死!
彷佛天空劃過驚雷,震得他腦中嗡嗡作響。“沒有……死?”他愣住,全身僵硬。
“她日前還曾給本宮來信。”女子緩緩道,“公子想知道她的下落嗎?”
他想,他當然想!
他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她如何能詐死,如今又身在何方。
“還請帝姬賜教!痹捳Z沖口而出。
說完的瞬間,他心下忽然覺得有一絲怪異,這樣的對話,似乎不該出現在他倆之間。
他們,曾經是生死相許的戀人,現在,卻在談論另一個女子,兩人說話時沒有半點情緒起伏,仿佛萍水相逢而已。
他倆曾經的感情,到哪里去了?像云霧般蒸發了嗎?又或者,站住他眼前的,根本就不再是原來的她,才能如此平靜……
慕容佩曾經設想過許許多多重逢的場面,喜悅與眼淚,都曾想過,卻從沒想過會是這般。
***
慕容佩走進御書房里,卻見離帝一個巴掌狠狠揚在明嫣公主臉上。
明嫣公主小臉掛著淚珠兒,身子軟軟滑下,跪倒在離帝面前。
“皇兄……皇兄……臣妹知罪了,就饒了臣妹這一回吧……”
這還是慕容佩頭一次聽到那驕橫跋扈的明嫣公主如此苦苦哀求。
“皇上,出什么事了?”他不禁問道。
“你回來了!彪x帝淡淡看他一眼,“如何,見到玉惑帝姬了?”
見到了,只是,一切出乎他的想像。
“看來此次見面頗令你失望啊,”細看他的表情,離帝了然的說,“玉惑帝姬還是沒記起你?”
“有沒有記起,都無所謂了!
這句話,并非賭氣,而是發自肺腑,字字由衷。
“怎么,總算放下了?”離帝睨著他,“如今,你一顆心,大概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吧?”
他該如何回答?
如今,他弄清了自己的感情,卻又有諸多疑惑。
關于她是否是細作……關于那封絕情信……關于她的生死之謎,一切的一切,讓他在快馬加鞭趕回離都的時候,想得頭疼欲裂。
“慕容,現在說雖然已經來不及了,可看來朕是錯怪你的心上人了!彪x帝嘆息般的忽然道,“那封密函,你道是誰泄露出去的?”
“誰?”他心一緊。
離帝冷冷地望著地上的明嫣公主,“近在眼前。”
慕容佩難以置信,大惑不解。
“這死丫頭為了離間你與蘇巳巳,唆使蘇巳巳將那密函拆開,而后她又將此消息傳遞給敵國,引人偷襲長寧秘密營地,嫁禍給蘇巳巳!彪x帝一聲長嘆后,目光又轉為冷凝瞪向妹妹,“若非她是朕親妹,朕早已將她殺之而后快!”
“皇兄,饒了臣妹吧……饒了臣妹吧……”明嫣公主嚇得臉色蒼白,拽著離帝長袍一角,顫聲道,“臣妹只道皇兄既然能拿那些士兵為誘餌,便以為犧牲幾個人無所謂……臣妹知罪了……”
“無所謂?”離帝怒喝,“那些將士是為朕犧牲,朕怎能無所謂,而慕容呢?他喪失愛妻,你怎會以為他也無所謂?你沒看到他生不如死的樣子?還說你愛他,你到底愛他在哪兒?”
明嫣公主垂眸,泣不成聲!翱墒恰龥]死……”良久,她吐露。
“誰沒死?”慕容佩連忙追問,“你說誰沒死?”
“你的蘇巳巳!”明嫣公主淚水漣漣,“我給了她解藥,并將她送往安全之所……”她知道,將來有朝一日東窗事發時,他們不會原諒她,這是她給自己留的后路。
“她在哪兒?快說!”慕容佩顧不得許多,一把抓住明嫣公主的手腕,迫切而凌厲的逼問。
其實,他回離國之前,就已照著玉惑給的地點去查尋過了,然而,那信上所寫的地名是假的。
他好生失落,害怕從此以后再無她的訊息,那么對他而言,她就真像死亡一般。
幸好,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
“有美人兮,傍水而居。明眸善睞號,顧盼有神。月夜生香兮,借來梅花一縷魂——”
趟玉惑又聽到了這首歌謠,上一次,是在小鄴寺前、古榕樹下,蘇巳巳唱給她聽的。
蘇巳巳說,這叫換魂歌。
她倆之所以會有如此奇遇,也許是被人施法而交換了靈魂。
關于這換魂之事,趙玉惑一向懷疑,其實她多多少少受慕容佩影響,也不太相信怪力亂神。
然而,事實擺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踏上長長的臺階,穿柳扶花之間,她終于看到唱曲之人。
那是個道姑。
那道姑看上去甚是普通,任何庵堂里,都會有這般模樣的修練之人。她聽見腳步聲,轉過身來,目光在趙玉惑臉上停留。
這一剎那,趙玉惑有種奇妙的感覺,像是這一切與自己有關。
“師太方才在唱什么?”她忍不住問。
“換魂曲!睂Ψ揭馕渡铋L地笑道。
“這世上,真有換魂之事?”趙玉惑暗自吃驚。
“怎么,姑娘難道也聽說過?”那道姑反問。
“聽……一個朋友提起過。”趟玉惑心間微動,“敢問師太,換魂之術,如何行事?”
“怎么,姑娘想給誰換魂?”道姑笑意更濃,“只要施些粥菜,貧道可助姑娘!
呵,她已決定這輩子都扮演蘇巳巳,從沒打算再拿回自己的軀體。
她之所以問起換魂之事只是想當奇聞野趣,聽聽罷了。
“我有一個朋友,是正月初八所生……”她拐彎抹角地道,“如今,倒像被誰換了靈魂,談吐舉止完全不同,敢問師太,是何原因?”
“正月初八?”對方亦愕然,“姑娘那位朋友,可是落入河中之后,才變得這般?”
“正是!壁w玉惑故意睜大眼睛,“師太認識我的朋友?”
對方抿唇,凝視她半晌,仿佛看出了什么端倪。
“貧道想給姑娘講一個故事,”那道姑卻答,“大概一年前,貧道路過慶州,當地有一戶小康之家的夫人,聽聞貧道本領而特地花了重金請貧道前往家中小坐。那位夫人當時哭得極傷心,說是有個女兒自幼失散,她怕女兒命運不濟,這輩子流落莊外,飄零凄苦,想要貧道幫這女孩子改改命格!
趙玉惑不解,為何忽然給她講這么一個故事?
“貧道當時笑著說,這命格天已注定,哪能說改就改。那位夫人又苦苦哀求于我,說聽聞我能替人換魂,就算不能改命,替女兒改一個軀殼也好。貧道看她哭得可憐,又許以重金,于是應承下來。不過,貧道對她說,這換魂之事還得看上天的安排,機緣巧合方能成事!
霎時間,她懂了。
這其實是蘇巳巳的故事吧?那個童年飄泊的女孩,原來還有著牽掛她的母親。
蘇巳巳若知曉這些,會高興得熱淚盈眶吧?
“那位夫人最后告訴貧道說那一年鬧饑荒,迫不得已把女兒賣了,換了口糧。如今家境漸好,她與丈夫每晚都會夢見女兒,羞愧難當,后侮莫及。她幾番輾轉才打聽到當年是將軍府把她女兒買走了。”道姑微微一笑,“貧道尋到了那個女孩子,當天,她恰巧與另一女子同時落入水中,貧道便趁機替她倆換了魂——”
“如此豈非連累了另一個女子?”趙玉惑莞爾。
換了從前的脾氣,說不定她會將這個害了她的人斬首才感痛快,但如今她慶幸遭遇此禍,她才能走出人生的困境,在山明水秀之問,豁然開朗。
“貧道大概能猜到姑娘是誰了,”那道姑道,“姑娘若能施以同等重金,要貧道替姑娘將昔日榮華找回來,也并非難事!
她還以為,此人為世外高人,原來,也只是愛財之人而已。
她和蘇巳巳的奇妙境遇,原來并非什么上蒼施恩、巧手安排的意外,只是一個略會法術者斂財的結果。
聽上去如此庸俗,卻也能給人帶來幸福。
“師太認錯人了,”她答道,“我只是好奇而已!
說完,她轉身即走,不帶猶豫。
如今的她,是蘇巳巳,還是趙玉惑,又有什么分別?人的外貌與名字只是符號,不會影響人生過多。
如今,她很樂于在這山野之地,流水之間,做一個逍遙快活的無名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