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景熠凡帶慕容芫趕到將軍府時,府里已經(jīng)亂成一團。將軍在吼、夫人在哭、總管愁眉苦臉,連奶娘都給找了回來,一片愁云慘霧。
他們前腳才進門,眾人仿佛見到了一線曙光。急急抓住慕容芫,一迭連聲地迫問——
「你倒是說說,這到底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又在興風(fēng)作浪了?是不是你鼓動你表姊逃跑的?」
「芫兒,這不是小事,你快說呀!」
「我……要我說什么?」被連串的問句轟得頭昏,慕容芫退了一步,又一步,直到景熠凡扶住她。
「不管什么,都說出來!現(xiàn)在不是讓你使小性子的時候!」將軍吼聲已經(jīng)快把屋頂掀過去了!改愀绺缛硕疾灰娏,如今下落未明,要是有什么事,這全都是你的錯!」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表姊去哪里、發(fā)生什么事了,到底要我說什么?」慕容芫頓足,急得眼眶都紅了!副礞⒅徽f來找我聊聊,我留她吃晚飯,吃著吃著,我就累得睡著了——」
「一派胡言!誰吃著飯會睡著的?你給我說實話!」將軍氣瘋了,認(rèn)定女兒又在搞怪,大手一揚,險險就要揮過來一巴掌。
不過,景熠凡往前一步,攔住了。
將軍的手僵在空中。當(dāng)下才體認(rèn)到,女兒已經(jīng)嫁人,不再是不聽話就能打能罵的那個小女孩了。
「將軍,有話慢慢說,可以嗎?」景熠凡溫和地攔阻,「不如讓我再問問芫兒,也許可以問出一點端倪!
「你問!快問!」
「我已經(jīng)都說了,真的……」
「之前你們不是挺熟的?見面時都聊了些什么?你是不是覺得她有些古怪?怪在哪里?」
「她……只是安靜了些,不大開朗,說要找我談?wù)劊裁炊紱]說!」
真的只有這樣,雁依盼本來就靜得出奇,和那群已婚女眷有天壤之別。在有才又有貌的雁依盼面前,慕容芫總有些自慚形穢,不敢隨便造次,哪可能有多熟、聊多少私密心事?
景熠凡英眉一皺,顯然不甚相信。他心里正迅速盤算思考著。
「那你想想,是不是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雁小姐什么?」他耐心解釋著,「你連隨口答應(yīng)乞丐要給他們吃餅,就真的每十天就發(fā)一次餅;也許你隨口答應(yīng)了雁小姐什么事。芫兒,這不是守信用的時候,還是說出來吧。」
他了解慕容芫。雖然外表刁鉆蠻橫,但內(nèi)心純真而熱情,非常容易被有心人利用。像這一次,很明顯地,是給雁依盼利用了。
不過,為什么是慕容芫?他的叔父又為什么似乎牽扯在內(nèi)?
兩個當(dāng)事人都不在,連慕容開都不見蹤影,所有的關(guān)鍵,都在面前這個小人兒身上,偏偏她什么都說不出來。
「一定是你胡鬧,出什么鬼主意要幫忙了!」將軍又吼,「要不然,盼兒那么文靜,怎可能說跑就跑?」
「盼小姐跟開少爺都快成親了,只差請皇上指婚,怎么會突然這樣?」奶娘苦著臉說。
「你要是知道你表姊上哪兒去,就快點說。」說著,她娘突然眼眶一紅,「開兒匆匆忙忙就追去了,只騎了馬,其它什么都沒帶,萬一有什么意外……」
「他不用出意外,天黑之前沒回來,我親自出兵抓他!」將軍氣得一拍桌子,桌角立刻崩了一塊,可見得力道有多大:「沒有軍令隨便離開京城,這就是潛逃!」
此言一出,廳里眾人全都一凜。
他們都知道潛逃是多大的罪名。抓回來的話,輕則落監(jiān),嚴(yán)重一點,還可能要斬首。
只見將軍額暴青筋,景熠凡一臉凝重,而奶娘眼眶也紅了,將軍夫人則是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哭!你哭什么,看看你養(yǎng)的好女兒!」
「我就這么一個兒子……」
「小姐,你快說呀!」
「芫兒,你仔細(xì)想想……」
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從四面八方壓過來,包圍住無助的慕容芫。她彷佛縮回了小時候,變得好小好小,驚恐困惑,六神無主。
為什么大家都逼她呢?為什么說了都沒人相信?她到底做錯什么?表姊為什么要這樣對她?
她真的好想幫忙,可是真的沒辦法——
張口,卻好似啞了一樣,什么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事有輕重緩急。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把慕容開追回來。
商議之后,由景熠凡帶了軍令以及精兵兩名,連夜出城找人去了。至于天下之大,人海茫茫,要上哪兒去找?
這些年來,最接近、也是最了解慕容開的人,非軍師景熠凡莫屬,加上他多少知道叔父景四端的去向。如果連他都找不到,那真的就沒辦法了。
而慕容芫,則是獨自回到了景府。
景府的下人很守規(guī)矩,沒人敢多嘴多舌,偌大的府里,靜得跟空城一樣。丈夫不在身邊;慕容芫獨自待在華麗卻寂靜的房間,覺得自己簡直像小時候被關(guān)在祠堂里一樣。
彼時,被關(guān)一兩個時辰就夠久了;而這次,卻是一日兩日地過去,音訊全無,她孤獨而無助地待在空城內(nèi),等待丈夫回來。
等到的,都是氣急敗壞的娘家人,母親、姊姊……輪番來找她。不是哭,就是罵,要不然就是又哭又罵,軟硬兼施,就是要她幫幫忙、行行好。
她莫名其妙成了罪人。如果可以,她真的愿意認(rèn)錯、幫忙。但這一次,慕容芫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
小時候他都來救她了,這一次怎么不來?
一直到貼身伺候慕容芫的丫頭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時,已經(jīng)好幾天過去了。
「少夫人,午飯可想吃什么?燒鵝好嗎?小菜有拌筍,可以嗎?」
「呃……」她徒勞地張口,卻只發(fā)出無法辨認(rèn)的聲音。
「喝、喝口茶再說!寡绢^倒了一杯熱茶,讓慕容芫潤喉。
滿懷希望的丫頭,得到的,卻依然是搖頭響應(yīng)。少夫人的臉色蒼白,嬌容慘淡,只是伸手指指自己的喉嚨,又搖頭。
不、不好了!丫頭驚恐地奔去請府里大夫。
大夫也找不出病因,只能勸少夫人暫且寬心,好好休養(yǎng)。
關(guān)了門出來,大夫一臉憂慮地對管家道:「這病相當(dāng)詭譎,怕是沒有藥醫(yī),老夫得回去查查醫(yī)書,參詳參詳再說。」
「大夫請盡快;萬一景少爺回來了,看見少夫人這個樣子……」嚴(yán)肅的管家此刻臉色更加凝重,「無論如何,拜托大夫了!
結(jié)果日子一天天流逝,景熠凡還是沒有回來。
一個多月之后,等來了口信。
「景軍師已經(jīng)找到慕容副將,但此刻不方便回京,所以徑往西疆去了!箞笥嵉拿苁惯@樣說。
這是事前講好的,慕容開擅自出京一事,得掩飾過去。所以景熠凡帶著軍令追上之后,兩人必須轉(zhuǎn)往駐地,當(dāng)作是領(lǐng)了軍令去視察的,等到風(fēng)頭過去之后才能回京;否則,勢必會很麻煩,讓主掌兵部的慕容將軍也難做人。
短短經(jīng)月,慕容將軍的兩鬢都全白了,整個人突現(xiàn)老態(tài)。兒子任性出走,女兒染上怪病無法言語,種種磨難,讓他一個沙場悍將,竟憔悴了。
慕容芫還是難逃被怪罪的宿命。自小在眾人心中種下的印象太過深刻,大家都認(rèn)定是她在其中搞鬼,私下幫助雁依盼私奔。雁依盼一個黃花閨女,竟然跟著景四端這個大男人跑了,這是多么驚世駭俗、多么難堪的事件,也只有膽大包天的慕容芫才會牽扯在內(nèi)!
有苦說不出,正是慕容芫的寫照。她無法言語,吃不好、睡不好,原本被丈夫嬌寵得圓潤可愛的臉蛋,明顯地消瘦,一雙圓圓眼眸顯得更大了。
她的夫君,還是沒有回來。
她的姊姊、表姊等眾女眷最近換了個地方聚會閑聊、吃喝,這新地方就是景府。名義上是來關(guān)心慕容芫,但——
只見幾個裝扮華貴的年輕夫人非常有興趣地左顧右盼,研究著沒來過的景府,對桌上精致美味的小點心發(fā)表評論,摸摸慕容芫身上的綾羅綢緞,還要順便批評她怎么不諳持家,如何幼稚。
「你捅出這么大的樓子,妹夫當(dāng)然不想回來!」二姊一身環(huán)佩叮當(dāng),裝扮美麗高貴,一張粉臉卻有如羅剎一般,手擦腰成了茶壺狀,狠狠數(shù)落著小妹。「我教過你多少次,要柔順、要端生、要好好持家,已經(jīng)為人妻了,哪可能繼續(xù)當(dāng)千金大小姐?要是家里鳥煙瘴氣,沒有一個男人會想留下的!」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他不會這樣對她——
「我就說嘛,芫兒這樣的個性,哪可能夫妻好合、宜室宜家?」成親多年的某表姊也來湊熱鬧,陰惻惻地在旁邊搭腔,「景少爺大概也后悔了吧,外頭多得是又美又乖的姑娘,何必硬要聽將軍的,娶這么一個老婆?報恩也不必這么犧牲自己吧?」
哪兒是報恩,他才不是——
「成親才沒多久,就鬧成這樣,我看哪,沒一年就得娶妾啰!」
不要再說了!慕容芫雙手握成拳頭,好想好想大喊反駁,喉嚨卻怎樣都發(fā)不出聲,只能又急又氣地漲紅了臉、逼紅了眼。
「你看你看,你就是這么不受教,一臉頑劣。我們都是為你好,懂不懂人家的用心哪?」二姊尖尖的指甲戳到她額頭,戳出紅紅的印子。「這次連你表姊、哥哥都牽扯在內(nèi),你自己的夫君也得出面去收拾爛攤子,爹娘成天哀聲嘆氣的,全都是因為你。好好在家反省一下,知不知道?別再這樣胡鬧了!
她到底做錯什么,又胡鬧了什么呢?自小到大,有誰曾愿意聽她說話、探究原因?種種因素累積起來,這一次,連活生生被利用了,都沒人相信。
那就別說了。慕容芫萬念俱灰地送走這群姊姊之后,徑自回了房間,連丫頭招呼她吃晚飯,都搖頭婉拒了,不想吃。
時序已經(jīng)是仲夏,開著窗,涼爽的晚風(fēng)輕輕拂送,吹動精致的鴛帳。夏裳輕薄的慕容芫,懷里卻緊抱著厚重的長衫,整個人縮在大床的角落,好像一顆小球。
她抱著的,是景熠凡常穿的、藍色的熟絲長衫,繡著暗花。
他曾經(jīng)整裝好了準(zhǔn)備上朝去,還舍不得離開她,硬是把埋在被子里的嬌妻抱坐起來,摟在懷里親吻糾纏,鬧得愛困的她抱怨連連。那時他身上穿的,就是這件長衫。
嬌嫩臉蛋戀戀地磨蹭著熟絲略粗的觸感,好像回到彼時把臉埋在他胸膛的纏綿光景。
她好思念他。思念被他緊緊摟住、透不過氣的感覺。思念他的氣息,只得把臉蛋埋進他慣穿的衣衫,深深呼吸,試圖汲取一點他的味道,鼻子卻酸得快要化成水流走。熱燙的眼淚悄然無聲落在男子長衫上。
為什么去了這么多日,都沒有音訊捎給她,人也不回來?他生氣了嗎?是不是也懷疑是她搞鬼作怪?
她真的不懂,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表姊真的擺了她一道嗎?還有,雁依盼到底是不是真的跟景四端在一起?景熠凡又是怎么找到慕容開的?他們真的轉(zhuǎn)向往西疆駐地去了嗎?
一切謎團都糾纏在一起,復(fù)雜得讓慕容芫快透不過氣。最要緊的,是景熠凡不在身邊,她真的好想親口問個清楚,至少要知道歸期——
對了!她突然翻身坐了起來,用懷里抱著的衣衫擦了擦眼淚。
她哥哥負(fù)氣出走時,除了一匹駿馬、一件外氅之外,什么都沒帶;景熠凡匆忙起程找人,也只帶著軍令。如今確定他們兩人往西疆去了,將軍府一定會派人隨后送上衣物用品,至少兵書、羊皮地圖、藥物及文房四寶等等是少不了的。剛剛姊姊她們來探望時,也有隨口提起這事。
既然這樣,那很好!她也有口信要帶到!
事不宜遲,慕容芫立刻起身準(zhǔn)備,連夜回到慕容將軍府。
西疆離京城,就算用最快的馬,也要騎上十日才到。好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