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
薄霧未褪的清晨帶著刺骨的冷峭,一名身形窈窕的姑娘悄步走上長廊。
她的相貌清麗,氣質溫雅,唇畔噙著淺笑,粉嫩嫩的雙頰還暈著方從溫暖被窩離開的酡紅,她呵著冰冷的指尖,踩著晨曦往偏院定去。
“王伯、張嬸、柳叔、吳姨,大伙兒早!笨邕M廚房,清脆愉悅的招呼把殘余的寒意都給驅散了,里頭的人誰也沒遺漏。
“曦姑娘早!鼻埔妬砣耍粡垙埬橗嫸紦P起了笑。“外頭很冷吧?”
“有一點,天氣越來越冷,都不太想從被窩爬出來!焙侮匚⑿,動作熟練地拿出一個小瓦罐淘米洗滌,擱上爐灶熬煮。
“其實你交代我們就成了,你也不用那么辛苦!睆男】春侮亻L大,大伙兒對她幾乎疼進心坎。
十四歲的何曦長得亭亭玉立,雖非絕艷,但那總是溫柔帶笑的臉龐猶如春風一樣舒服,讓人見了就喜歡,個性更是好得沒話說,即使貴為小王爺?shù)馁N身婢女,對他們這些奴仆依然是客客氣氣的,一點架子也沒有。
“你們也知道小王爺有多挑剔,我寧可早起也不要一大早就挨他罵。”何曦皺了皺鼻,促狹的言詞惹得大伙兒哈哈大笑。
自從小王爺將曦姑娘收為貼身小婢,沒有一天不罵她的,偏偏罵得越兇,留得越久,竟也就這么過了八個年頭。害當初賭小王爺很快就會對她感到厭倦的人輸慘了,大賺一筆的莊家還樂得分曦姑娘吃紅。
何曦一邊注意熬煮的火候,一邊和他們閑聊,在適當?shù)臅r機將瓦罐離了火,快速拌進打好的蛋液、蔥花、香油等佐料,殷玄雍每天早上必吃的滑蛋粥就完成了。
她忙著將粥盛進精致的陶碗里,再連同廚子做好的菜肴一碟碟放進托盤,正要離開時,一個婢女驚慌失措地沖了進來。
“曦姑娘,您快回去吧,小王爺沒見著您正在大發(fā)脾氣!”她跑得氣喘吁吁,像身后有猛獸在追趕。
可不是?小王爺一發(fā)起怒來,比洪水猛獸還可怕。
“哇,這可不好了。”其他人聽見都縮肩咋舌,臉色也跟著變了。
“我馬上回去!彼鹪缌。何曦在心里暗嘆口氣。
她端起托盤離開,相較于眾人的慌亂,仍維持柔笑的何曦顯得鎮(zhèn)定沈穩(wěn),好似將要面對狂風暴雨的人并不是她。
“曦姑娘,快點、快點!”一路上,迎面而來的奴婢一個又一個,只差沒直接動手拉她了。
“好,好——”何曦予以安撫,蓮足邁得更快。
才剛踏進院落,就看到好幾個奴婢束手無策地站在房外,冷寒至極的厲喝從寢房里清楚傳了出來——
“要是再不把何曦找來,你們?nèi)冀o我滾出誠王府!”
一見她出現(xiàn),那群奴婢幾乎感激涕零,何曦示意她們離開,神態(tài)自若地走進了寢房。
身著單衣的殷玄雍坐在榻沿,年輕俊美的臉龐滿是暴戾之氣,嘴唇不悅抿直,灼灼目光狠瞪著她,瞪得像要將她當場吞下肚去。
“奴婢先服侍您梳洗,再伺候您用膳!睂λ幱舻谋砬橐暼魺o睹,何曦將托盤放在桌上后,將巾子打濕溫柔地為他拭臉。
殷玄雍等著她的解釋,她卻只顧著服侍他,仿佛臨進門前的咆哮和這場雞飛狗跳的騷動都不曾存在。
在她開始為他束發(fā)時,勉強抑壓的怒火整個爆發(fā),他倏地攫住她的手腕將她扯近面前——
“你去哪里了?”這一拉,束攏的發(fā)散亂,覆住了他俊魅的五宮,卻擋不住他熾烈銳利的眼芒直燒進她的心坎里。
“熬粥!焙侮責o辜地朝桌上一瞥!澳刻煸缟隙家鹊闹,您忘了?”
殷玄雍瞪她。普天之下,也只有她敢用那柔柔軟軟的語調揶揄他,讓他不知該發(fā)怒還是該自嘲一笑。
“為什么那么久?”明知自己理虧,殷玄雍仍僵硬地不肯退讓。是她不好,讓他一早醒來就找不到人,是她的錯!
“是您起早了!焙侮販赝裎⑿,看出他的怒氣已經(jīng)消褪了些!白屌纠^續(xù)服侍您好不?”她為驕傲的他搬來了臺階。
殷玄雍松了手,生著悶氣不說話,任她梳著發(fā)。感覺她的手指隨著玉篦梳撫過發(fā)際,溫柔的觸撫舒服得讓他微微閉上了眼,胸口的怒意一絲一絲地被撫平了。
她覺得自己好像在順一頭暴躁大虎的毛。何曦抿唇忍笑。
“您心情不好?”在她認為他已經(jīng)平靜下來時,她才狀似不經(jīng)意地開口詢問。以往也曾經(jīng)有幾次她來不及在他醒來前趕回,他最多只是念了幾句,反應并沒有像今早這么激烈。
殷玄雍沉默,隔了會兒才悶悶說道:“我以為你聽杜總管的話搬出寢房了!
昨天杜總管說他們年紀已大,男女有別,不該再同住一間房,他氣得把杜總管趕了出去,怕何曦受到影響。他整個晚上都睡不安穩(wěn),結果一早醒來看到小榻上沒躺人,以為她真照杜總管的話做了,才會急得大發(fā)雷霆。
正服侍他穿上外衣的何曦怔了下,而后輕笑!皼]您的允許,奴婢怎么敢自作主張?”昨晚杜大娘離開后,他的臉色一直都沒好看過,原來是這樣啊。
“誰知道你?凈做些會惹我生氣的事!毙表谎,殷玄雍冷哼。
從小到大,溫順的她什么都很好商量,但只要遇到某些她堅持的事,就拗得跟騾子似的,這一點總是讓他氣得咬牙,偏又無計可施。
那是因為尊卑有分啊……有抹暗澤在那雙澄澈的眸中一掠而過,何曦隨即掩下,微笑把話題帶開!坝蒙虐,粥要涼了!
殷玄雍落坐,接過她雙手遞來的粥,碗才近口,令人食欲大開的清香就撲鼻而來,喝了口,果然是他愛的味道,他舉起筷子,沒用任何配菜就將粥吞掉大半。
看著他喜歡到狼吞虎咽的模樣,何曦心里甜甜的,但她沒將喜悅表現(xiàn)出來,適時地為他布菜,若不如此,他會把粥喝光碰也不碰那些菜。
“還怪我離開呢,要是換成別人熬的粥,就不信你喝得下去!彼龓捉鼩庖舻匦⌒÷暪緡仭
又來了。殷玄雍忍住笑意,不動聲色地繼續(xù)吃他的東西。這是她的小毛病,老愛私底下嘀嘀咕咕的,說的都是些埋怨他的話,他都裝沒聽見,而她也真傻到以為他沒聽見,久而久之,就成了她的習慣。
雖然她念的話有時會讓他覺得很刺耳,但這是謹守主仆分際的何曦唯一會流露出她剛進府時啥事都不懂的單純感覺,不帶任何敬稱的直語讓他覺得彼此的距離很接近,所以他從不曾告訴過她。
他也不記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只記得當他察覺到時,她彷佛對他有些疏遠。她還是會笑、會和他聊天、陪他做許多事,但……沒那么放肆了,就像從一個天真的小丫頭變成一個舉止有度的大家閨秀,謹守著某些他看不到的東西。
那種無法掌控的不確實感,讓他的心一直浮浮的。雖然她是那么聽話、那么體貼,他卻總是存在著沒來由的恐懼。
想到今早醒來發(fā)現(xiàn)她不見時的心慌,殷玄雍的心頭火又冒了上來。
“你一個月都不準跟杜總管說話,聽到?jīng)]有?”杜總管最近不知怎么了,老提這件事,何曦睡他寢房又礙著她啦?這跟年紀大小又有什么關系?他不也依何曦的身子換了張較長的榻讓她能睡得舒服了嗎?
“唔、嗯……”何曦垂下目光,不置可否地含糊發(fā)出一些聲響,他和她都很清楚,這代表恕難從命,只不過聰明的她沒直接拒絕罷了。
八年的光陰,她學到的不只是杜大娘處理事務的好本領,對主子的個性也熟到不能再熟,知道什么該避,什么可以逐步進逼。
雖然小王爺?shù)膫性隨著年齡增長已較為沈穩(wěn),但一發(fā)起脾氣仍是天崩地裂的驚人聲勢,誰來勸他都不聽,偏只買她的帳,久而久之,府里的人總是找她當救星,連誠王爺有時也需要仰賴她當和事佬,她在誠王府的重要性,仿佛是應運他的存在而生。
“又在搪塞我。”用完膳的殷玄雍放下碗筷起身,倒也沒真的生氣。因為他自己也很清楚,這個命令她絕對不可能答應,她對杜總管比對他這個主子還尊敬。
何曦柔笑沒應聲,上前為他攏順衣袍襟口。殷玄雍鼻子一抽,突然攬住她的后腦,將她壓在他的胸膛。
“什么味道?好香!彼俯下頭,在她的頸際來回嗅聞。
溫熱的氣息拂過肌膚,那麻癢感讓何曦本能地縮起肩頭,格格輕笑。“奴婢剛去過廚房,身上只有柴米油鹽味!
他們從小一塊長大,沒守過什么男女之別,兼之狂放的殷玄雍又為所欲為,這樣的碰觸她早已習以為常。
“不是,是一種很淡很淡的香氣,卻很好聞……”少女幽香繚繞鼻際,加上軟馥在懷,殷玄雍還不懂什么叫邪念,手已自然地覆上她日趨成熟的胴體輕撫。
何曦臉紅了。他們長大后,身體變得和小時候不太一樣,小王爺總會驚訝于她的柔軟和纖細,老愛在她身上摸來摸去的,那種感覺不討厭,所以她也就隨他,只是被他碰觸時,都好像有把悶悶的火在身子里燒,燒得她心慌。
“您不是跟人有約嗎?”覺得心跳快到幾乎無法負荷,何曦提醒他!皠e讓恭小王爺和謹小王爺?shù)。?br />
圣上為了拉近幾名小王爺?shù)年P系,賜下一塊領地要他們共同治理一年,他們約好每過一句就聚會商討,有所競爭、有所切磋,每個小王爺?shù)念I導治理能力都精進不少,逐漸展現(xiàn)雄霸天下的王者風范。
想到還有正事等著他,殷玄雍這才不情不愿地收手。
最近,只要一靠近她,就有種聲音在腦海喊著要他去做一些事,他卻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事,只隱約覺得碰她是對的,他喜歡碰她的感覺,但滿足中又隱隱帶著強烈的空虛。
接過她遞來的狐裘隨興披在肩上,殷玄雍走出寢房,何曦跟在后頭送他。
“你進去吧!弊叩揭话,殷玄雍說道。外頭冷,他不希望她在這里多待。
何曦抬頭,看到那名高壯的隨身護衛(wèi)已在前方等著接手。
“是!彼p應一聲,隨即旋步走回。走上長廊時,她停下腳步回頭,默默目送他在護衛(wèi)的隨侍下離開院落。
八年前那件事之后,他沒再帶她去過任何地方,挑剔的他甚至留下一名護衛(wèi),伴隨他行遍各處,保護他的安全。
那名護衛(wèi)是誠王爺托朋友找來的,武功高強、身材壯碩,出身武林名門正派,光是往前一站,就足以讓有心人士不敢造次。
這樣的人帶出去才體面吧?不像她,只會讓他蒙羞,他不愿再帶她出門的原因她可以理解的。何曦淡嘲揚笑。無妨,小王爺在誠王府里還愿意重用她,她已經(jīng)很知足了。
這是屬于她的天地,她能做的,就是在這片天地盡她的職責,其余的,她不會奢望,也不會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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