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過窗,在地上灑落光芒,姜白日走進房里,就著微弱的光線,看著里頭的一事一物。這間二樓西邊的房間,本來是她的,后來讓給了妹妹。
唯一的窗,和隔壁的窗正對著,距離很近,近到只要稍微探出身子,就可以討論功課,這個秘密,只有她和他知道。
她走到窗邊往外看去,一如以往,對面的窗放下窗簾,漆黑一片。她靜靜看著,心里盈滿復雜的情緒。
曾經,他是那么地讓她覺得崇拜,結果他的所作所為,卻又讓她如此鄙夷。
“啪”的一聲,燈被點亮,房里大放光明。
“白日,怎么不開燈?”姜母的聲音自后傳來。
“我以為窗戶沒關,進來看看!苯兹招Φ,沒讓思緒顯露。
“看到有人在這房里,嚇了我一跳!”姜母埋怨,看得出余悸猶存。剛瞥見人影,她還以為是小偷。“很晚了,早點睡!
“好!苯兹拯c頭,朝門口走去,突然想起。“對了,媽,我下禮拜公司舉辦員工旅游,不回來,明天記得提醒我跟爸說一下!
“好、好——”姜母應道,把燈關了,和她一起走出房間。
房里又恢復了寂靜,只有對望的窗,默默述說當年在這里所發生的事……
姜白日坐在書桌前,視線雖盯著參考書,但里頭的一字一句全沒讀進腦海,她的思緒還沉陷在廚房里聽到的對話——
“關太太,你們家阿澤宿舍找好了沒?”她剛走到廚房倒水,后門開著,聽到老媽熱絡的招呼聲從紗門外傳了進來。
姜白日忍不住好奇,倒好水,慢喝邊聽。
“禮拜六等我家老頭放假回來,會一起先帶他去找房子。”關母回應,雖隔了道圍墻,眷村熱情的歐巴桑聲勢仍不容小覷,聲音一清二楚!靶『⒋罅司褪沁@樣,唉,再沒多久就要離開家了!
她忘了,他都快離家北上了。一思及此,姜霽月喝水的動作停了下來,心頭有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原本對他的印象只限于鄰居大哥,兩人很少說話,所以對他考上大學也沒太大感覺,結果從那次在后院遇見之后,他和她卻莫名其妙地變熟了。
他每天傍晚都教她念書,兩人的房間相對,窗靠得又近,他都會叫她搬把椅子坐在窗旁,然后直接探出身子教她,都沒被人發現。
剛開始,她還不太高興,好好的暑假卻被押著念書,根本是在占用她的時間嘛!當他第一次在窗口喊她時,她還想罵人呢!
但,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式,等她發現時,她已經坐在窗邊乖乖聽課了,還聽得津津有味。他真的很厲害,原本不懂的東西被他一解釋,全都豁然開朗,比學校那些老師強多了。
她還以為像他這種人應該都會很驕傲自大,結果他一點也不,有耐心、言談也很有趣,不像其他臭男生都愛講些無聊的笑話,和他聊天,都讓她開心到忘記時間。
還有一點,她不得不承認——他還真不是普通的帥。光看他坐在對面就是件賞心悅目的事,赫赫有名的關澤耶!要是被同學知道這件事,肯定吵著要搬來她家住。
“……難免的嘛,像我家青天,再沒幾年,不也要上大學了?”院子里,對話持續著,姜母安慰道。
“不一樣,女孩子貼心,就算嫁人,心還是惦記著家里,不像男孩子,出去就像丟了,我已經做好一學期只能見他一次的心理準備了!
“你想太多了,阿澤不會的,這么優秀的兒子,都讓我嫉妒死了!”
“我才羨慕你,三個女兒都教得乖乖的,尤其是青天,要是阿澤交到的女朋友能有她的一半,我就謝天謝地嘍,你還有什么好不滿足的?”
小孩步入青春期,管教及安全已不再是全部重心,反而是男女間的交往開始取而代之。
“我也很怕青天以后給我交了個阿里不達的男朋友!大家都說青天和阿澤是天生一對,又住得近,不然干脆這樣好了,把他們湊成一起,<也省得我們操心!苯赴腴_玩笑說道。
“姜太太,你說真的?”關母驚喜低嚷!拔以缇陀性谙肓,但怕你擔心青天年紀小,所以不敢提!
“還好吧?高中生談戀愛多得是,而且阿澤和青天都那么乖,他們一定不會讓我們擔心的!苯赶驳,但憶起現況,忍不住埋怨:“哎呀,你也不早說?阿澤都要去念大學,來不及培養感情了。”
“還是有辦法的!”關母興奮極了!岸Y拜六你讓青天跟我們一起去臺北吧,就說是順便帶青天去看看她以后要考的學校,幫小倆口制造機會。我以后也會常叫阿澤回來,新竹到臺北,很近的。”
“對耶,這樣可以哦……”
姜白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廚房的,當她回過神來,人已坐在書桌前,看著參考書發呆。
意識到他即將離開,已讓她覺得有些不好受,聽到媽媽們的配對,更像是有種情緒被挖走了似的,心里變得空空的。
她嘆了口氣,憶起這段日子和他相處的狀況,胸口那難解的滋味,分不清是甜是澀。
時間雖短,甚至不到一個月,卻是她有生以來過得最快樂、最有意義的暑假。她舍不得他走,即使他待在眷村,也不代表會和她在一起,但比起臺北至少近多了……
在一起?突然頓在腦中的三個字,嚇了她好大一跳,還來不及抹去,另一股心音又起——她……喜歡他嗎?
她整張臉爆紅,慌得手足無措,連忙用力搖頭。她瘋了不成?人家只是對她好一點,她就像花癡一樣,好不好意思呀她?!
他一定也是為了接近姊姊才對她好的,很多男生都這樣,她早就習慣了。她雙手蒙臉,努力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
不然,她又不美,長得也矮矮胖胖的,誰會想理她?手指觸到圓圓的臉頰,她下意識地捏了下,下一秒立刻捧著臉哀嚎。
“……噢!”肉多到和皮連在一起,捏都捏不起來,痛死了!
“你在做什么?”帶著笑意的好聽聲音從對窗傳來。
姜白日探頭,看到他帥氣地挑眉,有點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啊瓫]有啦……”她撫著臉咕噥,不敢明說自己的愚蠢舉動。
“開始上課了,過來!标P澤指指她窗邊的位置!鞍炎蛱炷阕龅木毩曨}給我看!
姜白日搬來椅子,把參考書遞給他,他靠著窗邊開始批改。
瞄了他一眼,他正低頭專心地看著她寫的答案,低垂的眼睫毛又濃又長,鼻梁又挺又直,皮膚好到看不見那些毛頭小子專屬的青春痘,然后,她憶起剛剛手指捏臉的多肉觸感,默默下了決定——
好啦,都怪他太帥了,害她小小地被迷惑了下,以后不會了。
這種俊男和姊姊多配啊,天造地設、郎才女貌,現在連雙方家長都同意,還要幫忙撮合,更是再好不過,有這樣的姊夫,很值得驕傲的!
“你什么時候要搬到臺北。俊彼卣木w,只想幫姊姊打探消息。
正在核對答案的關澤頓了下,這個問題,讓他的好心情瞬間變得有些沉凝。
放榜時,勝券在握的他并沒有感到太大的喜悅,盈滿于心的,是對未來大學生活的期待,進步的都市,嶄新的視野,讓他迫不及待這個暑假能快點結束。
但和她熟了之后,這個自小生長的眷村,反而變得比臺北更有吸引力。
她個性直來直往,很好相處,水燦燦的大眼襯著圓圓的輪廊,閃耀著靈黠活潑的光芒,有種百看不膩的味道。讓他不禁納悶,自己過去這十幾年在做什么?居然都沒發現隔壁住了個這么可愛的鄰居。
而且,直到后來他才明白,自己的動機有些不純。
那次在后院里,就被這張燦爛的笑臉進駐了心。懵懂的他還不明所以,本能已搶先出頭,為他安排了后路,沒讓彼此的交集就這么斷了。
姜伯伯的嚴格是出了名的,不想因為這樣造成她的困擾,所以他想到用隔著窗的方式,教她功課,這么多天,都沒被雙方的家人發現。
不是真只為了幫她,但也沒心懷不軌到想對她下手,他只是想能多點時間和她見面,聊一聊,面不是像以往那樣,關系淡泊。
只是,時間太短了。
她下禮拜開學,而他頂多再兩個禮拜就要北上,愉快的暑假,已到了尾聲。
“九月初吧,我會先上去熟悉一下環境!彼谎!霸趺?突然想開心我?”
“怕沒免費家教!”姜白日嘟嘴回應,不愿承認心里的不舍。九月初,好快……
“我還是會;貋怼!彼⑽⒁恍,承諾道。
“不用啦,沒關系!苯兹者B忙搖手。要追她姊已經有老媽他們會幫忙了,他不用這么委曲求全地討好她!暗故俏益⑷绻部忌夏銈儗W校的話,你要好好照顧她哦!”
“青天?還久呢!”關澤輕笑,心思全系著她,沒把那無關緊要的人放在心上!澳闩c,看以后能不能考上臺北的學校,我會照顧你。”
她去臺北做什么?當電燈泡嗎?“那時你都畢業啦!”姜白日不置可否地聳聳肩!皻G,我姊真的很漂亮吧?不看緊點,會被追走的!眴渭兊乃,一旦下定決心,也努力幫忙敲邊鼓。
他知道她很崇拜她姊沒錯,但沒必要一直掛在嘴上吧?關澤先是擰眉,而后怔住,對這個酸味十足的念頭感到可笑——他竟嫉妒起青天了!
這意外的發現讓他驚訝不已,他撫額,不禁低低笑了出來。長那么大,他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嫉妒,對象還是一個女生,她的姊姊!
“你笑什么?”姜白日偏頭看他,一臉疑惑。她又沒講什么好笑的話。
那無辜的表情,讓他心里一悸,血液里像有什么在浮動,鼓舞他將心頭陌生的情緒,化為言語——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漂亮?”收過無數情書的他,第一次真正為女孩子動心,還宣諸于口,他的語調,因緊張變得有些低沉,增添了成熟的磁性。
姜白日呆住,傻愣愣地看著他,瞠目結舌的神情誠實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你……我、我……”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拔也皇乔嗵鞖G……”
她很漂亮?除了“可愛”這個上自九十歲老阿嬤、下至巷口流鼻涕的小鬼都適用的客套形容外,她還真沒聽過其他贊美。
支吾半天,卻冒出這句話?關澤努力忍住沖上喉頭的笑意,仍控制不了顫抖的肩膀。就是這樣自然毫不做作的反應,讓他覺得她很漂亮。她知道自己的缺點,樂觀知足,對別人的優異也絲毫不妒忌,而是單純地為對方感到高興和引以為榮。
以為他在嘲笑她,姜白日脹紅了臉,羞惱抗議:“笑什么笑啦?!”
那紅透的小臉就像圓潤的蘋果,讓人想一親芳澤?吹剿黾t的雙頰,關澤挪不開眼,笑聲緩了下來,化為另一種情緒燎燒著他……意識到自己的心思脫了韁,他連忙斂回。
輕咳了下,他若無其事地反駁:“沒有,我沒笑!
騙人!明明眼角還彎著!姜白日又窘又惱,不甘示弱地回道:“你別小看我,我也有人追!”
“真的假的?”這下子關澤笑下出來了!罢l?”
厚!真的看不起她?“你不能說出去哦!”她跑到書桌前,拉開抽屜,開始胡亂翻找,好不容易在最底下找出一封縐巴巴的信,又跑回窗前,遞了過去!翱窗,這是我收到的情書。”
這是結業式那天回到家后,才發現被塞在書包里?吹綍r,她唯一的念頭是把信封翻來又翻去,拚命找著“請轉交姜青天”的字樣。
“……我能看內容嗎?”關澤征詢,心頭酸得可以浸泡菜。
“看!”有些不好意思,她還是很大方。
這封信,她連姊姊都沒透露,因為如果特地拿去給姊看,會顯得她好像很高興似的,但……她真的一點感覺也沒有,里面的內容,寫得差透了,看得她頭好痛。
她本想扔掉,但想到這也是人家辛辛苦苦寫的,心一軟,就把它留下來了,剛好可以拿來當證據——不過信里頭還是只有說她可愛,沒說她漂亮。
關澤把信打開,迅速瞄過。
字,丑!
用詞,幼稚!
文意,不通順!
隨隨便便就可以舉出一籮筐的缺點,這種比小學生寫得還差的信,居然敢拿來追女孩子?
“哪個村的?”那署名,他不認識。
“不曉得!彼膊幌胫馈=兹論u頭,把信接回。
“你想跟他交往?”關澤沒發覺他的語氣好似在捍衛所有物。
姜白日被問得羞惱。她只是分他看,問那么多做什么?他可以和姊姊配成對,她當然也可以被人追!“對啦、對啦!”她有點賭氣地應道。
一口怒氣梗在喉頭,關澤很想把那封信奪過來,一把撕了它,但,念頭轉了又轉,他并沒有動作。
就算撕了,又能如何?對方就在她附近,比起即將離家前往臺北的他近多了,他和她,什么都還沒開始,又要憑什么去綁住彼此間的牽連?
看向她粉嫩的臉龐,關澤沉默下語。什么叫慌,他總算懂了,第一次有他想伸手抓牢的東西,卻又清楚明白,他沒辦法抓牢。
氣氛突然陷入僵擰,姜白日眼睛繞了一圈,無措地摸摸手指,又摸摸窗臺,覺得……好怪。他怎么突然不說話了?自從熟了之后,他都和她有說有笑的,不曾這么嚴肅過。
性子直的她沈不住氣,抬頭看他。“你怎么了?”
那清澈的眸光映進眼,關澤一震,心頭猶豫不已。要說嗎?說他對她有那么一點點好感,說他不希望她接受任何人的追求?
“我……”一開口,門上傳來的輕敲,阻斷了他的話。
“快、你躲起來!”姜白日臉一白,急忙推他。要是被人看到他們兩個有說有笑的,那就糟了,他還要和姊姊配在一起的!
關澤無法,只好咽回到口的話,彎身蹲下,才剛躲到從對面看不見的死角,就聽到姜母的聲音——
“白日,可以去幫媽買瓶醬油嗎?”
“噢,好。”
腳步聲漸遠,他探頭,看到她房里已空無一人。
機會沒了。關澤伸手扒過頭發,不知該慶幸還是該懊惱。
算了,不急,還有時間的。他嘆了口氣,往后仰躺床上,憶起那張臉,揚起了淡淡的笑。
若是他知道接下來僅有的剩余時間,會被母親們無孔不入的安排占滿,他就不會這么想了。
一下子要他對青天傳授如何考上臺大的秘訣,一下要青天陪他去書局買書,刻意的安排讓兩個當事人覺得無奈,卻都是聽話的孩子,受盡擺弄,彼此間沒暗生什么情愫,反倒是滋長了手足之情。
只要在家,關澤就會待在房間,隨時留意對面的狀況,準備在發現姜白日的蹤影就出聲喊她,但一直等不到。
不見她在房里,他也不好意思過去姜家找人,只能繼續等,他沒想到,直到他離家北上前,都沒再有機會單獨和她說話。
因為,自從知道家長們的打算,姜白日就開始有意閃躲。她一回到家,都窩在客廳,等到睡覺時間到了,才偷偷摸摸地進房,避開窗戶看得到的角度,連燈都不敢開。
她打從心底覺得他和姊姊是一對,也很清楚自己不會有什么癡心妄想,但她就是不想再和他獨處。
青澀的她不懂得,這就是在乎的滋味,她只知道,在聽到有人提到他的名字時,她的心頭都會有種淡淡、莫名的情緒一掠而過。直到后來,隨著時間流逝,才慢慢沒了感覺。
進入大學后,滿堂的課業壓得人喘不過氣,但關澤仍盡量撥時間回新竹,希望能看到她,但每次一回到家,他都會被熱情問候的人絆住腳步,等晚上回房時,她的窗,永遠都是暗的。
漸漸地,課業及社團轉移了他的心思,他越來越少回來,而后他的房間被搬到三樓,原本二樓那間成了書房。后來,有次回家他到書房找書,看到對窗晃過的人影換成了別人,他才曉得,原來,她也不住那間房了。
年少曾經交會的路岔開,那段為時不到一個月的家教,成了沒有完結的回憶,老師來不及說出想法,學生擅作主張把感謝放在心底,就這么沒有預警地宣告終結。
等彼此的路再有交會時,已不像當時的青春歲月,那般純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