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曦沒想到,她再次踏進誠王府,竟是在這樣的狀況下。
誠王爺與夫人明顯地憔悴了,像是老了十來歲,看到她,他們只是嘆息,但從他們的眼神里,她已感受到他們的后悔與無功?礃幼,在她離開后,不僅是他和她,其他人也都受盡了折磨。
聽說,這場意外是因為馬車車速過快所造成的。和她有關嗎?他是因為心情不好,才會這么孟浪行事嗎?
如果早知她的離去會造成這樣的結局,當初她一定抵死不走,就算之后會墜入十八層地獄,她也要厚顏無恥地留在他身邊。
但……現(xiàn)在都太遲了,他失明了,這對心高氣傲的他是多么痛的打擊?他還那么年輕,還有著璀璨的大好前程,卻隨著眼盲,將他的尊嚴驕傲全都剝奪了。
在杜大娘的帶領下,何曦走進自己待了十年的院落,她卻步了。他真的會想見她嗎?會想見一個他以為棄他、傷他,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何曦,你要有心理準備!倍糯竽锏蛧@!靶⊥鯛斏砩系膫恢,最要命的是有塊碎裂的木板插進……他的眼睛,他的脾氣比之前更暴躁陰沈,你必須更多點耐心!
“就算他打我罵我,我都受得住的!焙侮赝χ北臣梗钠鹚械挠職。“走吧,讓我見他!
杜大娘帶她來到寢房外,對她點了下頭,沒有敲門就直接推門走進。唯有如此才不會連房門都還沒踏進就被喝退,平常他們都是用這種方式才能多少將一些食物送進房里。
看到房內(nèi)情景的第—眼,何曦愣住了,幾乎認不出這就是她所熟悉的寢房——到處一片狼藉,桌椅傾倒,地上散滿碎裂的甕片,墻上的字畫被人撕破,只余卷軸的殘骸孤伶伶地掛在那兒。
這里像被狂風肆虐過,不見一處完好。
“滾出去!”聽到開門聲,暴烈的咆哮倏地從內(nèi)室沖了出來。
何曦眼眶瞬間紅了。那么嘶啞、那么憤恨,從那聲吼聲里她已聽到了他的不甘,霸氣狂傲的他竟要承受這樣的折磨……
“小王爺,奴婢帶一個人來看您……”杜大娘沒被輕易喝退,與何曦繼續(xù)往內(nèi)室走去。
“看?沒看過瞎了眼的人嗎?需要特地跑來?我殷玄雍是珍禽異獸嗎?給我出去,都出去!”那吼聲更怒,一顆枕頭飛了出來。
何曦及時閃過,同時,她也看見了他,眼淚再無法抑止地落了下來。
臟污的繃帶包覆住他上半部的面容,下半臉的肌膚被雜生的胡髭覆住,只看得到他蒼白干裂的唇。他的長發(fā)散亂糾結,身上的單衣縐折凌亂,敞開的襟口露出數(shù)道結痂的傷痕。
他總是神采飛揚的,他總是睥睨天下的,如今他卻放任自己狼狽到這種地步,就像一頭負傷的野獸,用盡殘存的力氣捍衛(wèi)自己的疆土,用熊燃的怒火劃下結界,不讓人靠近他一步。
“太難看了,堂堂一個誠小王爺竟然像個瘋漢一樣發(fā)潑撒野,傳出去還能聽嗎?”何曦聽到有人這么狠狠地斥責他,下一瞬卻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那聲音……竟發(fā)自她的口中。
杜大娘張口結舌地瞪著她,不敢相信向來溫雅好脾氣的何曦,一開口就是這么傷人的話語。
殷玄雍先是愣住了,在聽出是她的嗓音后,聲音瞬間變得冷凝。
“你來做什么?”盡管臉被遮住了大半,狂肆的狠戾氣勢仍清楚地表達出他的情緒。
“聽說有人在自暴自棄,沒見過落水狗,想來見識一下。”天……這不可能是她說的話,這不是她!何曦在心里狂喊,卻管不住自己的嘴。
這女人多狠?猛烈的憤怒讓殷玄雍咬緊了下顎,幾將牙齒繃碎。
她不但另事新主,甚至變得勢利譏誚,知道他落拓,非但沒有任何安慰,反而登上門來猛踩?他竟愛她?他竟將這樣的她愛若性命?
多可笑!
“看夠了嗎?”殷玄雍心頭火越熾,口氣就越森冷!澳慵热灰,我就讓你看個夠!彼嗆W起身,伸手去扯臉上的繃帶。
“你別再說了!”杜大娘怒罵何曦,趕緊沖上去阻止。“小王爺,您別這樣,我馬上叫她走……”
“讓開!”殷玄雍一把將杜大娘推開,轉(zhuǎn)眼間已將繃帶拆下大半!澳憬o我看清楚,看啊——”他往前一邁,神色猙獰地嘶喊。
何曦必須搗住唇才能阻止自己別哭出聲,她只知道他失明,并不曉得他傷得這么重——
他的臉上滿是不規(guī)則的傷痕,碎裂的木頭將他的肌膚劃破翻開,連無力垂覆的眼瞼也難以幸免,即使愈合了,仍是一道道丑陋暗紅的疤,如此地沭目驚心,令人更不敢想像剛受傷時會是多么嚴重。
這一刻,她明白為什么自己會不受控制地說出那些狠毒的話了,在她還沒意識到對策之前,直覺已先促使她做出行動。
若憐憫有用,他不會至今還將自己關在這陰暗臟亂的房間里,唯有激起他的傲氣,逼他面對自己的殘缺,他才能繼續(xù)面對未來的人生。
即使這樣會讓他對她恨之入骨,她也不停手,她還要讓他的憤恨加倍,化為力量支持他站起。
“只不過是點小傷罷了,有必要鬧成這樣嗎?”她慶幸他眼睛看不見,要維持語氣輕蔑已費盡她所有的自持,她完全控制不了臉上的表情和淚水。“還要我特地從謹王府趕來照顧你,未免也太小題大作了吧?”
“你……”杜大娘差點想撲倒她,但看到她臉上傷痛欲絕的表情時,頃刻間也明白了她的想法。
小題大作?她竟將失明和毀容說成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若不是這些日子以來他已將臉上的傷摸得透徹,深知那有多么地慘不忍睹,光聽她所說的話,他真要以為自己真的傷得不重。
“看不到的人是你嗎?出了意外的人是你嗎?雙目能清楚視物的你憑什么說這種話?”他惱怒地朝她的聲音來源走去,卻被橫倒前方的椅子絆到,他氣憤甩開,無法行動自如卻又不想茫然摸索的局限讓他走得步步心驚。
“我見過有人眼盲仍能健步如飛,有人斷腿仍能步行千里,因為他們不像你,遇到一點小困難就縮在自己的殼里,只會濫用富貴權勢給你的保護,不肯面對現(xiàn)實!焙侮啬ㄈパ蹨I,將腳邊歪倒的花瓶踢滾向他!澳銋s連在自己房里都走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
聽到聲音卻無法判斷東西來源,殷玄雍竟頓步了,他沒辦法忍受自己在她面前滑稽跌倒淪為笑柄,強烈的恐慌與猜疑讓他完全無法邁出下一步。
他有多狼狽?一如她所說的,他連在自己房里都走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跟個廢人有什么兩樣?他競讓自己淪落到這種境地!
“你滾!我不需要你!”惱羞成怒的他大吼,氣落井下石的她,更恨讓她有機會予以嘲笑的無用自己。
“要不是謹小王爺心腸好,催我回來看看,不然我也不想再踏進這兒!焙侮匚杖瑥娖茸约簩⒓刀室材脕砝!罢l叫你不讓任何人服侍?我都已經(jīng)是謹小王爺?shù)娜肆,再?zhí)著于我又有什么用?”
“你少自抬身價!”要是她現(xiàn)在近在觸手可及的距離,他絕對會當場掐死她。“我從沒說過要他們?nèi)フ夷愕脑,是他們自作主張,不關我的事。”
“既然如此,那就別浪費我的時間了,奴婢告辭!蓖庾呷サ哪_步堅定,何曦留戀的眼神卻一直緊鎖著他。
她真就這么走了?殷玄雍怔站原地,凝神傾聽,果真聽到她的腳步聲越去越遠。
“何曦——”杜大娘趕緊追了出去!澳悴荒苓@樣就走了呀!”
一出了房,何曦就飛快地奔了起來,跑到寢房再也聽不到的地方,才蹲下放任自己哭出聲來。
杜大娘追上,看到她這樣,心里也很難過!拔抑滥阈睦镆膊缓檬,但我們還是得回去!
哭了一陣,何曦吸了吸鼻子,緩緩起身!安,我不回去,要回去的只有您!
“啊?你不是在演戲,是真的放棄了?”杜大娘驚喊。
“只是先暫時休兵,不能一開始就逼得太緊。”雖然她很想無時無刻都待在他的身邊照顧他,但現(xiàn)在這么做,對他只是有害無益。“您等會兒送些食物過去,我相信小王爺會吃的。”
他已經(jīng)體會到自己的無助,而他是最痛恨軟弱的人。驕傲如他,是不允許有事物將他打敗的。何曦眼神里充滿了信心,對他,也對他們接下來的對戰(zhàn)。
她不再柔弱了,因為柔弱對他毫無助益,她要激勵他,鞭策他,讓他一步步地重新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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