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哭不已的小鬼,還不到黃昏就被岳清吃了。
城里不再有鬼哭。
別說是哭,眾鬼噤若寒蟬,躲的躲、藏的藏,全都不敢現(xiàn)身。
就連人們也提心吊膽,忙著把祖宗牌位藏在隱蔽的地方,只要聽見岳清來到附近,就急忙關(guān)門落窗,護著祖宗牌位瑟瑟發(fā)抖。
硯城里一時人心惶惶、鬼心慌慌。
但岳清的舌頭,自從飽餐張家十八代后,不論吃什么都不是滋味。就像有人愛吃甜、有人愛吃咸;有人嗜食山珍、有人嗜食海味,而他獨沽一味,就是愛吃鬼。
小鬼脆,女鬼嫩,老鬼咬起來喀喀作響,新鬼鮮里帶點腥,舊鬼陳里帶點霉,不論是哪種鬼,都是無上的美味。
想起飽嘗張家祖宗十八代那餐,他就回味不已,饞得輾轉(zhuǎn)難眠,長舌垂在嘴外。
下著秋雨的那一日,一匹棗紅色大馬停在悅來客棧前,皮膚黝黑的高大男人,領(lǐng)著馬隊送來新茶,等著客棧收貨付錢。
張掌柜死后,岳清名義上就成了兩間客棧掌柜,聽到有人通知,過了半天才意興闌珊的來到。這陣子不論是悅來客棧,還是來悅客棧,他全都無心經(jīng)營。
皮膚黝黑的男人等得不耐煩,看見岳清漫不輕心,大手猛拍木桌,喝聲問道:“張掌柜人呢?”
岳清陡然雙眼一亮。
味兒!
就是這味兒!
他抬頭看著桌邊的馬鍋頭,興奮得舌頭抖顫,滴下更多口水。
餓得太久岳清,喉里發(fā)出獸的低咆,猛地沖上前,張口對著膚色黝黑的男人咬去,用力得上下顎都脫臼了。
攻擊來得太突然,男人雖然率領(lǐng)馬隊,騎術(shù)精湛,動作敏捷,左手臂卻還是被咬下一大塊肉,鮮血咕嚕嚕的往外直冒。岳清哪里舍得,連忙趴在地上,珍惜的舔掉每滴血,吃得津津有味。
這滋味特別好,跟別的么都不同,他當然不能放過,沾血的臉抬起來,朝著受傷的男人獰笑。
“你也是鬼。”
他樂不可支。
“還是個好吃的鬼。”
說完,脫臼的上下顎張大,大得可以吞下一頭牛,長舌嗖地竄出,迫不及待就要抇美食吞下肚,填補饑餓許胃。
當抖顫舌尖即將碰著膚色黝黑的男人時,甜脆的嗓音響起:“別動!
簡單的兩個字,卻比兩座大雪山更沉重。
岳清咚的一聲,緊趴在地上,別說是身體,就連人見人怕、鬼見鬼驚,顏色比青苔更綠的長舌都動彈不得,舌尖的血被唾液慢慢稀釋淡去。
木的芬芳隨風而至,柔軟的綢衣暖暖的貼上男人的身軀。綢衣先是平貼,而后衣料下慢慢浮現(xiàn)少女軀體線條飄渺的煙霧聚攏,逐漸化為實體,清秀的臉兒、細致的五官、纖纖的雙手、赤裸的雙足由龔實,因為來得太匆忙連身子都遲些才趕到。
姑娘抬起男人鮮血淋漓的左手,輕撫第一下就止了血,再撫第二下就止了疼。
“去找鬼醫(yī)過來!彼愿乐。
眼見姑娘出現(xiàn),人們不敢感慢,有人立刻拔腿去找,過沒多久卻又氣喘如牛的趕回來,趴伏在地上,誠惶誠恐的回答。
“鬼醫(yī)怕被吃,幾天前已經(jīng)躲起來了!
姑娘靜了一會兒,才望向受傷的男人,輕聲的說道:“那就回木府吧。”
木府的大廳里,鬼擠鬼,擠得水泄不通。
看見姑娘攔阻岳清的人,急忙跑回去,拿出藏好的牌位,告訴祖宗們這個好消。這家的祖宗,告訴那家的祖宗,很快的就傳得眾鬼皆知,全都趕到木府里,求姑娘解決這件事。
只是,全城的鬼都湊在大廳里,實在太過擁擠。
但即使再怎么擠,眾鬼們還是恭敬的在姑娘的圈椅旁,讓出寬敞的空間。然而,受傷的男人卻被個莽撞鬼踩著,濃眉不由得擰起。
纖纖的小手,掀開桌上的茶盞,用瓷蓋輕敲一下杯緣。
除了膚色黝黑的男人之外,其余眾鬼咻的一聲,全都被收進茶盞里,擠得不成形,。當瓷蓋落下后,他們就浸泡在溫熱的茶水中,踩著杯底舒展如地毯的茶芯,小小聲的交談。
灰衣人送上由姑娘親自吩咐,左手香剛剛特制妥當?shù)母嗨帲锨耙婺腥睡焸,卻被姑娘阻止。
“放著,由我來!
地位尊貴的她,向事事都人服侍,但唯獨是對他,她非得事必躬親。白嫩的小手拿起藥膏,替男人敷在傷口上,動作輕柔,不愿再弄疼他。
“你這傷口,是讓鬼咬了。”她說道。
“但是,咬我的是個人!
“他雖是個人,卻有餓鬼的舌。”
她看著藥膏剛敷上,才幾眨眼的功夫,被咬掉的血肉就長了回來。
“之前,他贏了賭約,所以能吃鬼。如今,他卻連別的鬼也要吃。”
正在說著,遠處就傳來餓鳴的聲音,比雷聲還要響,杯子里的眾鬼怕得瑟瑟發(fā)抖,震得茶盞喀啦喀啦亂動。
“我要吃鬼!我要吃鬼!”
饑餓難耐的岳清,雙眼發(fā)著青光,顧不得硯城里人與非人間流傳已久的禁忌,來到木府前放肆,在石牌坊前大呼小叫。
自從硯城建成后,木府的主人始終備受尊重,極少被冒犯,但餓極的他神智混亂,被蠕動的舌頭控制,聲音愈嚷愈大。
硬眉硬眼的灰衣人,領(lǐng)著他進入木府。他的腳還沒踏進大廳,舌頭卻先探進來,氣急敗壞的嚷叫:“你把鬼都藏到哪里去了?”
他無禮的質(zhì)問,沖著姑娘直嚷。
“快點把鬼都交出來,我要把他們都吃了!
坐在圈椅上的姑娘,拿著銀剪,耐心剪著一迭灰紙,頭也不抬的問:“你這舌頭是哪里來的?”
她剪著剪著,拿起來端詳,之后繼續(xù)又修整。
“不關(guān)你的事!”
“只要是硯城內(nèi)的事,都由我所管!
她輕描淡寫的說,將灰紙留著一刀未剪,朝岳清拋去,只說了一字:“圈。”
灰紙落地成了灰衣人,全都長得一模一樣,個個袖手相連,將岳清困在圈子里。不論他左沖右撞,又咬又抓,灰衣人們就像銅墻鐵壁,最后又餓又累的他,挫敗的倒在地上,流著口水餓到直抽搐。
“你這舌頭是哪里來的?”姑娘又問。
“如果我說了,你就不能藏著那些么鬼!
饑餓蒙蔽理智,他還要討價還價。
姑娘歪頭,神情略微稚氣,彎著紅唇甜甜一笑。
“好!
坐在一旁的男人雖然吃驚,卻沒有說話,反倒挑起濃眉,露出莞爾的神態(tài)。
“是萬壽橋老屋里,一個餓鬼給我的!
岳清匆匆說,舌頭又滾出嘴,朝著姑娘所索討。
“快把鬼放出來,我要吃!吃到一個都不剩!”
“我沒說要讓你吃!彼斐鍪郑y剪的光芒閃過,才輕易的一剪,就把連日為非作歹的餓鬼舌剪斷。
岳清發(fā)出慘叫,捂著嘴巴翻滾,一縷縷的魂魄,卻從他的指縫間溜出來。張家十八代的祖宗,還有張掌柜都逃出來,飄在一旁怨恨的看著他。
“按照約定,我這就把鬼放出來!
姑娘放下銀剪,掀開瓷蓋,敲敲茶盞邊緣,浸了茶水的鬼魂們,逐一飄出來,都繞著岳清轉(zhuǎn)啊轉(zhuǎn)。
翻騰的餓鬼舌失去憑依之后,漸漸失去活力,最后終于不再抽動,爛糊糊、綠黏黏的軟癱在地上,而舌頭被剪的岳清,喉嚨也陡然束起,緊得無法喘氣,掙扎一會兒后就窒息而死。
他的魂兒飄怱怱的,剛從腦門冒了個頭,就被張掌柜一個箭步上前,三魂七魄全拉出來,牢牢掀著不放。
“同樣都是鬼,你們可要好好相處。”
姑娘和善的吩咐,讓眾鬼一批又一批的涌上去,把新么淹沒不見。
黝黑的強健手臂,從后方探來,將她抱回圈椅上。
“以后,可別再忘了穿鞋!
比起岳清的下場,男人更在乎她赤裸的雙足上,難得的沾了些灰塵。
大廳角落,沒能來得及跟上替姑娘墊腳的木蓮花瓣,因為自責而枯萎,鮮妍的顏色變成深褐,連香氣也消失,被灰衣人收拾走了。
“知道了!
宛如十六歲少女般清秀的容顏,仰望著男人的臉龐,微笑回答,嬌嬌的伸出雙手。
“抱我去洗腳!
男人彎唇一笑,欣然同,抱起輕若羽毛的她,往大廳外走去。
之后,姑娘派灰衣人去老屋察看。
灰衣人日夜不離,守候了十多天,卻始終沒看見餓么出沒。
從此之后,那間老屋也不再鬧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