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晴空萬里,在魏氏的安排下,俞采薇主仆帶著兩個包袱從興寧侯府的側門離開,門后靜巷中,蔣老太醫已在一輛馬車里等待,等兩人上車后便驅車前往凌陽王府。
凌陽王府在離皇宮不遠的青云巷,這一帶多是世家貴胄的府邸宅院,銀杏早已偷偷拉開車窗,好奇地瞧著外面的街景,俞采薇也因此看到外頭的高大宅院。
「這便是凌陽王府了!故Y老太醫開口道。
透過半開的車窗,俞采薇見到高高的青石院墻,幾株參天大樹露出高墻,而馬車仍持續前進,過了好一會兒才抵達王府正門。
氣派不凡的紅漆大門上方高高掛著御賜牌匾,龍飛鳳舞的「凌陽王府」四個字乃雍華帝親手所書,大門前有兩座威武的石獅佇立左右,兩邊則有侍衛站崗。
王府總管梁森親自出來迎接蔣老太醫,「又要辛苦蔣太醫了!
梁森與老太醫互相一禮后,目光落在蔣老太醫身旁那抹淡綠色的身影。
雖然早已聽蔣老太醫說過俞采薇的事,出乎意外的是,小姑娘相貌出色不說,那一身淡然從容的氣度,放眼京城貴女中也是不多見的。
梁森一襲青色絲錦長衫,膚色略微黝黑,四十多歲,兩鬢斑白,一雙眸子甚為銳利,在他看向俞采薇時,俞采薇目光不躲不避,坦然視之。
「梁總管,這就是老夫的愛徒俞采薇!故Y老太醫為兩人引見。
「俞姑娘!沽荷蛩笆忠灰。
俞采薇略微側身避了開來,反而向他斂裙一福,「采薇見過梁總管。」
「梁總管客氣了,她一個小姑娘可受不得你的禮,別折煞她了!故Y老太醫呵呵笑著。
俞采薇早從師父口中得知,凌陽王府的總管梁森不只是王爺的心腹,也是管理府內大小事的親信,他管理下人極有手腕,恩威并行,處事上雷厲風行,就連凌陽王妃也得敬他幾分,更是從小看著凌陽王長大的老仆。
隨即,他們也在梁總管的引領下,走進凌陽王府。
王府占地極廣,一路走來可見假山流水、游廊拱橋、亭臺樓閣,布置得極為清幽雅致。
「姑娘見過凌陽王嗎?」銀杏一雙大眼骨碌碌地看個不停,但不妨礙她小小聲的問離自己僅一步的主子。
俞采薇沒回答,但不忘瞥她一眼,示意她安靜。
其實她曾在一次的賞花宴上遠遠看過凌陽王潘威霖,他溫潤斯文,一身白色寬袖袍服,襯托出他不染塵世的謫仙氣息,所謂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大約便是如此。
不過當兩人的距離又近些時,她看到那張俊美無儔的容顏上透著一股病態的蒼白,她隱約還記得其他女客小聲議論他又奇毒發作,差點救不回來云云。
三年后,今天是他們第二次見面,但她相信潘威霖不會對她有印象,他是被眾星拱月的存在,哪會注意到身在繁星中要亮不亮的她呢。
早開的春花奼紫嫣紅,蝶飛蜂舞,微涼的清風拂來,銀杏被一名小廝擋下來,只能皺著一張俏臉兒。
前方水榭中,一人衣袂飄飄,轉身過來,那俊逸五官、清俊出塵,似謫仙下凡,一如俞采薇記憶中的模樣。
蔣老太醫看向她,師徒同時向潘威霖行禮,蔣老太醫再向他介紹自己的愛徒。
潘威霖神色溫和,移身坐在臨湖的長榻上,同時示意兩人坐下。
他清澈黑眸落在俞采薇臉上,「沒想到蔣太醫推薦來的女醫如此年輕,本王亦聽蔣太醫說,俞姑娘論醫術藥理極好,也研究了不少古籍藥物,對本王體內奇毒有成效?」
男人背后有明亮的陽光灑下,俊顏帶著淺淺笑容,俞采薇并非好顏色之人,卻也被魅惑得有幾分怔忡,待那溫厚嗓音一起,她才驀然回神。
她暗暗深呼吸,鎮定回答道:「稟王爺,采薇已細細研究過師父送過來的病歷,您體內這毒若不解,長年下來,不僅危及心脈,身子也愈來愈虛弱,如今雖然用藥壓抑著不讓毒發,但一旦情緒過激,只憑如此還是有可能會造成憾事!
聞言,他微微一笑,問:「你有自信解本王的毒嗎?」
「民女一定盡力!顾曋卮稹
話落,就見那張俊逸的臉上露出嘲弄神色,「是要盡力啊,死馬也要當成活馬醫!古送毓创,諷刺一笑,看著她的眼神也冷了幾分,「不說蔣太醫,就是太醫院里那幫廢物,哪個不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都以保護項上人頭為主,至于那些號稱來自各地的名醫,皆是奔前程而來的,拿本王這個半死人練醫術、謀權謀利,只要仍吊著本王一口氣,毒沒解成,皇兄只給個小懲,還有重賞可拿,怎么不盡力呢?」
對上那冷冰冰的雙眸,俞采薇心中有些詫異,但神情仍沉靜,有師父在旁邊,不需要她多言,但經由這么短時間的接觸,她相信凌陽王絕非傳說中那般是極好親近之人。
這么沉得住性子,倒是比以前那些大夫都要更勝一籌。潘威霖嘴唇微抿,刻意讓氣氛繼續凝結。
蔣老太醫尷尬地看著清冷至極的潘威霖,他心里苦笑,他太高估自己跟王爺的交情了,以為他會看在自己的分上,對自己的愛徒溫和些。
過了許久,久到耐性十足的俞采薇都忍不住要開口了,潘威霖才結束這令人窒息的僵持氣氛,話鋒一轉,「留在這里的規矩,蔣太醫都跟俞姑娘說了?」
「是!顾龖暋
「不過,為免雙方產生不必要的誤會,造成彼此的不愉快,還是當面說清楚的好。」他看向一旁的梁森,點了點頭。
梁森上前拱手,「請容老奴再贅述一遍!
蔣老太醫的神情有點無奈,看著愛徒露出一抹苦笑。
梁森的聲音低沉清楚,但隨著他說的規矩愈來愈多,俞采薇努力保持臉上的平靜,在心里一直提醒自己,他是病人、他是病人……
規矩真的不是一點點,基本上,只能在上午時段來到清風院,其他時間,除非王爺召喚,不得任意闖入。另外,王爺不喜歡胭脂水粉味,到院時必須是素顏,身上也不得有香料或什么花香味。至于今日需不需要把脈看診?由王爺決定,沒人過去請她去清風院,就代表不必過去。
還有,進了清風院,切忌亂走,尤其是主屋及書房,沒有王爺的允許不得擅入,違者殺無赦。
俞采薇會被安排入住離清風院最近的聽雨閣,若有任何需求或不滿,都可以直接找梁森處理,若是超過他的權限,他將轉述王爺,由王爺定奪,雖然王府有王妃,但王爺疼寵王妃,不愿讓這些雜務瑣事去煩擾她。
另外,最重要的一點,舉凡王爺的病癥、王府里的大小事,皆不得對外人言,若是傳出去只字片語,一經查實絕對嚴懲。
梁森口齒清晰報告完畢后,拱拱手,退后一步。
潘威霖面無表情地看著俞采薇,「可有任何異議?」
有,很多,但師父在轉述這些給她知道時就說了,醫者仁心,醫者要體諒患者,尤其是被奇毒折磨這么多年的凌陽王,任何規矩都可以被包容的。
因而她僅回答,「民女并無任何異議!怪皇牵缏犅劻桕柾鯓O為寵愛王妃,不想拘著她,任她出席外面的宴會,還真是如此。
潘威霖再看向梁森,便沒有再理會蔣老太醫師徒,而是低頭翻閱書本。
梁森便示意二人跟著他離開水榭,帶往聽雨閣。
這是一處離清風院不遠的一處精致小院,再往右邊花徑走,則是府中第二大的院子盛牡院,那是凌陽王妃的院子,至于聽雨閣附近的幾個精致小院,如今已空置,是先前王爺妾室所居。
「怎么王爺跟王妃沒住一起。俊广y杏是個憋不住話的,在聽完梁森的介紹后,下意識就脫口而出。
俞采薇看她一眼,她才意識到自己又多話,連忙垂下小腦袋。
但梁森沒有怪罪,語氣平和的說著,「王爺看似與尋常人無異,但每日藥湯不斷,再加上病發治療時,有大夫,又滿室藥味,再加上常有因皇榜來診療的大夫,王妃常常要回避,王爺便讓王妃獨住盛牡院。」
俞采薇只能點頭,銀杏更是低頭不敢看主子。
再經過一垂花拱門,一行人便進到三進格局的聽雨閣,一走進待客小廳,入眼的就是掛在墻面一幅極大的潑墨山水畫,梁森與蔣老太醫在此止步。
俞采薇主仆將包袱放進去臥房,俞采薇趁機看了看家俱,大多是花梨木的,多寶槅上放了不少精致的瓷器玉石木雕,紅木梳妝臺上的菱花銅鏡,布置得溫馨雅致便轉了出來。
梁森在介紹聽雨閣時,說這里還備有一間藥材室、一書房、一灶房。
俞采薇一聽,直接說想先去看藥材室。
聞言,梁森精銳的眼眸閃過一道贊許的光芒。
當俞采薇推開藥材室的門,看著這一屋子的珍貴藥材,她眼睛都亮了。
百年人參、七星草、雪蟾、百足葉等不少解毒圣品,但查不出凌陽王身中的奇毒,要如何配出解藥?不過,肯定也是拜這些珍貴藥材之賜,才能控制住凌陽王體內的毒性。
梁森再帶著他們看了書房與灶房,詢問并無任何不妥后,叮嚀聽雨閣的奴仆要好生伺候后,便先行離開。
不意外的,師徒倆有志一同又轉回藥香盈人的藥材室,喝了口茶,坐下歇息,讓一干奴仆下去,只留下銀杏在旁伺候。
「見過王爺了,心里有什么想法?」蔣老太醫問得小心翼翼的。
「王爺不會配合徒弟治療的!顾f得很直白。
蔣老太醫嘆息一聲,「皇帝太疼這個弟弟了,只要有任何可以讓他擺脫毒素的機會,他都不愿意放過,立意雖良好,但……」
大漢朝的百姓皆知,為了凌陽王的病,今上曾大開金口,只要有人說得出解毒藥方,不管上天下地、上山下海,一定尋來藥材,并許以權勢財富,算算時間,至少也有十多年了,多少曾引來一些別有心思、沒有醫德的大夫。
蔣老太醫是個醫癡,這么多年也試著為凌陽王解毒,卻不盡如人意。
雍華帝下召征求天下名醫,凌陽王被動地接受各種治療,其中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皆有,那些名醫或江湖郎中以治療為名,受苦的卻是凌陽王,有放血醫治,也有以蠱吸附傷口,或割肉以蛆咬食,或是以毒攻毒,置之死地而后生,迫得凌陽王得忍受體內萬蟻啃咬的絞痛,好幾回都恨不得求死以求解脫。
總之,這些奇法沒解毒不說,凌陽王還被折騰到奄奄一息。
今上震怒,卻不能斬了嚴懲,以免日后真有能人奇醫也不敢現身,絕了凌陽王的生機。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訓斥再加打上幾十杖,還得賞個重禮給那些庸醫。
這些種種,以往蔣老太醫探討凌陽王的病情時,就多次說給俞采薇聽。
雖說今上對此也是愧疚萬分,卻更加堅定要找到良醫,鍥而不舍地派人四處尋神醫,也要凌陽王莫灰心。
然而是藥三分毒,這么多年下來,凌陽王體內的毒始終沒有清出,反而因為喝下許多藥湯,毒素愈積愈重,若不是有那些珍貴藥材像不用錢似的養著,凌陽王早不在世上。
蔣老太醫看著徒弟那張出色的臉孔,決定還是將凌陽王曾在一次半醉下跟他說的實誠話說了,讓俞采薇心里有個準備。
「凌陽王曾跟為師掏心的說過,這十多年來的治療,將他想治好的心志都磨光了,他死心了,對拔除奇毒一事沒有期待,能活多久算活多久,只是皇上的好意他不會拒絕,但這不代表他會任由那些帶著各種算計的大夫隨意糟蹋他的身體,所以你對他要多點耐心。」蔣老太醫對潘威霖其實有更深的期待,就怕命不由人。
「可是時間不等人,王爺的毒但凡發作一次,就離侵入五臟六腑更近一步,屆時,體虛、四肢無力,只能長期臥床,最后無力回天!顾戳四敲炊噌t毒孤本,對潘威霖身中的奇毒已經有些想法。
「你可以好好跟他商量!惯@話說得連他自己都有些臉臊心虛。
俞采薇是最見過老太醫頑童那一面的人,當下也直言,「外傳他溫潤如玉,但今日一見,徒兒覺得……」
「咳,本來的確溫潤如玉,但十多年治不了的奇毒也將他的心志磨損不少,多少有點差距……咳,但不至是什么非善類,脾氣是有些日益暴躁,但大多時候也只是冷冷說幾句嘲諷話,不礙事的!故Y老太醫自欺欺人,打算掩飾太平。
俞采薇有些無言的看向他,心道師父先前可沒有就凌陽王的個性變化說上一二。
被愛徒瞅了一眼,蔣老太醫老臉微燙,干笑二聲,繼續道:「甭擔心,你天賦高,師父對你有絕對的信心,世人皆說蔣家身上都流著從醫的血脈,但平心而論,與你一比,還真沒幾人能比得過,只可惜,你身為女子又有婚配!
他是真心贊美,小徒弟記憶力好,理解力佳,懂得融會貫通、舉一反三,如此聰慧,可惜不能近水樓臺,早早被人訂走了。
「又不是良配!
苦悶太久的銀杏幽幽地吐槽,不意外地引來主子關注的一瞥,但眼下有蔣老太醫在,她便吐了吐舌頭。
蔣老太醫這幾年出入興寧侯府,也看過高世子見到她這未婚妻的情形,不見一絲歡喜不說,還滿眼嫌棄。雖說世間事無法盡如人意,但命運是掌控在自己手里的,就治療凌陽王一事,他其實也帶了一份私心。
「若有機會解了凌陽王身上奇毒,得皇上的一個愿望,為師希望你能用在自己身上!
魏氏對兒孫失望,卻將興寧侯府未來的榮華放在愛徒身上,對此他不好說什么,但他真心希望這樁婚事能被攪黃。
銀杏眼睛倏地一亮,頓時聽懂蔣老太醫的弦外之音,轉頭看向主子……
只見俞采薇一雙澄凈瞳眸仍波瀾不興,態度一貫沉靜,「點滴之恩,當涌泉以報!
蔣老太醫嘆了一聲,就是這個性子才更教人心疼,「報恩的方式有很多種!
「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依,不管禍兮福兮,依外祖母想要的方式,便是采薇報恩的方式!褂岵赊敝毖缘。
小小年紀就這么倔強,蔣老太醫也不好再說什么,只能再叮嚀些事便先離去了。
等俞采薇回到書房,梁森早已派人將潘威霖多年的病歷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書柜上。
其實借由蔣老太醫的口述,俞采薇大多清楚潘威霖這幾年的病癥,厚厚病歷上記錄的脈象及各式藥方,多是治標不治本,以維持目前狀態的安全治療,可毒依舊浸潤侵蝕著他的五臟六腑。
俞采薇讓銀杏取出這些時日她整理的本子,其中有數頁寫著幾種毒藥,病發時的癥狀與這所謂的「奇毒」相似。
有一頁是摘自善仁大師,走訪南蠻北澤,云游四海時寫下的一本藥毒隨記,按記載,那是種前朝奇醫,由五彩毒蟒的鮮血為引的毒「心歡」,另外一頁寫的是,一種來自南疆的毒,嶺南瘴毒為患,長在瘴氣中的變回草……
眼見主子又一頭栽進醫毒世界,銀杏無事可做,只好打起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