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碧波蕩漾的碧湖旁,一座占地不大的書院開設于此。
書院規模雖然小,但貴在環境幽靜、藏書豐富,加上不少知名的文學隱士皆在此休養生息,閑時教授弟子學識書法,因而此書院在泉州頗負盛名。
“挽聲,你等等,別走這么快!”柳延秀快步上前拉住一名滿臉陰郁的男子。
柳延秀芳齡十七、皮膚白晰,身穿淺綠色長衫,模樣樸素淡雅,顯得秀外慧中,而被她拉住的男子名為傅挽聲,比她大上兩歲,面若冠玉,經常讓初次見面的人有驚艷之感,可惜此刻他的臉色不大好,顯然心情不佳。
“你別生氣,爹不是瞧不起你,他會這么做是有理由的……”
“你不用解釋了!柳夫子的書法乃當世一絕,我欽慕已久,也都求了他五年,他始終不肯點頭指導,現在卻突然收了一名門生,這豈能教我服氣”傅挽聲難得動氣的說。
他生為泉州知州的獨生子,年紀雖輕,但已經有舉人的功名,目前只等著參加會試,只要會試一過就能參加殿試,并有機會考取狀元。
然而當今圣上好字之事眾所周知,筆下功夫不佳者,就算滿腹經綸,在進入殿試后也會毫不留情的被刷下,因此,本朝文人學子首重習字,考取功名前,一定要先練得一手好字才行。
而當世書法分兩派,一為李派,另為柳字,兩派字法皆為當世一絕,更教皇帝欽點為“國體”,備受推崇。
李派的代表人物為李峰,柳字則是柳如遇--柳延秀的父親。傅挽聲多年來便欲拜柳如遇為師、教授他聞名遐邇的柳體,但他百般懇求,此人就是吝于指點他一二,如今卻一聲不響的收了門生,這會任他脾氣再好,也咽不下這口氣。
柳延秀的小手依舊拉著他的袖子不放,不想讓他因此氣跑了。她輕笑著解釋,“你知道的,我爹已經多年不教授人字法了,那不是針對你。我是聽說爹這回收的人身分特殊,讓爹無法拒絕,這才勉為其難收下的!
聞言,傅挽聲收起怒氣,訝然不已,“夫子乃當世大文豪,誰敢勉強他?”
想他也是堂堂知州之子,身分也不一般,可那柳夫子對他的態度仍是不假辭色,所以他很好奇,那門生的身分究竟為何?竟讓柳夫子退讓了?
她輕蹙眉心,搖搖頭!斑@人的來歷我也不清楚,似乎頗為神秘,連爹都不愿對我多說。”看他的臉色又沉了,她眉兒上挑,睜著明亮的眼眸看著他!安贿^我會找機會向爹打聽的,不會讓你白受這悶氣。”
她與他相識五年,雖沒說過要在一起的話,但兩人心意相通,不用人撮合,也不用說開,很自然成了一對,心也就向著他。
見她睜著大眼的討好模樣,他再大的怒氣也對她發不了,兩道緊擰的眉不禁松開,反手握住她的小手,往緊鄰書院的碧湖邊走。
時值春末夏初,碧湖兩旁盛開著各色杜鵑花,搖曳生姿、爭奇斗艷,此景美不勝收。
“你喔,別擔心我了,也不用去問你爹,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會弄明白!”他驕傲的說。
柳延秀聽著沒多說什么,但心知他外表雖謙和,其實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人,若她真去問爹這事的緣由,肯定傷他的自尊,她會這么說也只是要安撫他罷了。
“嗯,只要你別認為爹是故意讓你難堪才這么做的,那我就不多事了。”她笑著補上一句。
說到這,她心里是有些無奈的,不知道為什么,爹并不樂見她與挽聲走得太近,總不時在言談中告誡,要兩人保持距離,擺明拒絕挽聲當他的女婿。
“放心,我不至于認為夫子是為了阻止我們交往而這么做的,我剛剛是一時情緒來了,沒事。”他知道柳夫子自視甚高,不會拿視為生命的書法開玩笑,更不可能為了氣他而亂收門生。
他也知道延秀會對他說這些,就是怕自己誤會,但若真是如此,他也不會因此就放棄延秀,自從五年前與她相識后,他便認定了她,從沒想過與她分開。
不過他也實在想不通,自己不論家世或外貌,皆可說是泉州首選的乘龍快婿,多少名門閨秀爭相來問親,是他因心中只有延秀一人,所以不為所動,而這柳夫子究竟是嫌棄他哪一點?
況且,若要說到嫌棄,柳夫子雖是書法大家,但柳家并非富戶,只是地方人士多有敬重罷了,且這柳夫子為人古板,既不肯受人奉養,又不肯出讓手稿,縱有名帖也不肯變現,空有名聲卻無家產,人到中年仍兩袖清風,哪里像自己家大業大,父親又是地方大官,他未曾嫌貧,對方卻嫌富了
對此,他百思不解,自己被拒絕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看他沉思起來,柳延秀又搖了搖他的袖子。
傅挽聲抬頭看了她一眼,安撫的說:“總之,我們的事我不會與拜師習字的事混為一談,你放心!
“唉,挽聲,難為你了。”她輕嘆,也不懂爹為什么不喜歡他?這樣百般刁難,委實教她難做。
見她臉上露著擔憂,傅挽聲勉強自己笑,轉了話題,“延秀,明年我就滿二十了,該是成親的時候,屆時就算夫子不愿意,我也會來提親的,到時候你可得幫著我說服你爹!
聞言,她臉蛋立刻紅若日暮的霞光!岸歼沒搞清楚爹的想法呢,你說這不會太急了嗎?”他這是要兩人私定終身嗎?
瞧見她赧然的樣子,牽動他心中的柔情,他忍不住捧起她嬌嫩的臉龐,仔細的端詳。這是一張充滿韻味的臉,五官細致又帶著恬靜的氣息,是畫師也畫不出來的絕艷,他愛極了這份氣質,既出眾又沉斂,明明耀眼卻不顯張揚,一個矛盾又獨一無二的組合。
“我能不急嗎?聽說天天都有人上門向柳夫子說親,我若不快人一步將你訂下,難保柳夫子將你送人了!
“我又不是東西,哪能說送就送。”她好笑的說。
“這可難說了,不管如何,你是我先訂下的,可不能讓人搶去,延秀,答應我,今生非我不嫁!彼掌鹦δ,整了神色要求。實在是柳夫子太難纏,他只好先向心愛的人索取承諾,以安自己的心。
她小臉酡紅,一般姑娘家可沒膽給出這種承諾,不過她明白他的顧忌,又想自己心中既然有他,何必膽怯,當下便輕輕點了頭。
他見了歡喜激動,捧著她臉龐的力道加重了些,情不自禁的將額頭輕靠向她的,兩人頭踫頭,視線相交,無比親匿。
不料,兩人正甜蜜時,偏有人不識相的來打擾--
“小姐,老爺找您呢!”
聽見聲音,柳延秀馬上尷尬的退后一步。
傅挽聲無奈的回身瞪著這位不速之客!澳氵@丫頭真會壞事!”
來人名叫紅紅,因柳家在書院外另置有小宅,雖說宅子不大,但還是得有個人灑掃,便聘了紅紅負責打理。
這會紅紅被斥責了卻一點也不怕,還一臉笑嘻嘻的,“傅少爺,我不是故意的,再說壞事的可不是我,是我家老爺,是他讓我來找小姐的。”
傅少爺待人和氣,嘴巴上雖然責怪她,其實對下人鮮少真正動氣,況且她是小姐的人,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她根本不擔心得罪他。
傅挽聲果然也沒多大火氣,睨了她一眼后問起,“柳夫子找延秀有什么事?”
“老爺新收的門生要來求教了!
“什么爹才剛答應指點,這人立刻就來了?”柳延秀訝然,這人動作還真快。
“人這會還沒到呢,不過有人先來通知了,說再過一刻就會到了!奔t紅補述。
傅挽聲皺眉!斑@人好大的排場,人未到,倒派人先來知會!
“這人排場是不小,老爺還特地換了套衣服準備迎接!
“爹還換了衣服”柳延秀聽了更驚訝,不過是一名學生來求教,爹為何如此慎重?還真是古怪。
“紅紅,那人來便來,柳夫子喚延秀過去做什么?”傅挽聲沉臉問。
“聽老爺說是讓小姐過去伺候磨墨的。”紅紅回答。
“什么”他臉色一變。
“老爺說這人是有些規矩的,他來習字時,閑雜人等不能靠近,只好請小姐充作書僮了。”紅紅見對方整張臉陰沉下來,看來這回他是真的生氣了。
柳延秀也怔了一下,越發覺得她爹收的這個學生不尋常。
這間書院對柳如遇極為禮遇,專門辟了一間夫子閣供其住宿,雖說柳如遇另購有小宅,但大部分的時間還是與女兒一起住在書院的夫子閣內。
跟傅挽聲道別后,柳延秀在回到夫子閣前,見到兩名陌生人迎面走來,奇怪的是,這兩人穿著的樣式雖然像奴仆,但布的質料卻明顯比一般小富人家所穿的要好上一倍不止,且這兩人面容沉肅,見到她走來,竟是粗魯的將她趕至一旁。
“別擋道,公子就要到了,閑雜人等讓開!”其中一人對她喝。
她被推得踉蹌了一下,差點摔跤,不由得冒起肝火!拔,你們是什么人--”正要質問他們的來歷,她后方立刻又起了騷動,再有兩個人前來報訊,打斷了她的話。
“留意,公子將至!”
柳延秀收了口,蹙起眉,站到了小道旁。這是哪來的大人物,需要人層層戒護通報?
不一會,她見到她爹也親自由夫子閣里走出來了。難不成來的人就是爹新收的門生?
柳如遇剛步出夫子閣就瞧見被驅趕到偏處的她,馬上板著臉叫喚,“我要丫頭去喚人,你怎么拖到現在才回來?既然回來了,躲那兒做什么,還不快過來!”
“爹,我不是躲,是教人趕的!”她刻意瞄了一下那些家仆打扮的漢子們后,不高興的告狀。
愣了愣,柳如遇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這才朝那群人道:“此人是小女,請麻煩讓她過來可好?”
話說,柳如遇這人是有些書生傲氣的,說話舉止從不向人顯弱,這會的語氣居然是出乎意料的誠懇請托,這讓柳延秀有些吃驚。
其中一人立刻笑說:“原來是柳夫子的千金,多有得罪,還請夫子見諒!蹦侨嘶仡^朝柳延秀比了個請的手勢,將她領到柳如遇身旁。
“不知姑娘身分,請勿見怪!”
柳延秀看這人對她也變得極為客氣,雖然臉上的笑意總不見真誠,但在這種情況下,縱使她有不愉快也不好發脾氣,只得點頭表示不介意,轉頭就想立刻向她爹問清楚狀況。
這場面哪里像是學生來求教的,反倒像是京里某大官來考察了!“爹,這個人--”
“公子到了!”有人高喊。
柳延秀的話再次被打斷,她轉身望向門口,先瞧見出現了約七、八個穿著同樣衣飾的大漢,接著,在這群大漢后方來了一頂轎子,轎子并不特別華麗,但明眼人都瞧得出,那是由頂級梨木所打造,不是一般人家坐得起。
照理,在書院內是禁止乘轎或騎馬的,更遑論將轎子公然抬至夫子閣前,這不僅有違書院規矩,也形同藐視師尊,可柳如遇的臉上不僅不見怒容,他甚至快步趕上前,親自迎轎。
轎子停妥后,里頭的人并未馬上下轎,而是讓立于轎側的中年男子先環顧周遭一遍。帶有審查意味的視線在掠過柳如遇后,瞧見了柳延秀,中年男子的雙眉立刻皺起,目光改投向方才與柳延秀說話的人,那人朝他頷首,示意無害后,他才再度審視了她一眼,這一眼讓柳延秀有背脊微涼的感覺。
中年男子收回犀利的眼神后,這才躬身朝轎里的人道:“公子,咱們到了,柳夫子親自來接您了!彼恼Z氣極為恭敬,不敢有絲毫怠慢。
“嗯!鞭I內發出一道淡淡的回應。
中年男子立即小心翼翼的撥開轎簾,接著一名約莫二十歲的年輕公子由轎內現身。
這人的五官深刻俊美,衣衫考究,頂上黑發用銀絲織的繡金緞帶干凈地束起,身著的白袍亦同樣織銀繡金,華貴不可言,讓此人更顯出類拔萃。
他站在轎前,面色冷峻,瞳孔沉黑,眼底你佛從不曾有過任何感情,全身上下籠罩在一股疏離孤寒中。在這初夏的午后,卻讓人完全感受不到一絲暖意。
而這人叫做古牧耘,這是柳延秀第一次見到他時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