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恒止開始失眠。
連續(xù)一個禮拜，他睡不好，即使好不容易睡去，還是會驚醒過來，然后不自覺地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他特別無法承受黑暗，尤其失去聽力，一閉上眼，那種失去所有知覺的驚懼，便排山倒海似地朝他壓迫而來，幾乎要使他懷疑自己是否死亡，只能一直反覆睜眼，確定自己身在哪里、又是誰。
思考太多的后遺癥就是腦子無法得到充分休息，加上術(shù)后他偶爾會感受到強烈頭疼，只能抱著在懷里安睡著的徐洺芃，以她沉穩(wěn)的呼吸及溫度來確認她的安好。
小偷是從隔壁家的陽臺攀爬過來的，他們沒什么重要財物放在客廳，所以損失不大，唯獨他的睡眠障礙始終沒有好轉(zhuǎn)，只能在白天明亮的日光下得到一點入睡的余裕。
這一天，顧恒止又在沙發(fā)上似睡似醒，混沌掙扎了快三個小時才醒來。
下午三點，徐洺芃還在上班，他撐著疲憊的身軀翻身坐起。
時序入秋。午后的太陽已不那么熱烈，顧恒止睜著酸澀的眼，放空了一會兒。他的周遭仍是一片死寂，即使每天都在祈禱腦中血塊終有一天會自行消散，但從來沒發(fā)生，這個世界并不存在奇技，他已徹底領(lǐng)悟。
一股晦暗瞬間圍住他，他快要承受不住。
顧恒止來到廁所，把門緊緊鎖上，然后——
他開始嘶吼。
徐洺芃打開家門，便被這樣的聲音震懾得動彈不得。即使隔著一扇門，她仍能清晰聽見里頭傳來的、那種有如困獸一般痛苦嘶啞的吼聲。她呆在玄關(guān)，渾身發(fā)抖，覺得心被撕扯，好痛、好痛。
顧恒止用盡了力氣依然聽不見自己的吼叫聲，他捶打著墻壁，發(fā)泄自己的痛苦不甘，直到筋疲力盡……他才汲水洗臉，冷靜了腦袋。
他預(yù)料不到其實徐洺芃已在門外知道一切，她哭濕了臉，如果今天不是剛好忘了稿子回來拿，也許她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自己的男人究竟有多絕望。
因為，他一直掩藏得很好。
但仔細一想，失去聽力，怎可能當(dāng)真那么豁達？
徐洺芃坐在客廳，等他出來。她擦干了淚，補好了妝，準備好畫本跟筆，夫人坐在她腿上，金黃色的眸一下子看了看她，再瞥向浴室門，徐洺芃撫著它，再三提醒自己�！暗认�，可不能又哭了……”
顧恒止把自己打理好，開門走出，卻在看見沙發(fā)上的她之后驚訝。“芃芃？”
他表情一下子變得難看，像被人打了一記，徐洺芃臉容沉靜得反倒看不出哀樂，唯獨眼眶掩不住紅。她手指一指，表達了“坐”。
顧恒止胸口堵得慌，他坐過來，想問她“何時回來的”卻遲遲開不了口�？吹贸鏊捱^了，被自己影響的吧？真是好極了，那些黑暗且懦弱的東西，他一點都不想被她窺見。
徐洺芃抬眼，盯視他神情變化。顧恒止是受軍人教育長大的，盡管表面并不嚴謹，但骨子里總有一種不示弱的倔強。過去吃虧了、受委屈了，都不愿意讓人知曉他內(nèi)心的憤懣，就連這回也是一樣，不曾透露自己困耳疾產(chǎn)生的不安，以及手術(shù)失敗后的失望……
他太體貼了，顧慮著父母，擔(dān)心著她，所以才會壓抑得這么辛苦，她很慶幸自己今天回來，否則她不知道他還會這樣自欺欺人多久？
徐洺芃拿起了本子，不等他開口，便在上頭寫下一行字句，顧恒止看來，不可置信地瞠大了眼�！斑@……”
她寫的是：“你想不想再動一次手術(shù)？”
她望著他，眼神瑩亮堅決，像是深思熟慮之后的詢問。她一直都明了顧恒止內(nèi)心的冀盼，問題是腦部手術(shù)花費龐大，又有各種需要評估的困難，況且歷經(jīng)上次失敗，家人煎熬的模樣使他不忍……
他的顧念，徐洺芃都知道，她只是自私絕口不提，害怕再一次承受有可能會失去他的痛，寧可維持現(xiàn)狀，掩耳盜鈴。問題是這樣又有什么意義呢？
這一次，她是徹底明白了。
當(dāng)一個人不害怕失去，那才是真正地愛著。
“世界上醫(yī)生這么多，一定有可以治好你的，我們都不要放棄希望，好嗎？”
顧恒止呼吸一緊，看著她寫出這一句話，明白她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能成全自己，換作是他，一定會力勸她維持現(xiàn)狀……
這個他守護了十七年的女孩，如今竟反過來扶持自己，賦予他前進的力量，沒有任何言語足以表達他這一刻內(nèi)心的感到，顧恒止望著她烏潤的眼底映出自己，里頭的他像是破土而出的花苗，在長年的黑暗以后看見了陽光……然后，他點下了頭。
他決定，再一次動手術(shù)。
就最后一次，如果還是不行，那他就甘愿過這樣的日子，畢竟他不可能全然自私地要身邊的人一再為他背負折磨。
就在這時，他大學(xué)以來的好友祈劭辰闊別四年終于回臺。這四年他被父母強硬送到紐約發(fā)展，與眾人斷了音訊，如今獲悉情況，特地問他：“你考不考慮到美國接受手術(shù)？”
祈劭辰的父母是生意人，旗下經(jīng)營食品公司，只有祈劭辰一個獨子。兩人輾轉(zhuǎn)交換了MSN，他說：“我叔叔之前腦部神經(jīng)病變，看的醫(yī)生是克里斯·李，他主持的私人診所在美國東岸很有名，你有意愿，我就幫你弄到一個床位，至于錢的問題你不用擔(dān)心�！�
顧恒止哭笑不得�！斑@也太大手筆了�！痹诿绹丛\費用驚人，何況是著名的私人診所？“我還住過你的房子四年呢�！�
“你又不是沒付房租，而且你結(jié)婚，我還來不及包紅包給你，何況這四年我音訊全無，多虧你幫忙看著他�！�
最后一句才是重點吧？“你爸媽不反對了？”
“嗯，不反對了�！�
“我想想看�！�
“好。”
顧恒止下了線，兩個男人間不必啰唆太多，他也不想矯情，如果真治得好，那些費用他有把握賺回來，但……若還是好不了呢？
他把自己的顧慮告訴徐洺芃，不料老婆大人眉一抬�！叭グ。�(dāng)然去。我？不用擔(dān)心，我能養(yǎng)活我自己……還有夫人，就算存款一毛不剩，了不起我再奮斗個二十年，不怕餓死……”
顧恒止的回應(yīng)則是抱住了她，如今的她已然是他的依靠。隔天他回覆好友�！昂�，麻煩你了�！�
“不會，等你好了來我公司幫我，我讓你做業(yè)務(wù)經(jīng)理�！�
顧恒止苦笑，早知道這小子有目的。“當(dāng)主管好麻煩的啊……”
“有老婆大人，講什么麻煩！”
兩個男人就此講定，但即便有祈劭辰幫忙，他們等床位還是等了快三個多月。春來秋去，顧恒止已過了一年無聲的日子。新年時他們回到顧家，父親難得買了大鞭炮，說要是除晦氣，他“看著”那串炮噼哩啪啦地炸開，說：“等我好了，我就買十串鞭炮，一口氣聽個過癮�！�
徐洺芃白他一眼�！暗綍r候我看要換我聾了�！�
“那就我來照顧你，一輩子�！�
“不要�！彼擦似沧�，接著寫下�！拔覀兌家煤玫��！�
顧恒止先是一愣，繼而笑了出來�！澳阏f的對，我們都要好好的�！闭f罷，他俯身親了親她的額，驀然正色，執(zhí)起她一直帶著婚戒的左手。“徐洺芃，你愿不愿意嫁給顧恒止，不論貧困、喜樂、潦倒、疾病，一生一世永不離開、背叛？”
“你……”她正要寫“你在問什么廢話？”卻被他眼底的波光震懾了。
她想起他們的婚禮，在教堂，這個男人抱著狼狽的她走上紅毯，那時候她便知道他將是她這一生唯一的伴侶，一生一世的倚靠，在攜手過來的三年里更是證實這一點。結(jié)婚不簡單，生活不簡單，履行婚姻時的誓言也不簡單，但他們?nèi)缃褡叩竭@里，就是所有的不簡單里，唯一的簡單。
她震蕩了心，做出三個口形，沒出聲，但她曉得顧恒止看懂了。
他笑了出來，握住她的手�！艾F(xiàn)在，換你來問我�！�
她紅了臉，好氣又好笑地寫下�！耙呀�(jīng)知道答案的事，何必問？”
“啊～～干么這樣！”
“等你好了回來，我再問你。”
然后……還有一句話，那是她渴望他可以親耳聽見的話，那一句強大的言語。她依偎在他身上，說：“你會好的�！�
她如此堅信。
三月的時候，顧恒止去了美國。
手術(shù)日排在五月底，徐洺芃決定那時候再過去，這段時間多虧網(wǎng)路發(fā)達，兩人靠MSN維系夫妻生活，盡管沒特別聊什么，但就掛在那兒，曉得對方在世界的另一端，想到什么就聊一句。相隔了十二小時的時差，但只要看到另一個人安好，這樣的辛苦感覺都不算什么了。
臨近月底，下個月要開始報稅，徐洺芃五月底要去美國，決定先把各種單據(jù)整理整理。這一年來顧恒止看了各大小醫(yī)院，徐洺芃把單子分類，卻在那堆白色紙張下看見某個東西，她拿起，眼珠隨之睜大。是房契。
這間房子是結(jié)婚的時候顧父送的，贈與稅是顧恒止一手繳清，所以也是登記在他名下，但如今房契上的名字已被更改，變成是她……徐洺芃整個人徹底傻住，何時她手上有一間房子，而她自己卻完全不知情？
“有沒有搞錯？！”徐洺芃惱了，她不喜歡他這種行為，好像在交代后事一般。把房子扔給她，然后呢？他就可以無后顧之憂了？
休想！
五月時，顧恒止因為要接受各種評估，不能再使用電腦，徐洺芃也沒提及這事，只是提早辦好了簽證、弄好機票，決定在手術(shù)之前當(dāng)面問他——
在飛機上，她拿了便條紙，在上頭寫下各種字句——你什么時候弄的？為什么要這樣？她知道他是為了她，如果真有意外，至少不需要再承擔(dān)一筆遺產(chǎn)稅，但這種“萬一”，她一點都不愿意想像……
祈劭辰介紹的私人診所在美國費城，這事一個充滿古老氣息的城市，她曾因Tom Hanks主演的“費城”而對這個地方產(chǎn)生憧憬，卻不料自己終于有機會來訪，竟是為了這種原因。
“費城”的結(jié)局是遺憾的，Tom Hanks的角色戰(zhàn)勝了自己和那些市儈而充滿歧見的人，可終究還是免不了一死。里面有一段震撼人心的歌詞，Tom Hanks在病魔折騰下全力吶喊著——
“生命繼續(xù)著，我就是生命，天堂在你的眼中。是生命在你的四周，血和塵土嗎？我是神圣的……我被遺忘了……我是天上的神，來到人間使這里變成天堂——我是愛！我是愛！”
她閉了閉眼，最后把那些紙條撕掉了。既然他的出發(fā)點是為了愛，那么，她就應(yīng)該以愛回敬，而不是這些幼稚的質(zhì)問。
她重新寫下字句，內(nèi)心慢慢平靜了，在這個人稱Citv of Brotherly Love的地方，她愿意相信所有的苦難，都將成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