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莊到底有多大,她沒有辦法計算。
只知道入莊門后,假山流水、亭臺樓閣疊嶂層落,碎石子路的末端是一扇又一扇的拱門,拱門后頭是一又一座的院落,每個院落里頭處處園林造景,湖池環繞,湖面有橋,橋上又有亭臺,樓穿樓,院透院,讓她看花了眼。
來到唐朝的第九個月,她見識了古代建筑之美,也見識到,她的救命恩人真的很有錢。
霞紗窗、精鏤框、巧離墻,室內算不上奢華,卻也典致有味,素雅有韻,最最重要的是,她有自己的房間,軟綿綿的床,暖烘烘的被,陪著小姐吃香喝辣,蹺腳看夕落月升、聞鳥鳴花香……以上都是她悲情的妄想,
有床有被是真的,但她至今都還沒沾過,因為她家小姐在發燒!
最吊詭的是,她跑到正廳詢問小姐的娘親在哪,眾人卻支吾其詞,直說夫人早已不在,而后她央求總管請大夫過府診治,總管卻飛也似地逃了,無人要管,她要找莊主卻又不得其門而入。
到最后,還是她謊稱小姐病重,威脅總管快快請大夫過府,否則莊主追問,后果自理,要不真不知道這病到底要拖到何時才能好。
現在,她守在如鳳床畔已經三天三夜了,幸好如鳳病情漸好,但這三天竟不見莊主或他兒子前來探視,真不知道是親情薄弱,還是他們忙得完全沒回府?
不管如何,這里頭,確實是透著蹊蹺的。
微微轉動有點酸痛的肩,花弄月看向窗外,外頭一片漆黑,連月光都不見蹤影,有別于現代隨處可見的一盞路燈。
花弄月嘆了口氣爬坐起身,伸了個懶腰,掀簾出房,外頭是座小花廳,踏出廳門,陣陣花香襲上,讓她萎靡不振的精神好上些許,卻瞥見一抹黑影從左側拱門竄出。
嗯,她眼花了嗎?眨眨眼,嗯,應該是眼花了。
看了看星光點點的墨黑天際,很難猜現在到底是幾點,但她想應該已經很晚了。
整個院落靜默得只聰得見如鳳淡淡的鼾聲,而外頭……嗯,右邊那里怎么會有亮光?
瞥向拱門外的亭子,她懶得執燈,拉起裙擺便朝那抹光亮走去。
「莊主?」走到亭子外頭,她才驚詫低喊。
軒轅徹一身天青色的絲袍坐在亭內石桌旁,桌上擺滿紙筆,一旁還擱上一壺酒,他正借著油燈對帳。
微抬眼,見她身上搭的外袍壓根沒系上綁繩,露出大片雪脂凝膚,他極為不贊同地蹙起眉,但看在她忠心守在如鳳身邊三天三夜的份上,這樣的邋遢,他默允了。
「你怎么沒跟在小姐身邊?」口吻清冷,黑眸收回,定在帳本上頭。
花弄月頓了下,大步跨進亭內!改阍缇椭佬〗闵×?」
一雙纖白玉指擺在他桌面卷本上頭,他緩抬眼,濃眉微攏!笡]人教你下人該守的本份嗎?」竟敢張著怒容質問他。
「確實,沒人教我下人的本份,我只知道打我守著小姐到現在,這院落沒人踏進過,小姐病了沒人過問過,連個大夫也不找來,現在是怎么了?」花弄月亮澄的水眸在淡黃油燈底下噴著火花。
「這事由得你置喙?」他冷哼。
「這什么話?別人我可以不管,但你不是小姐的爹嗎?!還有,小姐不是還有個兄長的嗎?怎么都不見你們過來瞧她兩眼?這家人是這么當的嗎?」
她原本以為是古時重男輕女,但想想又不太對,好歹是一家人,哪可能會偏頗到這種地步,在現代,她是爸媽捧在手心里疼的獨生女,每回病了,必定見爸媽都守在她床邊,哪可能像如鳳這樣哭爹喊娘的,卻不見人過院探訪,這什么世界?
虧她還覺得他人不錯,想不到他竟是個如此失職的爹!
「放肆!」軒轅徹惱聲低咆。
「我才不放肆!我只是就事論事!」她拍桌吼回去!鸽y道小姐不是你的女兒嗎?你為何對她不聞不問?要是真不睬她,為何還要我伺候她?放著她任她自生自滅不就好了?」
她無心的質問夾帶火焰,化作箭翎扎進他沒防備的心。
「你懂什么?!」他怒然站起。
這么多年了,誰敢在他眼底如此放肆如此張狂,而她,一個小小賤民,竟敢管起他的家務事,竟敢掀起他封印多年的禁忌!
「就是不懂才問!」花弄月也火了,忘了眼前人是她的衣食父母,只要他一聲令下,她隨時會變成街上乞兒。「你要重男輕女我沒意見,畢竟這是時代上的問題,但請你多少也關心一下小姐吧,我畢竟只是個下人,不是她的爹娘!」
每回如鳳疼到泛淚,圓滾滾的小手在半空中揮啊抓的,像是希冀可以捉住一點安撫自己的溫流,可回應她的卻是早春微冷的空氣,這教她很心疼,那么小的孩子,怎能被丟在院落不聞不問?他這個爹到底是怎么當的?!
軒轅徹陰鷙的黑眸銳利地鎖住她。與北方女子相較,她的身形顯得嬌小,幾乎只到他的胸口,粉嫩白皙的臉不過巴掌大,身形瘦削如柳,枯槁得跟街上乞兒沒兩樣,幾乎堪稱當代丑女之最,但是她那雙眼……
許是她太瘦弱,顯得那雙眼恁地清靈有神,恍若是魂魄所在,怒極敢言,喜極噙笑,光是看那雙眼,便知她的心底事,藏不得半點虛假。
當初會將她從馬隊手上要來,正是因為她那雙水眸里透著太多感激,而這雙會說話的眼睛,現在正透過憤怒告訴他,她是全心全意擔憂著如鳳。
胸口那抹兇悍的火焰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教他微愕。
「我……我也許說話比較直,但是沒惡意,只是瞧小姐一個人窩在房里難受,我想替她說點什么!挂娝裆幚涞囊蛔冊僮,最后平靜無波,她漲滿的氣焰不自覺也眼著消減!肝蚁,也許是跟小姐的娘已故有關,所以你不太想理她,但這對小姐也不公平,是不?」
聽人說,小姐甫出生夫人就走了,這……也許是為生小姐而故,所以他對小姐有點芥蒂,這都是可以體諒的,只是完全不理不睬,孩子的身心靈會扭曲的。
來到古代后,她嘗盡世間冷暖,所以告訴自己必須沉默以明哲保身,但有些事卻是不吐不快啊。
軒轅徹垂斂長睫,自嘲地哼笑了聲。
「既是如此,你應該回去守在她身旁,她的身子若是好不了,看我怎么整治你。」他徐緩落坐,支額看著帳本。
許是他頭腦昏沉,才會連一把火也燒燃不上吧。
「那怎么能怪我?是總管拖延了一日才差大夫來,我能有什么法子?」連這樣也要算到她頭上?
「我聽數宇說你威脅他!钩趼牬耸拢烧媸翘湫苑。
「不威脅他,他肯找大夫來嗎?」說到這件事,她忍不住又嘆口氣。「為何總管不愿差大夫來?」
垂斂的長睫動也不動,淡淡啟口。「你踰矩了,花弄月!
「好,我不踰矩,但希望莊主能給我一些特權!
「特權?」他微抬眼。
「對!」她站到腳酸,干脆在他對面坐下!附o我點特權保護小姐,至少給我差喚大夫的權利!
濃眉揚高,他似笑非笑!改憧烧媸侵倚哪!
「這是忠心嗎?」她噘起粉嫩的唇!肝也恢,我只是覺得小姐不應該受到這種待遇!顾抗鈭远ǖ乜粗!高@府里有什么秘密,我不想知道,只想做我能做且該做的事!
她沒興趣揭八卦,只想要好好生活。
清冷的黑眸微瞇,像是要將她完全看透,旋即他唇角浮現玩味的笑,輕輕地閉上眼。
「好,允你。」她到底是打哪來的?總覺得她的言行舉止實在不像這兒的姑娘,她的身形像南方人,卻又沒有南方姑娘的甜柔含蓄。
「你說的,不準騙人!
「我從不騙人!贡犻_眼,他神色驀地微沉。
敢情她是恃寵而轎了?對她欣賞幾分,倒是質疑起他了?
「打勾勾!顾斐鲇沂郑瑢捤尚渥踊街忾g,露出嫩白手臂。
「打勾勾?」他的眼定在那截軟嫩藕臂上。
「這時代沒在打勾勾的嗎?」咦?這不是起源很久了嗎?還是她記錯了?
「這時代?」他咀嚼著話意。方才,她也提起了時代……這丫頭說起話來透著些許古怪。
「算了,就是這樣!共还芰,拉過他的手,她很自然的以小指勾著他的小指,然大拇指重重地印上。「好了,這樣就可以了!
大功告成,她準備功成身退,卻發現自己的小指被緊緊扣住,掙扎一會,才看出他似乎沒意愿松開。
「這樣就可以了!古滤欢,她好心地再提醒一次。
軒轅徹眸色復雜的直瞅著兩人小指相扣的指節上。
已經有多久沒人敢如此大膽地走近他,如此肆無忌憚地與他對話,又如此親密地勾住他的指……
自六年前發生那件事后,從此下人皆不敢上前與他攀談,就連原來管帳房,如今被拔擢為總管的數宇亦不敢太過造次;子矜名為義子,但卻是抱著贖罪的心情跟在他身旁,除了一色,他身旁再無任何可與他談心知心的人。
軒轅莊商行遍布南北各大重鎮,就連皇上也對他禮遇有加,高官貴人莫不想與他攀上些許關系,表面將他奉若上賓、以禮款待,不過是利字當頭刻意討外罷了。
因此他忙于商務,不讓自己發現,其實他很孤單……
「莊主?」
軒轅徹恍惚的回神,在他面前的,是雙澄澈無垢的眸,里頭填滿毫不掩飾的擔憂。
為什么?他和她并無深交,只是主子和下人的關系,為何她會擔憂他?
不想再細想,長臂微使勁,她輕易地落入他的懷里,在寬松袍子底下的清瘦身軀,頓時暖了他荒蕪許久的心。
「莊莊莊、莊主?!」花弄月埋在他懷里驚呼,手微揚,打翻了桌上的酒壺,落地鏗鏘了聲,卻不見半點液體灑出。
酒壺落地的聲響適時拉回軒轅徹有些渙散的心志,他隨即松開了她,暗惱自己竟還想要一個女人的溫暖。
他一松手,花弄月二話不說地跳開,蹲下身拾起酒壺,輕咳兩聲掩飾尷尬!盖f主,你的氣色不好,還是早點休息吧。」真是的,突然摟得那么緊,嚇死她了,他的身體好熱,像是要融化她似的,讓她快要心律不整。
軒轅徹不禁羌爾。一個下人竟對著主子下令?
「還有,也別再喝酒了!顾丫茐赝烂嬉粩R,卻發現好像有哪里不太合理。「莊主,這酒已經喝完了。」
「嗯!顾卣窬瘢Π研纳穹旁趲け旧项^。
水眸轉了一圈看著他!笓Q言之,你在這里待很久了?」
「那又如何?」
「其實你是擔心小姐的吧?!」她幾乎肯定了。
也許,基于某些原因,他不便入房,但又擔憂,便在外頭亭子守上一夜,邊守邊喝酒,酒壺都空了,可以猜想他待了多久。
握在手中的筆一頓,半晌軒轅徹才粗聲斥道:「回房去!」
「擔心就進去看嘛,剛才干么躲在外頭偷瞧?」她笑嘻嘻的,突然發現這人哪,不擅于表達自己,可愛得很。
「偷瞧?」他微抬眼,眉微擰。
「還想賴?」她笑盈盈的,雙手挽上他的臂,想拉他進院落,卻驀然發現——「你體溫真高!」
隔著衣料便覺得他體熱,剛才被他摟進懷里,也覺得他身上很熱,難道說他也……沒細想的,手已經撫上他的額頭。
軒轅徹瞪大眼,難以置信她竟膽大包天的以下犯上,正想要出口喝止,卻聽她喊了起來。
「你在發燒啊,莊主!」
「我?」發燒?什么意思?
「你感冒了!」
「感冒?」這是哪兒的方言?
「你染風寒了!」這下懂了沒?厚,有夠難溝通的!
這還真奇了,守著小姐的她沒被傳染,反倒是在外頭的他……啊啊,該不會是那日他為了救她,被她弄濕了大片衣裳所致?
她從小就是個健康寶寶,大病小病從不上身,但這人就不同了,他得要日理萬機,還要在這兒吹夜風,不感冒才有鬼!
「走!回房!」她再次拉起他,嬌小的身子竟意外拉得動他。
「你在干什么?」他不悅地甩開她,卻頓覺腦袋昏沉,腳步跟嗆了下,往后退上幾步。
花弄月見狀,趕緊再上前扶住他,不忘念他兩句。「感冒了就認命一點,回房休息,我幫你叫大夫!
「根本不礙事!顾煊驳煤。
原來他是染上風邪,今夜才會多愁善感了起來。
「什么不礙事?你臉色差得很,腳步又站不穩!轨o寂的夜里,她的大嗓門立即引來了院里的下人,就連總管數宇也聞聲而至。
「莊主,發生什么事了?」甫過三十的數宇忙著莊內大大小小事,早忙出霜白雙鬢,面目憔悴。
「我沒事。」軒轅徹不快地瞪著驚動他人的大麻雀。
「你在發燒還說沒事?」她知道她不該雞婆,可這事也與她有關,她實在不敢不管!缚偣,莊主染上風寒了,還不快將他扶回房內,趕緊差大夫過府?」
「這可是大事,莊主,一切以身體為重啊!」數宇快快迎上前去撐住他有些搖晃的身形。
軒轅徹閉了閉眼,咬牙道:「帳本就交給你處理了。」
「嗄?」不要的吧,那可是有上百家商行的帳……
「放心,還有我呢。」嘆口氣,花弄月將石桌上的帳本大略看過一遍,發現不難上手,隨即收妥,一手撐住他另一頭,無視他驚疑的目光,快口指揮著!缸咦咦,先回房再說。」
「啊……對對對。」
對了老半天之后,數宇又皺起眉來。他在跟人家對什么呀?他才是總管耶,怎么她的氣勢比他還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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