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往事,容云神色黯淡,早已失去稚氣的臉容,只剩滿目凄然。
三年前的夏天,她受父母之命許配城中故家子弟陳旭,在兩家即將結親的當下,陳家卻被揭發與五年前被誅的胡丞相乃舊識而下獄,連容家也受波及,全府人被官衛抓至牢獄度過了漫如十載的十天,那段日子,容家上下都在惶恐中撐過每一天。
容家遭逢劇變,雖不至家破人亡,卻也潰散不堪,爹爹變賣了岸上的宅第,一家人從此臨水而居,后來各房姨兒全跑了,連伯父一家也遷回了故鄉,家中船夫從二十人只剩寥寥四人,爹爹又終日意志消沉……
這個家,她管得很累,但她不甘心放棄,真不甘心。
當「隆容」仍是江南航首時,沿江的船家及商客都投以敬畏,如今卻遭所有人唾棄,可在此當中,更多的是惶然。唯恐惹上賠命的麻煩,人人對容家避而遠之,就連那些合作了幾十年的商客亦然。
「只要能讓『隆容』東山再起,再辛苦都值得!箠^力推開傷感,她不允許自己怨天尤人,也不認為自己窮盡一生也實踐不了振興家業的心愿。
看著容云眸中的堅定,喜姨凝眉,心緒泛憂。
并非懷疑她的能力,而是要把一敗涂地的名望重整起來,談何容易?她只怕「隆容」會拖累了她的前途……
「喜姨,別再掛心我的婚事了!箍创┫惨痰男乃迹裏o奈一笑!刚嬉,就得找個不知情的婆家嫁去,哪天我像楚楚那樣嫁個外地人,你舍得嗎?」
「當然不!」喜姨立即搖首,除了丈夫,容云便是她命根子,怎會舍得?
朱唇煥出了甜笑,她展臂擁住喜姨,往她耳邊輕輕道:「我不要郎君、不要嫁人,女兒一輩子不離開你!
喜姨本是她親娘的陪嫁丫頭,可打她出生,親娘便去世了,后來喜姨也成了爹爹的侍妾之一,因著喜姨與親娘的主仆情分,喜姨待她視如己出,關系親厚。
「女兒」二字教喜姨濕了眼眶,動容地回摟身前纖腰。她窩心也擔心,卻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半個時辰后,容云終于把鎮江的貨物打點妥當,準備駛往揚州之際,卻被突然登船的男人絆住腳步。
「雷爺!顾拼,對客人露出禮貌的微笑。
「容小姐,這么大的太陽還跑出來押貨?瞧你這嬌皮嫩肉的,曬傷了豈不教我看了心疼?」堆著滿臉的笑意,雷亮步近容云,一雙狹長的眸子肆無忌憚地猛盯著她清麗的臉兒,眼底流露出垂涎的光芒。
年近四十的雷亮是鎮江城內唯一的絲桐商人,自容家家道中落以來,他仍繼續跟「隆容」長期合作,對容家的意圖早已路人皆知。
城中敢不要命也要親近佳人的,大抵也只有他一人了。
「不礙事。」從容面對他的調笑,容云不著痕跡地退了幾步,回身走到那堆屬于他的貨物前,平聲道:「雷爺,你的絲桐都打點清楚了,我們正要離開,你要不要先下船?我晚些回來,會叫人把那方畫好的押票送到你府上!
「容小姐,要是你肯親自過府,那就最好不過了!
比起其他商客的刻意壓榨與刁難,這位雷爺才是真正教她學會如何堅忍謙卑的角色。
「雷爺,我看今天——」
「沒想到雷爺會把這么貴重的絲桐交到『隆容』手上!
一道久違卻深印于記憶中的嗓音倏地響起,容云臉上的笑意不覺褪盡,一時反應不過來,只能怔怔看著那個霍然躍進她視線內的偉岸身軀。
長孫晉?他從燕京回來了?怎么沒聽楚楚提起?
她驚訝著,心窩卻泛起一股熾熱的顫動。
與他,竟有三年不見了……
這個男人,害她被家人笑稱是男娃兒笑到及笄,她始終對他敬而遠之,他卻一直靠近過來,總說要彌補她,但那壇女兒紅砸了就是砸了,他又能如何?可他仗著自己大哥與爹爹交情甚篤,三不五時地過府尋她賠禮,硬逼她收下他的禮物,最后又害她被爹爹斥責無功受祿、貪心不足。
到了第三回,她終于受夠了,厲聲警告他別再煩人。生平首回對人如此惡言潑語,她以為能嚇跑他,誰知他只愣了一下,轉瞬又朝她咧嘴輕笑,那雙漂亮的黑眸還閃過一絲玩味……
自從那天起,他像要報復她的無禮似的,不再把彌補掛在嘴邊,卻是有意無意地挑撥她,惹得她越是怒目相向,他笑得越開懷,不把她氣得跳腳便不肯罷休。
她真討厭他的招惹,但闊別三年,驟然的重逢竟教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凝望著眼前更形挺拔的背影,對他,更多的卻是好奇。
「長孫二當家?許久不見了。」收起色迷迷的嘴臉,雷亮笑著打招呼。
「的確許久不見。」長孫晉笑笑,回首瞥了瞥兀自發怔的容云,朗聲道:「雷爺,全鎮江就你一個賣絲桐了,『隆容』忙到現在尚未渡江,你不怕誤期?」
沈厚有力的嗓音將容云脫序的思緒拉回,她醒了醒神,不由得蹙起一雙秀眉。
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啊,這個……」雷亮一時語塞,總不能對旁人表明自己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見他吞吐,長孫晉暗暗冷笑,早就看穿他的心思。
「我看就這么辦吧,以后雷爺的貨交來『麟盛行』,畢竟容家曾有恩于長孫家,我也是時候站出來幫忙了,免得『隆容』屢屢誤期,失了商譽!
聞言,容云瞠大了美眸,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居然當著她的面搶她生意?這個男人會不會太過分了?
「長孫晉!」無法抑制心間燃起的暴怒,她沖上前,指著他的鼻子罵:「你在我的地方講這種話不覺得丟人嗎?你這算是什么幫忙?!」嘴巴說沒忘了她爹爹對他大哥當年的提攜之恩,他卻動手搶容家的生意?分明就是恩將仇報!
漠視她憤懣的容顏,長孫晉深邃的目光牢牢鎖定雷亮!咐谞,我只收『隆容』的一成!棺街倘烁铊芄痰膽a吝性子,他淡聲開出最誘人的條件。
被容云突現的潑辣嚇得不知所措的雷亮,乍聞「一成」兩字便立刻首肯。容云見狀,更是氣得七竅生煙。
事情塵埃落定,雷亮終于肯下船了,獨留船尾那對男女一同渡江。
「我給雷爺的是全鎮江最低的價碼,這回你虧大了!」狠狠盯著他愜意得過分的俊臉,容云恨得咬牙切齒。從小到大,這個長孫晉凈會欺負她!
「我知道!顾c點頭,不禁又往她挪近了幾步,欣賞她那片瑩白肌膚,是如何被憤怒染上美麗的淡淡緋色。「我晌午回來,就一路打聽你的消息。」
本以為她因勞碌家計而變得憔悴,可仔細一瞧,卻發現她容貌更勝昔日,明眸晶燦,梨頰生妍,盡管荊釵布裙也掩不住她奪目的俏麗。
唯一的不同,便是她的眼眸多了幾分從困難中磨出來的剛毅與倔氣。
他深深凝睇著,多想把她擁入懷里細細呵護,但他還是不夠高明,總把彼此間的氣氛弄擰了,惹來她的憎惡,徒增他的患得患失。
「你的生意還不夠好嗎?明知道賠本也要來搶?!」她受不了他即便不賺也要跟自己杠上的作為,氣結吼叫:「長孫晉,三年不見,你還是一樣討人厭!」無論長相或心腸都跟從前一般壞!
他扯了扯唇角,明知不該怪她不懂自己的苦心,嘴上卻失控回敬!溉瓴灰姡乙矝]想到你學會了以色事人的本領!
只要想起她面對雷亮無禮的調戲仍能與之談笑風生,他就惱極了,為了不讓她日后再接觸這種別有居心的客人,他再卑鄙也要把雷亮扯到手里!
以色事人?她衣裳都穿得好好的,雷亮一根指頭也沒碰過她,他干么把她說得跟花船上的花娘沒兩樣?!
她氣得雙唇顫抖。
「長孫晉,你這個——」
「怎么了?吵什么——咦,阿晉?你回來了?」
喜姨訝異的嗓音擠進他們之間,背對著她的長孫晉立時卸掉眉間陰沉,轉身即向她微笑問好,與方才的惡劣嘴臉判若兩人。
「喜姨!」氣呼呼地奔到喜姨面前,容云不讓他的俊朗笑容蒙蔽了喜姨雙眼。「他剛才竟然在我面前搶了雷亮那筆生意!他只收一成也要搶我!」
心知喜姨對他印象向來不錯,她不先揭發他的無恥,只怕他那張三寸不爛之舌又把人給哄得服服貼貼。
「容小姐,雷亮竟然開口要你過府,他存著什么樣的不良之心,你還不懂嗎?」不待喜姨開口,他已滿顏歉意,搖首輕嘆。「請雷亮過來『麟盛行』實在逼不得已,我真的不想再讓他有機會騷擾你,損你閨譽。」
他苦口婆心的憂慮感動了喜姨,卻讓容云心火更熾。
一個罵她以色事人的人,會這般為她著想、處處顧惜著她?打斷她雙腿也不信他真安好心眼!
「長孫晉,你少把話說得那么好聽!你口口聲聲——」
「云兒,別這樣!辊久贾浦顾臎_動,喜姨自然而然站在長孫晉那方,勸化道:「阿晉畢竟也是從商的,如何會做這種賠本生意?他真是為你好的!
長孫晉對云兒存著怎樣的心思,這么多年來,她都看進心眼里去了,奈何兩人總是合不來,只要碰上了必然是一頓大吵,任她說破了嘴,云兒都不肯相信他是為她好,如此一來一往的都快十年了,她何時才開竅呢?
喜姨的曲庇之意像盆冷水似的,兜頭把容云所有的怒火澆個干凈。
「我回房了,到了就喊我一聲!顾瓜马瑦灺暤,不想跟最敬愛的喜姨生氣,既然都被認為是不識好人心了,她也不必再解釋什么,只能沮喪離開。
他沒變,一切都沒變,她依舊斗不過他的伶牙俐齒,總是吃虧,后來她學乖了,只要旁人說她不對,她就閉嘴,免得再多作辯駁讓事情越描越黑,換來爹爹更凌厲的約束。
只要對上他,她就不知冷靜,幾乎管不住自己的情緒,自小受盡的家教都不知跑哪兒去了。
他走了三年,她還是沒點長進,讓他輕松幾句就打得自己理智全消。
從什么時候開始,她這般在意起他的言行態度了?尤其是他那句「容家有恩于長孫家」,說得他對她做什么都是為了報恩似的,每回都聽得她好不刺耳。
回到艙房,她躺上床榻,把臉深深埋進被褥里,掩住心口那股為他歸來的悸動。
她討厭長孫晉,更討厭讓他的影子在心湖徘徊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