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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芽 第10章(1)
作者:決明
   
  美景,良辰,一片波光海巒,綿延起伏,看不見盡頭的海疆,紅的藻、綠的草,交織如錦,琴亭圍繞其間,仿佛墨畫般清寧、絕美。

  墨畫,聽不見琴鳴幽幽,看不到潮光璀璨,更不可能傳來一陣嘆息,美則美矣,卻充滿無奈。

  “你真的是音癡……跟四弟不相上下、難分軒輊,兩人分占一二……”至于誰一誰二,不用爭,都差不多。

  拜托,出去別說他教過她……

  身為眾人口中,一出世,幼龍?zhí)淇蘼暩鼊傧蓸,飄飄悅耳的龍骸城大龍子,生平首次破例教人彈琴,成效……竟會不彰到這般田地!

  囚牛似乎聽見了,箜篌在哭,他的龍骨水箜篌,正痛哭失聲呀……

  “琴弦跟我不對盤嘛……明明學你那樣撥呀,發(fā)出的聲音就是不一樣……是手指長短的差別嗎?”學不了琴的孩子,總有許多借口。

  是慧根長短的差別。他苦笑暗忖。

  “你當初是怎么教出知音姊這樣厲害的徒弟?”一定是他藏私,教給知音的東西,與教她的,完全不同。

  “我沒教過她!

  “你們不是時常合奏?”她不只見過一兩回,她又不會吃醋,干嘛騙她?

  “合奏?”他的神情,仿似對這兩字,充滿疑惑、驚訝及不解,爾后,堅定搖首,長發(fā)曳動,再道:“我從不與誰合奏!

  修正,他目前,僅與一只音癡合奏過,用同一座箜篌,撥出來的聲音,卻天差地別……

  重點是,他竟然還能忍受!

  不,不是忍受,而是……覺得很有趣。

  “可是……”珠芽正欲開口,又猛然閉嘴,好似理解了什么。

  呀,難道在他眼中,知音的操琴相伴,他視若無睹,不是不阻止,而是未曾聽入耳、置于心,任憑知音一頭熱,他,心冷若水。

  這只龍子……

  愛上他,卻不被他所愛的女人,好悲哀……

  她慶幸自己的好運,不用去嘗撕心裂肺的痛苦,不用去愛他,卻苦無響應(yīng),甚至,讓他視如土芥。

  愛,也被愛,大大滿足了。

  不遠的長柱后,悲哀的女子藏在那兒,垂著成串淚珠,靜默哭泣。

  早該心知肚明的事,是她,還自欺欺人,以為勤守他身后,總有一日,能盼到他的回眸眷顧……

  他的眸里,已經(jīng)填滿了人,毫無她容身之處。

  她未曾見過,他對著誰,笑得如此寵溺、縱容。

  原來,他并不需要一個與他琴瑟和鳴的女子,他要的,是珠芽這種,懂他、憐他,讓他展露真誠笑顏的女孩。

  愛情,時而作弄人,她為囚牛心傷,而她身后,也躲了個男人,愛慕她多年,不舍見她苦苦追逐,勸過她、罵過她、被她不領(lǐng)情地趕走,癡心如他,同樣忽略了,他背影不遠處,還有個傻丫頭守候著。

  我愛你,你愛她,她愛他……

  有時的遺憾,不正源自于此?

  她被傷,也傷人,殘酷的公平。

  興許,傷心之人,該要吆喝相約,同桌去喝杯酒沫,互舔傷口……

  不想凌遲自己,去看他人恩愛,知音默默離開現(xiàn)場。

  耳邊,那帶有瑕疵的篌音——大龍子所奏,自是完美無瑕,珠芽亂亂地撥、隨興地撩,才是最大敗筆——伴隨嬌嬌的笑嗔,埋怨著“琴弦真不配合”,以及囚牛若有似無的輕哧,還有佯裝不出氣勢的教導(dǎo),原來,也能如此好聽……

  “大哥太猛了,談笑風生、談情……彈琴說愛,可是,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很痛吧?”

  知音走了,看戲之人還是相當多。

  嗑海瓜子的一桌龍子,視野正好,不用踮腳或仰長脖子,就能將眼前那對“玩弄”箜篌的愛侶,瞧個清晰,七龍子有感而發(fā)。

  “寶珠一碎,切腸劃肚的痛,原原本本轉(zhuǎn)移到大哥身上,雖不在體內(nèi),也會在背上、胸口,不痛才有鬼!表{涼道。

  言靈轉(zhuǎn)傷一事,狻猊毫不相瞞,當成趣事一樣,閑閑磕牙時,告知眾兄弟,換來大伙對大哥的一陣奚落——傷,能替代轉(zhuǎn)移的東西太多了,偏跟自己過不去,不像他們認識的大哥,聰明理智的那一個。

  “真耐痛,堅持不用法術(shù)治愈,放著等它恢復(fù),自找苦吃嘛。”九龍子無法理解,甜不吃,去吃苦?吃飽太撐了?

  重點是,大哥的用心還不讓小蚌知道,教她天真以為,珠子裂開所帶來的痛,變得微乎其微,是她與寶珠的交情好,呿。

  “這叫患難與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扁♀ポp輕微笑。

  “寶珠在小豬牙體內(nèi),是第三次裂開了吧?她行是不行呀?!”四龍子心直口快,嗓大,臉上神情也豐富:“不會到最后,空歡喜一場,白樂了吧?”

  “最好是能行!表{扳折十指,手癢難耐,咔咔聲清脆響亮:“我想跟擁有寶珠的大哥,好好打一場!”

  大哥禁“欲”太久——獸的本欲。打,不能出全力,策動真元時,又不能沖過頭,怕失控、怕發(fā)狂、怕抑制不住脾氣,誰知道大哥暗藏了幾成功力呀?

  前任的“戰(zhàn)龍”,真教人熱血沸騰,無比期待呀!

  四龍子嗤嗤一笑,食指戳向睚眥臂上,一團團的糾結(jié)肌理。

  “上回大哥發(fā)狂時,你應(yīng)該馬上跳出去跟他打!北WC大哥不會同睚眥客氣,要多認真,就有多認真,不見血,絕不收手。

  “你以為我不想嗎?錯失良機……”手腳太慢,父王搶先一步,幫大哥重新下封印了。

  比起重拾寶珠的大哥,當然是沒有寶珠、又變?yōu)榭癖┑拇蟾,較量起來才更有樂趣,但那時就不叫“比試”,而是“玩命”。

  “還是別有那種機會!绷堊迂搶辽傺,難得開口:“現(xiàn)在這般風平浪靜,多好!

  “是呀,無風無雨、無憂無慮,有清靈篌音聽、有鮮美海瓜子嗑,身旁有美麗愛妻相伴,我也不想碰到麻煩事,例如,對戰(zhàn)喪失理智、殺意萌起的發(fā)狂大哥這類……我棄權(quán)!扁♀ヂ氏劝l(fā)言,支持負屃說法。

  寧可閑來無事,捉兩只海蝦,看它們互斗,也不要勞心勞力又勞身呀……

  過慣了好日子,絲毫不懷念吃苦生活。

  吁幾管清芳煙火,才是享受。

  只要修好寶珠,天下就更太平了。

  兄弟之間,嬉鬧歸嬉鬧,心里仍期盼,那一天,早些到來。

  大哥寶珠修復(fù)完成,由珠芽體內(nèi)重生之日。

  寶珠重生的那一天,還沒到來,整整一年過去,率先來到的,是某人心目中的“那一天”。

  話說,囚牛之名,拜某只妖獸之賜,令龍主突發(fā)奇想,特此紀念——

  囚禁夔牛。

  雖未曾親眼見過妖獸夔牛,“它”,卻是囚牛懂事以來,最渴望……狠揍幾拳的家伙!

  自小到大,兄弟無數(shù)回的調(diào)侃取笑。

  容姿秀美、嫻雅溫婉的母后,歉然撫著他的發(fā),微泣哽咽:“母后阻止不了你父王,母后對不起你……”

  以及,嫉妒他越出落越俊俏,成為城里姑娘們票選“美男子”名單榜首,而惡意與他擦肩之時,聲音洪亮,佯裝熱絡(luò),諷笑地喊他“阿牛”的同族表親……

  諸事累積成恨。

  囚牛對夔牛的恨,是一個男嬰長成男人,如此漫長光陰中,所受到的點滴怨念,聚集而成。

  雖無深仇,卻有大恨。

  恨夔牛,為何要叫夔牛?

  恨夔牛,太早被囚禁于深海暗牢,讓他無法進入,無法找它泄憤。

  若有朝一日,夔牛站在他面前,蠻獰咧嘴,咆哮著粗言和濃喘,不知死活地吼些廢言,他囚牛,定要把夔牛揍得連它自己都認不出來!

  如此多年過去,曾有的施暴假想,早已淡去。

  再加上遺失寶珠后,所有仇恨悲喜,必須收斂,心清如水、情靜如山,對夔牛的種種遷怒、報復(fù),也僅能默默藏起,壓抑到心中深處。

  難以預(yù)料,囚牛暗忖的“有朝一日”,在他以為永不來臨之際,竟又……

  “都給本大爺滾出來!”

  吼——

  一聲聲的獸狺,威力震蕩,挾帶翻江倒海的猛勁,數(shù)里內(nèi),小魚小蝦們,盡數(shù)被余威震暈,沉浮于海水之間。

  “膽敢把大爺關(guān)進那種鬼地方,本大爺出來,第一個找你們磨爪子!”

  夔牛,該禁錮在深海暗牢的妖獸,此刻,大剌剌、惡狠狠,佇立龍骸城門口,狂吠、叫囂。

  無人知曉,它何時逃出暗牢?又是如何逃出?它在眾人眼前,囂狂站定,已是不爭的事實。

  “那只,就是以前困擾父王很久的鬧事妖獸?”九龍子嘴里含著糖球——當然又是驚蟄送來的小玩意兒。硬糖里包裹辣酒,滋味甜又醇嗆,他很喜歡——右腮鼓脹起來,說起話來些些含糊,像娃童學語。

  “……跟想象中,有落差。”九龍子用食指和拇指,在眼前拉出一小段距離,丈量著父王口中,“桀驁不馴、兇猛過人,費了好番功夫,才成功擒獲”的妖獸夔牛,身長大小。

  怎么量,都有點小不隆咚的……

  呀,不能以貌取人,不是所有妖獸都巨大無比,或許,夔牛正屬例外?

  九條龍子雖未到齊,排排站開,缺三僅六,氣勢倒分毫未減。

  九龍子風風涼涼,很有閑聊興致,但另外五人完全沒有這等好心情。

  對,如果夔牛爪子里,沒捏著他們家“那口子”的話,他們也很想對“妖獸夔!保煤迷u頭論足一番!

  “它手里那幾個娃兒,恰恰好能煮鍋湯耶,有參、有鮻、有紅棗、有鮮蚌……”五嫂算是湯后甜點好了。

  幾對龍眸,全瞪向九龍子。這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聽說,當年父王處理它,處理了非常非——常之久!表{露出獠牙,看見自己參娃淪陷獸爪間,很不爽的厲芒占滿眸心。

  “……”負屃手中雙劍,凜冽鋒芒,不遑多讓。

  “我倒想看看,這只妖獸,是有多厲害!彼凝堊右环闯B(tài),沒大吼、沒大叫,反倒嗓音放得綿柔——非常不擅長、非常教人不舒服的“綿柔”!

  熊,學著貓叫。大概是這樣的比擬。

  狻猊倒鎮(zhèn)靜許多,遠遠看見愛妻唇邊含笑,明白她未被粗魯野獸給嚇壞了,心安不少。

  怨恨了一輩子的“仇人”,近在眼前,囚牛竟沒多瞧他半眼,不若兒時發(fā)下豪語,見夔牛一次,就扁它一次。

  他只看著珠芽。

  她受了些驚嚇,雙腮泛白,臉上又是困擾、又是忐忑。

  幾個丫頭好端端結(jié)伴去玩,賞數(shù)年難得一見,熒光舞滿千年珊瑚樹,火樹銀花般的奇景……

  賞到淪為人質(zhì),始料未及。

  “是還要讓本大爺?shù)榷嗑茫!全成了縮頭烏龜嗎?!”

  夔牛又開始嘶吼、咆叫,吵嚷嘈雜,很刺耳。

  “誰要先上?”龍子們討論起這個問題,沒人將夔牛的吠聲當真。

  “再不出來,我、我、我--”恫嚇些什么,一時沒想到,夔牛停頓下來,渾濁大眼骨碌碌直轉(zhuǎn),尋找能拿來威脅人的籌碼……

  呀,找到了!

  “我就吞了這個女人!”夔牛拎起掌中最軟嫩、最方便入嘴的一只,舉高,擺在血盆大口上方,假裝要松手,讓她掉入嘴中。

  “給我住嘴!”棉柔的嗓,轉(zhuǎn)瞬之間,恢復(fù)成巨吼,身影比聲音更快,以光之疾速度奔去,一拳就往夔牛臉上揮!

  夔牛慘叫,臉歪嘴斜,全然措手不及,被揮飛半里遠,原地留下獸牙幾顆,鮮血淋淋。

  “四哥,你把它越打越遠啦,他手上的人質(zhì),半只也沒救回來呀!本琵堊訐u搖頭。

  想也知道,四哥出拳時,絕對沒想過人質(zhì)該先順手搶走。

  “呀,忘了……”四龍子這才被點醒。剛看見它要吞那顆小紅棗,一時火大,拳就揮出去了

  靜默片刻,海沙漫天的地方,獸吼聲又響起,斷了牙,有些漏風:

  “可惡!竟敢打我?!”

  “你、你、你不要過來!我雖然很補,但哇呀呀呀--”是參娃的凄厲叫聲,尾音霎時慘遭吞噬。

  “吃掉……”紅棗沒了聲音。

  “哎呀。”淡淡兩字,屬延維所有。

  “啊!濒~姬的低呻,也消失了。

  當彌漫的沙霧漸漸散去,一嘴是血的夔牛,聳立在那兒,雙爪亂舞,掌中,已無幾個娃兒身影。

  眾龍子怔在原地,夔牛的謾罵聲,誰也沒心神去聽,只瞪著它唇角留有鮮血,刺目的紅,一小片的翠綠參葉,粘著,搖搖欲掉。

  五條龍子,同時暴揍!

  猙獰的逆鱗,金的、銀的、紫的、紅的、青藍色澤的,勃然豎挺于五人臉上。

  被徹底激怒的龍喪失理智,龍吼比夔牛方才的叫囂聲,更恐怖響亮,震出一波波嘯浪。

  不待夔牛反應(yīng)過來,五人五道光,已經(jīng)殺到眼前!

  “哦,喔,呃,額,唉……好痛的樣子!本琵堊記]有插手余地,五個哥哥出場就夠夔牛受了,一拳接一拳,二哥打完四哥打,四哥打完五哥打。

  一副要把夔牛的肝肺脾胃腎全給打出來,那么狠,那么手下不留情,他都忍不住幫夔牛唉唉叫痛。

  又瞄瞄面前慘況一眼,九龍子雙臂交迭,有感而發(fā),徑自說著,又徑自點頭如搗蒜,悟出了人生大道理:

  “愛上女人的下場,如果是這樣……我還是抱著我的美食相親相愛就好……”舌尖撥弄嘴里酒糖,九龍子一臉認真貌。

  “還不給我吐出來!”四龍子發(fā)起狠,雙眼充血,一身紅鱗,及似浴火狂龍,倒映眸里的火光,染得他更形兇殘。

  “剖了它,豈不更快!”負屃狠話說來,如在討論海水澄凈與否,那般理所當然。

  “--你你你你們到底要--要我吐什么?!”咳咳咳咳嘔……從開扁以來,每只兇神惡煞都逼他吐,又不明說,要吐的是啥鬼

  血嗎?!它吐得血,還不夠多嗎?嘔嘔嘔……

  “把你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睚眥咬牙說道,又是連續(xù)十拳,打在夔牛厚肚上。

  “別打……別打……吐掉了——剛剛混在血和膽汁里,全都一起吐出來啦!”夔牛飆淚,突然好懷念深海暗牢,那里寧靜祥和、那里無人打擾、那里沒有惡鬼呀嗚嗚嗚──

  “還嘴硬?!”

  “我哪敢……真的……都吐了……我來之前,吃的五十顆海草團團……都被你們……嘔……打得吐光光了——”

  “你這家伙——”睚眥硬拳高舉,眼看又要揮下,更快的,一道疾影,由身后竄來,刷過睚眥的脖側(cè),狠直地落向夔牛咽喉。

  是囚牛的手。

  滿布金色龍鱗,半人半龍爪的手,鉗扣夔牛的喉頭,阻斷它的狡辯。

  始終靜默的囚牛,不發(fā)一語,金眸輕輕瞇成細細的縫,尖利龍爪一收緊,夔牛的臉色漲得青紅,另一只爪子,伸出彎鉤的食指,尖端刺激夔牛的肚間,撫弄琴弦一樣的指法,輕攏慢捻,抹復(fù)挑……

  層層血肉,被撕裂開來。

  慘叫聲不絕于耳,滑過囚牛耳際時,變成虛無、縹緲,他聽不見,只急欲翻找,翻找遭吞食下肚的珠芽。

  在哪里?珠芽,剛剛還在眼前,還怕著、還一臉蒼白、還雙唇顫抖,珠芽……

  找不到……

  在哪里?!

  為什么找不到?!珠芽——

  繼續(xù)扯破阻擋他尋找的血肉,滿手腥膩,掏探得更深。

  這幅摸樣的囚牛,靜的很嚇人。

  他沒有扯喉亂叫、沒有揮拳痛毆、沒有獸獰狂暴。

  他只是在找珠芽,專心、認真、心無旁篤,在找她。

  極似要由泥地深處,掘出珍稀寶藏般堅持尋覓,不發(fā)一語。

  他眼前的血肉之軀,會叫痛、會求饒。會抽顫,他竟無覺無感,一拉扯,就是大片膚肉被掀開:一挖探,就是掘出一掌內(nèi)臟……

  這里找不到,那么,在那里嗎?

  染滿紅綢的食指往上移動,是夔牛的胸口——

  刺入,劃開,撥找。

  夔牛連痛叫都做不到,幾乎昏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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