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彤楓得償所愿,原以為穆意謹吃完面后就會離去,沒料到他竟然在她的小面灘上坐了長長的一段時間。
穆家家主是何許人也,他來到西市的消息一散布出去,眾人都想知道是哪個小灘子竟然能引來穆家家主這尊大佛。
于是在穆意謹來了之后,面儺的生意是越發火熱,就算有石慶的兩個手下劉景、高勤幫忙,她還是忙得巴不得再多出幾雙手煮面舀湯。
穆意謹就坐在離夏彤楓煮湯的火爐最近的地方,喝著馬奶酒,雖說冬日已至,但是離火爐這么近也稱不上舒適。
夏彤楓曾好意的請他挪個位置,但穆意謹淡淡的拒絕。他的周遭有數個護衛與家奴,眾人只敢瞧著,也沒人敢不識相的前來打擾。
直到天全黑,穆一上前在穆意謹耳際低語了幾句,穆意謹這才起身,讓人付了銀子,打算離去。
夏彤楓擦了下手,恭敬的送客。穆意謹一走,灘子的生意明顯的冷清下來。
不過夏彤楓一點都不可惜,因為今日擺放銅板的小甕都快要滿出來了,單單這幾個時辰賺的錢就夠她呵呵笑不停了。
只是一靜下來,她才想起自己簽下的賣身契,笑容微黯,這個面儺是她一點一滴奮斗而來,這些年也靠著這個小儺子,他們一家人才不至于餐風露宿,如今要離開,倒有些舍不得。
不過為了石頭,她不舍也得舍……她難得偷了個懶,坐下來,抬起頭看著天上明月高懸。
三十年——三十年后,等從穆家恢復自由身,她也不知還能不能像如今一般有體力,找個方寸之地擺個小攤子,過現在的日子?
倒了杯馬奶酒,輕啜了一口,細細品嘗著味道,她釀酒卻鮮少喝,因為每次喝時,心頭隱約有絲難過,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哀愁。
在她發呆之際,手中的酒被拿開,她轉頭一看,太陽在身旁,直接一口飲盡。
“想什么?都出了神了?!”他將空碗擺到一旁,問道。
“沒什么,”她一笑:“只覺今天月色挺美。”
“你竟也懂得風花雪月?”
聽出了太陽話里的嘲弄,她也不惱:“今日帶著石頭去了哪里?”
“不過四處逛逛!碧柕目跉馑膬蓳芮Ы铮骸拔蚁茸屖^回去了,你呢?能走了嗎?”
“等會兒收拾好便行了。你等等我,今日等回去我再弄點夜宵給你和石頭!
走回家的一路上,太陽注意到夏擦楓的手不停的摸著懷中用來裝賣面所得銀子的小甕,嘴角弧度始終揚起,看著她,明明就是個尋常的夜晚,同樣的一個人,但他卻敏感的察覺有些不同。
“今日面灘有事?”轉入了小胡同,太陽才開口問道。
夏彤楓聽到他問話,有些驚奇:“你怎么知道?”
太陽指了指她懷中的小甕:“你雖愛財,但也沒見你這么寶貝的不停摸著!
夏彤楓一笑:“你絕對猜想不到今日誰來吃面了?”
太陽斂眉,口氣不冷不熱的說:“穆意謹!
夏彤楓臉上的訝異藏不。骸澳阍趺粗?”
太陽輕哼了一聲:“他來做什么?又在你面前胡言,讓我給他當護衛嗎?”
“不是,家主沒提讓你當穆家護衛一事,以后他也不會再提了,因為他已經答應救石頭。”
太陽眼底閃過一抹銳光:“他的條件是什么?”
“家主沒提條件,是我求他,只要他愿意出手相助,我自愿到穆家為奴。他答應了,還跟我簽了賣身契,白紙黑字,他想要反悔都不成。家主說,等景城的事忙完,就要我帶著石頭到穆家,他一定會治好石頭!
太陽驀然停下了腳步,全身上下透出一股顯而易見的陰郁。
察覺到他情緒轉變,夏彤楓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下去,口氣不自覺的遲疑起來:“如你所言,天地之大,要找一抹游魂不容易,家主心善,愿意相救,他讓我簽了三十年的賣身契,每個月還有五兩的銀錢可拿,三十年后,我便能回復自由之身,算起來值得!
“荒唐!”太陽啐了一聲,轉身就走。
夏彤楓一驚,連忙伸手拉住他:“你要去哪里?”
“飄香院!彼目跉夂芾洌没啬菑堅撍赖馁u身契,撕個粉碎。
“為什么?”夏彤楓眼底的焦急閃動:“你難道沒聽明白,家主答應救石頭,若你去拿回賣身契,不等于我們反悔了?”
“就是反悔!彼D頭看著她,嘴角抿得緊緊的,像是正壓抑著憤怒。
他自認從不是什么好人,原以為這幾年的遭遇,受到的苦痛、仇恨已經讓他變得更加麻木,他不喜歡殺人,但死在他手中的人不少,有直接,也有間接,然而他從未放在心上。他對人麻木疏離,不管他人悲喜,但夏彤楓不一樣,這是多年來他能忍受的唯一一個接近他的人,可如今她竟要去給別人當奴才?!
“其實去穆家當丫鬟挺好的,”她的口氣中有著討好和急切:“進了穆家,有吃有住,每個月還有五兩月銀,這比一般人家的丫鬟待遇好了不少,若我省著點花,時間一長,還能存不少銀子。這等好事像是天上掉下來似的,就算不是為了石頭,就沖著這些好處,要我去穆家當一輩子的燒火丫頭我也心甘情愿。”
他擰緊眉:“五兩銀子?!燒火丫頭?!你就這么點出息?”
“別瞧不起五兩銀子,積沙也能成塔,更別瞧不起燒火丫頭,能把火燒得又旺又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看她說得頭頭是道,太陽用力抓住她的手。
手腕傳來的痛楚令夏彤楓倒抽了口冷氣,不解地看著他眼底的戾色。以前他總是冷漠嚴肅,但此刻卻像是座要噴發的火山,她總覺得他太冷漠待人,如今看來,似乎冷冰冰的他才比較好應付。
他下不了手打她,不熟悉的熱血在體內奔騰,一股激動完全控制不下來,只能用力的搖晃了下她:“你若去了穆家,這面攤怎么辦?”
她狐疑的看他,他生氣是因為擔心這個面攤?她愣愣的說:“就賣了唄!
他瞪著她:“灘子收了,我以后吃什么?”
他一副活像她欠了他百八十兩銀子似的,原本還帶了絲懼意的夏彤楓忽然很想笑,也真的忍不住笑了出來。
“夏彤楓!”他陰惻惻的叫著她的名字。
夏彤楓用安撫的口吻道:“原來你是在糾結這點小事兒?你也真是的,一個大男人,有什么不能吃的?總不至于一輩子只吃我煮的面吧。你以前不認識我,四處流浪當乞丐的時候,你又怎么活?我現在只是去穆家做奴婢,又不是消失不見,以后想吃面,你到穆家找我,我一定為你下碗面,只是……”她有些苦惱的咬了下下唇:“你說穆府高門大戶的,廚房讓不讓我一個小小奴婢進去?”
“夏彤楓,你存心想氣死我!”
她無辜的看著他,她實在不太能理解他為何氣惱?
“你有本事,實不該埋沒了你去穆家當護衛,若家主定要有人當奴才,自然是我做!
“奴才、奴才……你就這么上趕著跟人當奴才?”他惱得用力一扯她。
她身子踉蹌了下,手中的小甕沒拿穩,掉在地上,小甕碎了,碎銀銅錢撒了一地。
她微張著唇,頓覺委屈,用力推開他,蹲在地上撿銅錢。“你欺人太甚,我就是給人上趕著當奴才,至少我又不偷不搶!
天太黑,她一時不察,被碎片割傷了手,指尖一痛,但她沒有理會,只顧著將四散的銅錢撿起。
他伸手將她捉起來,她憤恨的看著他冷沉的眼,斥道:“放開我!
瞬間他抿緊唇,僵硬的收直下巴,鮮少見她動怒,但只要她一發脾氣,他就沒來由的氣弱……
他的手勁一緊,將她拉入懷中,雙臂緊摟著她。
他的懷抱令她心跳漏掉一拍,怒火被他的靠近而打散,他抱得太緊,幾乎令她窒息,才想開口,卻看見他低頭將唇湊近,烙在她的唇上,他的動作既狂又快,帶來一陣戰栗。
她對這種掠奪有些膽怯,稍要掙扎,他卻猛然一推,將她抵在墻邊,更深更狂野的吻,連她的頸項和耳垂都不放。
她有些迷惘的在他給的情欲中浮沉,她該拒絕,但卻又舍不得這樣的親密,內心深處似乎早就喜歡他很久、很久……
她的頸子驀然一疼,他竟咬了她一口!
“我的人,穆意謹憑什么搶?”
他的話讓她心跳陡地漏跳半拍:“我去找家主,都是為了石頭……”
“你怎知我無法救石頭?”
她的嘴角抽了抽,在她心目中,太陽當然是高大威武,但是救石頭——這不是他說能救便能救的。
“不信我?”他瞇起了眼。
她連忙搖頭:“賣身契都簽了,不能反悔了,如今這樣的結果很好!
“只是簽下書契,還未送至官府,你還未必是穆家的奴婢。”
她遲疑了片刻,老實道:“家主已經讓穆一親自拿到官府加印了。”
太陽在心中詛咒了一聲,穆意謹就是個看似無害,實則狡猾的狐貍:“他的動作倒是挺快的。”
“你是不是擔心我在穆家受委屈?不會的,我不過是個小人物,家主不會為難我!
太陽沒有多作解釋,只是心知肚明,穆意謹自始至終想要左右的人不是夏彤楓,而是他。正要開口,突然胡同里傳來一陣騷動——
石頭慌亂的奔出家門,一路叫喊著“哥哥、姊姊”。
這一聲聲呼喚,在寂靜夜晚的胡同里分外響亮,夏彤楓一聽就知不對,一股氣梗在喉間,推開了太陽,連忙轉過身,跑向聲音的來處。
“姊姊!”石頭一看到夏彤楓,就像看到了主心骨,一把抱住了她,哭得可憐:“娘不動了!石頭叫娘,娘都不動,石頭要喂娘吃藥,娘嘴巴不打開!
石頭的話令夏彤楓的臉色一白,趕緊奔回家里,推開何氏的房門,就見何氏倒在床邊,毫無知覺。
“娘!”恐怖瞬間抓住夏彤楓的心,趴到何氏身上,淚水奔泄,一句一句的叫喚:“娘,醒醒!娘……”
太陽幾個大步上前將人拉開,斥道:“冷靜下來,石頭不懂事,你別跟著亂了方寸!毕耐畻鞅焕揭慌,看到一臉不安的石頭,立刻咬著下唇,忍住嗚咽。
太陽的手按在何氏頸間,脈象散亂無規律,這是病重將亡之相,他翻出自己身上的銀針,插入何氏的幾個穴道。
他懂馬、醫馬,對人體的穴位也是下過一番功夫,但是何氏病入膏肓,即便他出手也無法改變必然的結果。
他收針,眼神一冷,轉身離去。
“你去哪里?”夏彤楓忍著淚,拉著他。
他安撫的看了她一眼:“找大夫!
夏彤楓聞言立刻松開手,自己真是昏了頭,竟然慌得忘了該先去找大夫,用力的抹去臉上的淚,目送著太陽出了門,盼著大夫趕緊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