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熱,車篷子內又不透風,那胖大娘額頭上很快有汗水。
牛小月打開藥箱,拿出風精油,「大娘在太陽穴、耳朵后面都抹抹,消暑很好的!
胖大娘大概真的難受,也沒嫌她的東西不是新的,接過手來就抹了,車里一下充滿清涼的味道,倒是去了不少煩膩。
胖大娘咦的一聲,「小牛醫娘,你這風精油不錯啊!
「這是我們濟世堂自己做的,采用銀丹草,九蒸九曬,去夏悶最好不過了!
「這多少錢一罐?」
「一兩。」
胖大娘有點猶豫,「這么貴啊?」
她一個月也才得二兩銀子。
「大娘,好東西值這個價,如果您是一般人家太太,我也不敢勸您買,可是見您這樣體面,想必是大戶人家主人跟前的嬤嬤,伺候主人家,打起精神最是要緊,只要您辦事妥當,還不怕沒賞銀嗎?您瞧我這罐子這樣大,一罐可以用兩年呢!
那胖嬤嬤心中一凜,自己在府中跟著大太太雖然有面子,但大太太一向看重秦娘子那個只出一張嘴的,她跟秦娘子又不是很合,總不能因為自己身體不好,讓秦娘子在大太太面前討了巧去,于是道:「那你回頭送一瓶過來給我,尉遲家,我是尉遲大太太身邊的方娘子!
牛小月記性好,默念了兩遍已經記住。
原來是尉遲家,牛小月知道的,城南有名的富戶——聽說在江南有不少田產,把茶葉跟水果運往京城跟北方,一翻就是幾倍價格,賺夠了錢就買鋪子,把鋪子出租收租金,城南有一條商街共一百多戶,都是跟尉遲家租的店面。
尉遲家的大老爺尉遲伯德年紀很輕就走了,所幸留有一個兒子尉遲言,尉遲言逐漸長大,自然在祖母封太君的扶持下接掌了家業,現在也是蒸蒸日上,城中說起尉遲家沒有不稱贊的,都說尉遲言青出于藍。
至于尉遲言的兩個叔叔因為資質平庸,水果茶葉等生鮮生意要算船運、算水量、算水速,他們都做不來,封太君把幾間飯館都給二兒子尉遲仲德,把幾間布莊都給了三兒子尉遲叔德,這樣一個月也有百兩收入,加上吃住在家里,日子也是過得挺舒服的。
尉遲二太太、三太太雖然不滿家產由尉遲言這小輩一人掌了九成,但老太太在呢,誰又敢說什么?老太太年紀雖大,但精神很好,說起話來中氣十足,看起來很長壽,可不能輕易得罪了。
條件這樣好的尉遲言,到現在還單身一人。
尉遲言十七歲上曾經訂親張家,訂親沒多久張小姐就從馬上摔落死了,十九歲時又與金家訂親,也是訂親沒多久金小姐就急病過世,后來就謠傳尉遲言克妻,所以到現在二十八歲了,雖然身家豐厚卻是沒有妻小。
當然有不怕死又想要聘金的人家愿意送女兒入高門,可是尉遲言自己不愿意,他也深信自己克妻,張小姐死了,金小姐也死了,他不想再有人因他喪命,他已經說過,等自己四十歲時,會從尉遲家第四代挑出色的孩子成為嗣子,所以尉遲家第三代的幾個姨娘都很督促自己的孩子,只要夠出色,那怕是庶出都可能成為尉遲家的家主。
牛小月對尉遲家最大的印象就是有錢、有腦,能賺錢,但不囤死錢,而是錢滾錢。
原來胖娘子是尉遲大太太身邊的方娘子,尉遲大太太早年喪夫,幸好膝下還有尉遲言,不過偏偏尉遲言又克妻,真不知道該說大太太幸還是不幸。
馬車轆轆前行,不到一盞茶時分便停了下來。
牛小月背著藥箱手腳俐落的跳下馬車,又轉身扶了方娘子。
她猜的沒錯,方娘子果然面子極大,帶著個陌生人進入尉遲家,所有的丫頭小廝看到都只是低頭行禮,沒人問一聲。
大宅深院,有些奴才比主子大,二三房的年輕奶奶看到方娘子,說不定還要主動招呼一聲,牛小月當然知道,她在顧家就是奴仆看不起的顧奶奶,連顧躍強的奶娘都能甩臉色給她看。
哎,不想了,還是看今生吧。
菩薩給她機會,絕對不是要她滿懷恨意的。
尉遲家的花園極大,紅色的凌霄花從回廊頂垂下來,在夏日烈陽的照射下更顯艷麗,醉蝶花跟小木槿種了一路,經過一段石子路還看到可以行船的大塘,假山流水氣派十足,幾只鴨子在柳樹下避暑,增添幾番趣味。
天熱,牛小月很快出了汗,方娘子更是有如從水里撈起來的一樣,頭發都濕了。
熱,真熱!
牛小月覺得自己幾乎穿過了整個尉遲家,這才終于在方娘子的帶領下進了院子的垂花門。
走過抄手游廊,進入花廳,一個瘦娘子迎上來,先是滿臉堆笑,看到牛小月的瞬間笑容又僵住,「這、這是甘醫娘嗎?我聽說甘醫娘已經三十歲上下了,但這只是個小姑娘啊!
「秦娘子,甘醫娘出診了,這是甘醫娘的親生女兒,小牛醫娘!狗侥镒咏忉專肝铱创筇菢硬皇娣,是不能等了,這小牛醫娘也有幾戶人家指名,應該是不錯的。」
秦娘子馬上說:「方娘子,不是我說你,你老說對大太太忠心,可是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方娘子為之氣結,這秦娘子真的討厭,讓她出門請人,三推四推,待別人找了人進門,又開始挑剔,「我看這小牛醫娘挺好的,甘醫娘松筋散骨遠近馳名,她的女兒怎么樣都不會差的!
牛小月見兩人就要吵起來,連忙說:「方娘子、秦娘子,我雖然沒有我娘經驗豐富,可我娘傳授我手法卻是不曾藏私的,這樣吧,我今日先幫大太太松松筋骨,要是大太太沒有感覺比較好,那就不收錢,兩位看這可公道?」
方娘子馬上道:「我瞧著挺好的!
秦娘子噎住,沒想到一個小姑娘能這樣言行得體,她都是中年人了總不能還繼續計較下去,「那也不用,該給的我們還是會給,我們尉遲家又不少那點錢,按得不好,最多下次不叫你了,進來吧!
牛小月背著藥箱,跟著方娘子秦娘子進入屋內,走了十幾步后轉入了一間臥室。
窗明幾凈,梅花窗跟格扇都開著,可惜大暑的天氣,怎么開也不透氣。
一個中年美婦半躺在美人榻上,表情懨懨的,旁邊四個大丫頭打著團扇搧涼,屋子里只有窗外蟬鳴,室內安安靜靜,落針可聞。
牛小月知道那就是尉遲家的大太太了,尉遲言的母親。
「大太太。」秦娘子過去,放低聲音,「方娘子請醫娘來了。」
尉遲大太太睜開眼睛,雙眼顯得十分沒精神,見牛小月這樣年輕有點奇怪,「是趙太太介紹的那個甘醫娘嗎?」
方娘子連忙說:「甘醫娘出診了,這是甘醫娘的親女兒,小牛醫娘!
牛小月連忙行禮,「見過尉遲大太太。」
尉遲大太太倒是頗和善,也沒嫌牛小月,只是點點頭,「那就勞煩小牛醫娘了!
「還請尉遲大太太到床上躺著!
等尉遲大太太躺好,牛小月坐在床頭欄桿外,雙手抹了藥油,這便從頭按了起來——這是甘姨娘傍身的本事,牛小月很小就學會了,甘姨娘說會了這手本事,就算將來嫁的男人沒出息也不會餓死。
頭,頸,肩,用力的按照穴位順壓下來。
都是女子,也不用不好意思,拉起屏風,解下尉遲大太太的上衣就開始按背,跟刮痧不同,這是單純用手勁壓氣穴,好壓出暑氣。
最后是雙腿,腳底百穴,牛小月可是拼命的轉著自己的拳頭。
一套手法使下來半個時辰,牛小月又喊了溫水手巾,親自把尉遲大太太身上的風精油抹干凈,服侍她穿好衣服。
就見尉遲大太太轉轉脖子,捏捏手,面露微笑,「小牛醫娘厲害,我這煩躁之癥居然緩解了不少。」
牛小月知道尉遲大太太是滿意了,笑說:「大太太是暑氣結胸,要是能跟趙太太一樣五天按壓一次當保養,那就不會中暑了!
在屏風外的方娘子秦娘子聽得聲音,知道這是好了,兩人爭先恐后擠進來。
秦娘子馬上堆出笑臉,「大太太精神好了不少,奴婢心生歡喜。」
方娘子一見秦娘子拍了馬屁,心想自己也不能輸,「大太太看起來都年輕了幾歲,多虧小牛醫娘。」
牛小月想笑,但還是忍住了,「多謝尉遲大太太肯給機會,多謝方娘子。」
方娘子聞言一個挺胸,看,這小牛醫娘可是我帶回來的。
好話人人愛聽,尉遲大太太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方娘子,你給我安排安排,以后小牛醫娘每五天……每四天好了,下午來府中給我松筋散骨。」
牛小月大喜,又多了一個固定的收入。
那天離開尉遲家,除了五百文工錢,還拿了一個荷包,里面三顆金珠子,尉遲大太太另外給了她兩串豬肉,真是大豐收。
夏季是蔬果盛產季節,也是水運最速的時候,尉遲家每年夏日收入占了全年的一半,江南今年太陽好,雨水好,瓜果都比去年還要多三成,尉遲言天天在河驛超過六個時辰,看著蔬果一船一船北運,然后金子一箱一箱進來。
入夏以來,他已經買了四間鋪子,租出去了三間,很好,祖母說的沒錯,銀子是死的,鋪子才是活的,只要鋪子在,就算將來尉遲家沒人能掌家,靠著收租也餓不死。
今日是六月節,休市,尉遲言得以早點回府,回到家自然先去看母親。
進入夏天以來,母親精神一直不太好,看大夫也沒用,就是天氣熱,老天爺的意思,沒辦法。
尉遲言穿過偌大的花園,進入東角的院子,梅園。
原本以為會看到病懨懨的母親,沒想到母親精神倒好,在案前攤著宣紙,拿著毛筆,他好久沒看到母親畫畫了,看來母親今日興致不錯。
他大步往前,「母親,兒子回來了!
尉遲大太太看到兒子,當然就不畫了,喜道:「今日怎么這樣早?唉,看母親糊涂,日子過得都忘了是六月節。」
「母親今日氣色倒好,是換了大夫嗎?」
「聽趙太太的話,請了個松筋散骨的醫娘來,沒想到還挺有效,早上按壓時只覺得好了五分,下午連午睡都免了,現在沒有不舒服!
尉遲言大喜,「那可要常常讓那醫娘過來!
尉遲大太太笑說:「已經讓方娘子安排了,以后四天來一次,要是早點認識趙太太就好了,沒想到有這法子去夏日煩悶,以前天天喝藥也只好兩分,現在按壓按壓就能恢復如昔,那小醫娘也才十五六歲,靠這本事是餓不死的!
「那兒子得好好謝謝她了!
秦娘子馬上又拍起馬屁,「大爺不用特地道謝,大太太心腸好,賞了三顆金珠子呢,又給了兩串豬肉,那小醫娘去別的宅子肯定沒這待遇,她拿了大太太的賞,開心得不得了!
尉遲言看到母親精神好,內心實在高興,「那是母親身為病人給她的,跟我這兒子替母親道謝,自然不同!
尉遲言雖然不太喜歡秦娘子的事事討好,但想到母親早年喪夫,自己又因為克妻,使得母親無法有媳婦服侍,這么多年來幸虧有秦娘子方娘子一路陪伴,因此對這兩位也有三分尊重,不會給臉色。
晚上便母子一起吃了。
尉遲言屏退了下人,親自給母親布菜,尉遲大太太又是喜悅又是感嘆——雖然燭光掩映,不若白天清楚,可是也看得到兒子確實步入中年,幾個隔房弟弟都兒女環繞,他卻因為克妻而孤身一人。
她多想跟世人說,是張小姐跟金小姐命薄,不是她兒子克妻。
可是世人不這樣想,好像連言兒都不這樣想。
難道真的要等言兒四十歲時收嗣子嗎?她不甘心啊,言兒現在這般努力擴展事業,將來都給了那嗣子?
她可能沒把自己當成真正的尉遲家人吧,因為她覺得那嗣孫跟她沒有血緣,她怎么樣都喜歡不起來,就算喊她一百次祖母,她也喜歡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