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君留宿新房,這事情一傳出去,府里都震驚了,有的信,有的不信。有人喜,有人憂。喜的是薛家二老,他們可不想看到兩個孩子繼續(xù)隔閡下去,憂的是看熱鬧的下人,這些日子他們沒少欺負何如玉,生怕有朝一日秋后算帳。
只有知道內情的玉眉和暗香是惱的,眼看著被何家人心肝寶貝似養(yǎng)大的小姐被這樣欺負,她們恨不得找機會打薛明君一頓,可主仆有別,身分差距,這念頭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奇怪的是,經(jīng)過這一次,何如玉倒像是想開了似的,雖然連續(xù)幾天情緒不高,瞧著卻也沒多難受。
實際上,何如玉真的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她清楚地意識到,眼前的他并非她記憶里的那樣完美,當初那個雖然別扭,但還是護著她,不讓她從馬上掉下來的青年并不是薛明君的全部,眼前的人比她曾經(jīng)的認識更鮮活,更有自己的想法,也更殘忍。就比如他不喜歡她,就這樣毫不留情地捉弄她。
一旦想明白了這些,何如玉心底的煎熬反而好受一些,不必悄悄期待薛明君的溫柔,也能夠更加平靜地面對他,想清楚現(xiàn)在的處境。
那一晚睡在外間,她確實又驚又辱,可連續(xù)幾天陪著薛夫人在佛堂,被老人家滿面喜悅地追問幾次,看著薛夫人期待的眼睛,慢慢平靜下來。無論她何如玉是不是利用薛夫人施壓,薛明均不信,再解釋也沒用。
當初嫁他是執(zhí)意所為,既然他不滿,那她就任憑他發(fā)落,把欠他的還了好了。等到還完了,她會坦然接受自己執(zhí)著出嫁所造成的后果,安分守己,做不被寵愛的薛少夫人。
何如玉這樣想明白,心境已是大不同,看玉眉在抱怨,她也順勢說兩句,權當玩笑。等薛明君再來房里,不等他說,她自己主動去外間歇息。和兩個親如姐妹的丫鬟睡在一起,反而安心不少。
玉眉不想好好服侍新主子,何如玉也不勉強,反正薛明君這個男人看她不順眼,她做得再多,也改變不了他的看法,干脆怎么舒心怎么來。
漸漸的,何如玉拋卻了出嫁后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也會和玉眉、暗香兩個玩笑幾句,平時沒人在乎她這個新夫人,關起門來就當自己還在何家。就連去佛堂陪著薛夫人的時候,心態(tài)都平和許多,陪著說笑,如同對自己的娘親一樣自在。
只可惜,何如玉這邊自在了,卻有人在難受。只因心底的偏見,薛明君對何如玉很有些厭惡,除了晚上同院而眠,幾乎不想聽到她的名字,可連續(xù)幾天留宿新房,他還是慢慢發(fā)現(xiàn)。比如此刻,他好不容易清閑一日,躲在新房院子里的樹下看書,一時口渴,端起旁邊石桌上的茶杯,里面空空如也,半滴茶水也無,就連茶壺里也是沒了。
不只是茶,還有點心。雖然那些東西他不愛吃,可這些天每次坐在這里看書,何如玉都會讓丫鬢準備點心、茶水放在石桌上,還要其中一個站在不遠處侍候?蛇@一次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只爬上石桌的小蟲子明目張膽地爬來爬去。
薛明君濃眉緊皺,不高不低地招呼一聲:“茶!
話音落下,沒有那個總是不情不愿的丫鬟出來侍候,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他的聲音,徒添幾分尷尬。
樹上落葉飄然而下,落在薛明君的腳下,他臉黑如墨,忍了一會,還是怒氣沖沖地站起來,朝著房里走去。
房間里,玉眉和暗香打鬧在一處,雖然忍著沒有大聲笑,可一舉一動都透著開心,兩人從桌邊打鬧到矮榻上,糾纏著,也不知道因為什么。
矮榻的另一邊,何如玉用手中的折扇擋著嘴,同樣捧著一本書,她沒有笑出聲,彎彎的眉眼和紅潤的臉頰卻透出她的心情十分之好。她看著丫鬟玩鬧不但不生氣,還十分縱容。
沒想到會看到這一幕,薛明君愣了一下,平時他出現(xiàn)在這個院子的時候,主仆三個總是很緊張,今天……不對,應該是最近變得好多。
更不同的是,此刻的何如玉沒有衣衫整齊,表情認真,她像是剛剛睡醒的美人一般,散發(fā)著他從未見過的慵懶氣息,懶懶地半靠在矮榻上,身上只穿件鵝黃的束胸長裙,衣襟處散亂著,露出皓白如雪的肌膚,映著垂在肩上的烏發(fā)。
薛明君沒見過何如玉現(xiàn)在的樣子,平時她總會挽好發(fā)髻,戴著首飾,讓他瞧著總嫌刻板、無趣?涩F(xiàn)在那墨黑柔順的長發(fā)只被一根簪子束著,還有許多散落下來垂在身上。瞧著從未見過的美景,薛明君的心頭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這樣的畫面即便是心懷偏見的他也不得不承認,真是美不勝收。
何如玉看兩個丫鬟打鬧,也是想笑,可想到在院子里的薛明君,又忍了下來。她并非懼怕薛明君,只是不想惹來麻煩,可她看了半天,笑得累了,偶爾望向外面,誰知一眼就對上不知道偷看了多久的薛明君。
薛明君皺著眉,眸子里神色卻并非全然的憤怒,更像是迷惑。
意識到房間里發(fā)生的一切都被他看到,何如玉的心跳快了半拍,又很快冷靜下來,輕咳一聲讓兩個丫鬟停下來,略微整理了衣衫,“公子怎么站在那里,是有什么事情嗎?”她的口氣不慍不火,卻透著十足的冷淡。
薛明君的眉頭皺得更厲害,“茶壺里沒水了。”
“這樣啊,暗香快去泡茶!
“好!卑迪愕哪樕线有未散的笑意,拉著玉眉一起跑去了。
“暗香去了,公子稍等!焙稳缬裎⑿χ愿懒,又朝著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口的薛明君眨眨眼,似乎是疑惑他為什么還不轉身離開,“公子還有別的事情嗎?”
一句一個公子,像是陌生人的口氣,被她毫不遮掩的疏遠惹得心頭火氣,薛明君臉黑得更厲害,聲音惡劣,“又不是小孩子,不要縱容下人打鬧,一點規(guī)矩也沒有。”
“好,我會注意的!焙稳缬褫笭柍⑿σ幌,拿起手中的書繼續(xù)看起來。
如果說之前還能忍著,何如玉現(xiàn)在的舉動已經(jīng)刺激到薛明君了。他覺得這女人變得也太快,從前那個看到自己就欲言又止的女子沒了。他的眼眸幾乎冒火,雖不知道該怎么做,但還是下意識地跨步進房,然后看著低頭看書,完全不理會他的何如玉,握緊了掌心。
“你……”心頭的怒火還沒想到理由發(fā)泄出來,眼角掃到何如玉手里的書,薛明君一愣,“你看經(jīng)書?”
沒想到他還會說什么,他除了每夜來院子歇息,還有平時吩咐,幾乎不與她說話,被他這么問,她著實吃驚了一下,又很快回答道:“這是從娘親那里借來的,近來陪她讀經(jīng)書,覺得平心凝神,頗有益處,就借來看看!
“讀到哪一篇?”
“正看到心經(jīng),寥寥數(shù)百字,言簡而義豐,詞寡而旨深,感悟良多!
看她低眉順眼的淺笑,心頭怒火像是被什么撲滅,薛明君的眸光復雜。除掉她嫁給自己這樁事,眼前的女子確實很好,并不只是姣好的姿容,更多的是那些氣質。他幾乎沒辦法發(fā)火,卻也沒辦法贊揚出口,只因為只要意識到他看得順眼的女子是何如瑩的姊姊,想到漂泊在外的心上人,他的一顆心就像是被丟在油鍋里煎,十分煎熬。
臉色晦暗不明,他冷聲開口,“看來你最近還是常去佛堂。”
“是!焙稳缬褚彩諗苛诵θ,卻不退縮。
“我說過你最好別做讓我生厭的事情!毖γ骶恢雷约菏窃趺戳耍髅魉唇(jīng)書也不關他什么事,甚至若能因為這樣,而讓她不再靠近他,做個安分守己的薛少夫人,還算一樁好事?善婀值氖,當他看到她心靜如水,四大皆空的冷靜模樣,他居然十分不悅。
放下手中的經(jīng)書,好好合攏、撫平,何如玉站起身,十分認真地看著他,“我去佛堂,一是為陪娘親說話,二是喜歡那里的感覺,即便是讀經(jīng)書,也沒半點討好任何人的意思,只是心之所向而已!
“你……”沒想到她會反駁,薛明君啞然,不過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讓他吃驚的還有更多。
何如玉向來不喜歡解釋,可這不代表她會無限忍讓,“我想,有一件事還是要告訴公子。”
“什么事?”
“娘親逼迫你來我房里的事情!焙稳缬裎⑽⒁恍,聲音卻不怯懦,“無論那日公子是怎么想的,是否誤會,我一時心亂沒有解釋,可現(xiàn)在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沒有做過的事情,絕不會屈認。至于娘親為何強迫公子,大概是看如玉可憐,一時心軟,前兩天我已經(jīng)婉轉地告訴她,以后再也不會了,也希望公子別再誤會,無端指責我!
“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告訴公子,那件事與我無關,雖然你說過不再追究,可我想了幾日,還是要告訴公子真相。做過的事我承認,沒做的也不愿意委屈自己。
當然,我也承認自己曾經(jīng)有過片刻的心思,想讓娘親幫幫我,可也知道那樣做了,不但換不來你的憐惜,只會有更多的厭惡,所以只是想想。今日解釋過了,無論公子信不信,悉聽尊便。”她說完,輕嘆一口氣。
“若真論我們何家哪里虧欠你,只有如瑩逃婚,我執(zhí)意代嫁這一樁。可如瑩已經(jīng)走了,沒人知道她為什么這樣做,我是她的姊姊,也是何家的女兒,你若是心里不痛快,大可懲罰我,我一力承擔,絕不逃避。
一月不解氣,可以一年,一年不可,十年也行,我既嫁到了薛家,公子就是我的夫君,無論你是厭是喜,這些事都是如玉的本分!焙稳缬裾f完,毫不退縮地看著他。
看著眼前這雙平靜、清澈的眸子,薛明君的心頭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記,難掩觸動,幾分狼狽、幾分意外。何如玉不卑不亢的一段話著實讓他震驚,曾以為何如玉就是個被人欺負就會哭的病秧子,今日才發(fā)現(xiàn)她的確是何如瑩的姊姊。雖然身體瘦弱,楚楚可憐,心氣卻比一般女子都高,只是平常太過溫柔,讓人沒機會看到她的內心。
被她這樣有理有據(jù)地頂撞,心底里反倒刮目相看,可看著她的眼睛,男人的驕傲又在作祟。薛明君狀似惱怒,躲閃那眼神,惡聲惡氣說道:“我早就說過那件事不必再提。”“以后不會再提了!
冷哼一聲,薛明君轉身欲走,還沒出門又想到什么,挑眉一笑,“既然你說去佛堂只為真心向佛,那就幫著做些事情吧!
“什么?”何如玉不解地道。
“再過三個多月是娘親的壽辰,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我的妻子,身為剛嫁進門的新婦,總要做些什么表表心意,既然喜歡經(jīng)書,不如就把心經(jīng)謄抄一百遍,讓人放在寺廟里供奉百日,權當為她老人家祈福延壽!
沒想到他會這樣提議,何如玉吃驚,又很快點頭,“好。”
“那就快些抄,別耽誤了至寺廟里供奉百日!毖γ骶钌畹乜此谎郏D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