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堂間的休息時刻,班羽和聶安懷被趕到花園里玩。
這是皇帝的要求,重視教育的他同時也相當(dāng)贊成孩子活潑好動,加上希望兩個孩子能培養(yǎng)友好的關(guān)系,藉此改善上一輩的恩怨,皇帝費盡苦心想讓他們有多一些共處的時間。
一聽到師傅說休息,靜不下來的班羽就飛也似地沖出書房,聶安懷則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將書本收好,這才快步追了出去。
看到前面那個好動人兒一下子看看旁邊的花,一下子追撲跳躍的蟋蟀,聶安懷只是緩步跟著,視線絲毫沒離開他身上,與其說是玩伴,倒不如說是保護(hù)者還比較貼切。
雖然同齡的聶安懷長得比班羽還矮小一些,但那超齡的沉穩(wěn)和內(nèi)斂讓他猶如小大人似的,加上他所展現(xiàn)的聰明才智,給人一種值得信賴的安全感,只要有他相伴,就算讓兩個孩子獨處也沒人會擔(dān)心。
“待會兒師傅要考默書,你準(zhǔn)備好了沒?”任他玩了一陣,聶安懷不忘負(fù)起提醒之責(zé)!耙灰?guī)湍銖?fù)習(xí)一下?”
他知道班羽很介意這件事,每當(dāng)師傅用“朽木不可雕也”的無奈表情對班羽搖頭,班羽那眸光一黯的沮喪神情也會讓他覺得很難過。
他并不喜歡師傅老是夸他而輕蔑班羽,每個人的才能本來就不一樣,沒道理因為班羽書默不好就否定他的一切,但他沒辦法指責(zé)尊長,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幫班羽能讓師傅刮目相看。
正忙著追蜻蜓的班羽笑容僵住,眼中原本閃耀的喜燦光芒頓時被惱怒取代。看到自己的衣袍因方才趴在地上而染了塵土,再看到身后的聶安懷凈秀得像剛剛沐浴完畢,活脫脫就是皇上嘴里贊不絕口的溫文爾雅模樣,心頭的不滿更甚。
“不用你假好心,誰不知道你是想裝乖孩子討人喜歡?我才不會讓你如意!卑嘤鸢櫛青秃。
她最討厭他這樣了,明明和她同年紀(jì),卻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沒看他動怒變臉過,也沒看他興奮歡呼過,臉上最多只掛著淡淡的笑,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皇上說這是謙遜,是難得的美德——騙鬼啦!裝模作樣才是真的吧,她敢打賭,聶安懷只要一回到家,絕對都笑得合不攏嘴,和恭王爺一起嘲笑他笨。
“我沒這么想過,何況討人喜歡的是你才對,你沒發(fā)現(xiàn)皇上只要一看到你心情就很好?”對他的敵意早習(xí)慣了,聶安懷微笑,心平氣和地說出事實。
其實班羽很細(xì)心、反應(yīng)很快,他只是定不下心背書,但這掩蓋不了他其它的優(yōu)點,開朗活潑的他跟任何人都能很快打成一片,他還沒見過比班羽更有人緣的人。然而總是笑臉迎人的班羽,只要和他獨處,從來就沒給過他好臉色。
但說也奇怪,盡管爹老是在他面對說謹(jǐn)王爺和班羽的壞話,他還是覺得這個弟弟很讓人疼惜,就連任性蠻橫的小缺點都顯得很可愛。
“心情好有什么用?他們還不是只夸你不夸我?”先入為主的觀感作祟,她就是認(rèn)定他是在假惺惺,聶安懷越和善,班羽就越氣。
“在乎這個做什么?”聶安懷無謂一笑,小小年紀(jì)的他已有豁達(dá)的胸襟。
班羽氣鼓鼓地瞪他。樣樣比人強(qiáng)的他當(dāng)然不在乎,要是老被嘮叨叮嚀的人換成是他,看他還說不說得出這種風(fēng)涼話!
“不跟你說了!彼ゎ^快步奔離,心煩氣躁地一邊走、一邊用力踢著小徑上的石子,一不小心用力過猛,左腳的鞋子飛了出去,落進(jìn)一旁的草叢里。
搞什么?連鞋子也要跟她作對?班羽不可置信地瞪著草叢,懊惱抿唇。
“怎么了?”聶安懷隨后追上,關(guān)心問道,看到他腳上的白襪,眉宇擰起!澳愕男?”
班羽的小臉困窘爆紅,好想把那只腳藏起來。
討厭討厭討厭!就不會當(dāng)成沒看見嗎?都是他啦,害她永遠(yuǎn)都成不了爹爹滿意的兒子,害她永遠(yuǎn)都像個不成材的小鬼頭!
自慚形穢將班羽累積的怨懟全然掀起,激起了邪惡的念頭,在她意識到自己打算做什么事之前,手已往旁邊的大樹指去。
“在那兒。”
聶安懷抬頭看向幾乎和屋脊齊高的大樹,眉頭擰得更緊。“怎么會在那兒?”他踮起腳尖仰頭,視線在枝葉間搜尋。
這句問話只是單純的疑惑,絲毫沒有夾雜懷疑的口吻,這樣的信任讓班羽有些歉疚,但只一瞬,經(jīng)年累月的嫉妒和不甘又凌越了一切。
“我也不曉得,踢著踢著就踢上去了!彼哟笱,表情好無辜!拔遗郎先ツ煤昧恕闭f著說著,她就要攀上樹干。
“太危險了,我找人來拿!背练(wěn)的聶安懷哪有可能讓他做這種有勇無謀的事?連忙伸手將他阻下。
“你想害我被罵?書沒讀好也就算了,還凈會闖禍惹事……好啦,我知道,你就希望我失寵,去啊去啊,你盡管去告狀好了!卑嘤鸲迥_背過身去。
“我沒有!甭櫚矐芽扌Σ坏茫瑢嵲诓欢@些心眼是哪里來的!安蝗晃覀冋腋窀桶研哟蛳聛砗貌?”
“要上課了,等找到竹竿已經(jīng)來不及,你別管我,你先回去書房好了!卑嘤饟]手趕他走,再度朝大樹攀了過去。
“等一下!”聶安懷又拉住他,向來平靜從容的俊秀臉龐,這會兒難得浮現(xiàn)躊躇!啊懔耍牢襾砼!彼鹨聰[扎進(jìn)腰帶,然后開始卷衣袖。
班羽沒想到計策會這么容易成功,她得好小心好小心,才能忍住沒讓笑容浮上嘴角。
“不要啦,被師傅看到你會挨罵的,反正我被罵慣了,我自己爬!彼孢^嘍,要是待會兒被罵,可別怪到她頭上。
“讓開點!甭櫚矐褯]回答他,只是要他退開。
他知道班羽完全沒學(xué)武,不像他還學(xué)了點拳腳功夫,加上班羽腳上鞋子又少了一只,當(dāng)然是由他來爬比較保險。
看到他動作靈活地爬上樹,班羽不甚服氣地皺了皺鼻。她還以為他會爬得很狼狽呢,會讀書、手腳又利落,老天爺真不公平。
“你有看到鞋子卡在哪兒嗎?”聶安懷已攀上橫生的枝干,四下搜尋。
“我也不曉得,你再找找吧。”慢慢找吧他!最好找到師傅來喊人,讓他們瞧瞧那個懂事乖巧的聶安懷也會做出爬樹這種粗野行徑。
班羽一面偷笑,一面晃到草叢邊,腳尖點啊點的,找到了鞋子勾回套上,她就故意站在草叢里,免得被聶安懷發(fā)現(xiàn)她腳上的鞋子已失而復(fù)得。
“沒有啊……”聶安懷遍尋不著,絲毫不曾懷疑受騙的他,越攀越往上去。
等班羽發(fā)現(xiàn)到他已爬了多高,不禁倒抽一口冷氣,那離地極高的距離和搖搖欲斷的細(xì)瘦枝干,讓她見了膽顫心驚。
“你快下來,別找了!”班羽急喊,看到他踩斷了一根枝葉,嚇得臉都白了。
“沒關(guān)系,我很小心!甭櫚矐央p手緊緊抓著其它枝干分散力道,還有余力安撫班羽。
“天吶!聶小王爺您怎么會做出這種事?!”
突然傳來一聲驚喊,嚇得聶安懷失去平衡,腳踩了個空。失速墜下的力道加上身子的重量,讓他即使雙手都抓著枝干也撐不住,“啪”地一聲,枝干雙雙折斷,隨即就是葉叢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一切發(fā)生在頃刻之間,正被那聲大喊拉走注意力的班羽等聽到聲音已來不及,一回頭,正好看到他重重墜落地上。
班羽嚇壞了,只能怔站原地,看著聶安懷神色痛苦地抱著手臂蜷曲著,紅艷的血緩緩自他的衣袖蔓延開來。
“來人、快來人幫忙啊!”年高德邵的師傅抱不動十歲的男孩,趕緊沖出花園喊人。
聶安懷痛到冷汗直流,但看到班羽那神色慘白的小臉,他還勉強(qiáng)擠出微笑。
“我沒事,你別擔(dān)……”在發(fā)現(xiàn)班羽腳上的鞋后,他的語音頓時凝住。
意識到他看見了什么,班羽的心猛然一震。她該道歉、該說對不起,但她的喉嚨卻啞了,什么話也說不出口,她甚至不敢看聶安懷的臉,怕會看到失望憎惡的神情。
“在那兒,快!”
“聶小王爺您別怕,御醫(yī)馬上就來了!
師傅帶著一群人奔過來,團(tuán)團(tuán)將聶安懷包圍,一陣嘈雜后,隨即將他抬離。
班羽默默地跟在后頭,腦海中一片空白,只有他重墜在地的畫面一次又一次重演,緊緊揪住她的心口。
她沒想過要害聶安懷受傷啊,她、她只是想讓他被罵而已,要是他就這么殘廢了怎么辦?班羽咬唇,心里懊悔又自責(zé),忍不住紅了眼眶。聶安懷一定恨死她了……
治療時,班羽一直守在房外等,大家都忙著照料聶安懷,沒人注意到她。從眾人的細(xì)聲討論中,她拼湊出聶安懷的狀況,他的手臂脫臼,上臂還被樹枝劃破一道很長的口子,流了很多血。
皇帝聞訊趕來,進(jìn)去時太擔(dān)心,并沒有留意到蹲坐在廊柱旁的班羽,過了一陣出來,心安了,也憶起他的存在,視線四下找尋,終于看到他,朝他招了招手。
“班羽,過來!
班羽知道自己逃不過責(zé)罰,認(rèn)命地走到皇帝面前。
“你一定嚇壞了!苯Y(jié)果皇帝非但沒厲聲罵人,還和藹地拍拍他的頭。“剛聽到這件事時,朕還以為他們把你當(dāng)成了安懷,沒想到真的是他!焙脛拥陌嘤鹋罉洳蛔銥槠,沉穩(wěn)的安懷爬樹可就駭人聽聞了。
班羽驚訝地睜大了眼。他沒說嗎?
“安懷說你有攔他,是他不聽勸,班羽,你做的很好,已經(jīng)開始懂得衡量危險了。”皇帝稱贊道。“安懷需要休息,今天就先到此為止,待會兒朕會派人先送你回去,明天看狀況再決定要不要上課。”安撫地按了按他的肩膀,皇帝這才邁步離開。
轉(zhuǎn)頭望著關(guān)闔的房門,班羽茫然又疑惑。為什么聶安懷不說是她騙他上去的?還把錯都攬在他自己身上?
見大家都忙著恭送皇上,班羽猶豫了下,偷偷摸摸地推開門,閃身快速進(jìn)房。
才剛關(guān)上房門,濃重的藥草味就撲鼻而來,走進(jìn)內(nèi)室,班羽停下腳步——因為她看到臉色蒼白的聶安懷躺在榻上,綿長的眼睫垂覆著,像是睡著了。
皇上說他需要休息,她不該進(jìn)來吵他的……班羽咬唇,躡手躡腳想退出房外。
“……班羽?”虛弱的聲音喚住她。
班羽回頭,對上一雙和平常一樣關(guān)懷溫和的黑眸,不由自主地,她的眼眶熱了,視線被淚水模糊了。
為什么他不怪她?為什么他還能用那種眼神看她?
“你干么掩護(hù)我啊?不會說是我騙你上去的嗎?”怕被發(fā)現(xiàn)自己快哭了,班羽只好用任性無禮的態(tài)度掩飾,即使……她心里真的覺得好抱歉。
“是我心甘情愿爬上樹的,跟你又沒有關(guān)系。”聶安懷淡淡一笑!拔覜]事,御醫(yī)說脫臼和擦傷都是小傷,大概半個月就好了!敝浪樒け,聶安懷沒勸他別哭,而是轉(zhuǎn)述自己的狀況來安撫他。
“你明明……知道我……我是騙你的……”班羽越說越小聲。怎么會和她沒關(guān)系?若不是她,他也不會爬上樹,更不會摔到脫臼。
“但決定要被騙的人是我,害我摔下來的人也不是你,你說,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聶安懷好笑地嘆了口氣!肮种还治遗罉浼夹g(shù)不好。”
這件事,他受的不過是皮肉傷,而班羽承受的卻是自責(zé)和愧疚的心理重創(chuàng),教他怎么生得了他的氣?
“你干么對我這么好?”班羽不禁哽咽。她對他那么壞,兇他、罵他、欺負(fù)他,他卻以德報怨,就算當(dāng)濫好人也要有個分寸。
“我是大哥,不疼你疼誰?”聶安懷揚笑,說得再自然不過。
那抹笑擊碎了她的自持,班羽再也忍不住,急忙轉(zhuǎn)過身,咬唇抑住了哽咽,卻阻止不了無聲落下的淚。她不喜歡這樣,這樣讓她覺得自己好壞,壞的明明是聶安懷,明明是他啊……
即使看不到臉,但從班羽一聳一聳的肩頭也看得出來他在哭,聶安懷只能保持沉默,靜靜地陪著他。
過了一會兒,班羽開口了——
“別以為這樣我就會對你好,你、你……我還是很討厭你!眾A雜抽噎的宣告,連班羽自己都覺得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聽出他語里的軟化,也聽出他心意不堅的搖擺,聶安懷莞爾,并沒拆穿他口是心非的謊言。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