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云愈走愈快,心里也愈來愈驚慌。
他是個俊美的年輕人,寫得一手好字,習(xí)慣四處旅行,幾日之前才來到硯城。白晝時,他沿著蛛網(wǎng)般的街巷走動,跟當(dāng)?shù)厝伺收勯e聊;入夜后,就跟新結(jié)交的朋友們一起喝著琥珀色的窖酒,知道酩酊大醉。
今早,在離開硯城前,他特地來到識字墻前,觀賞那些圖畫般的字。
日光透出云層,照亮一塊石磚,吸引了他的視線,刻在磚上的那朵花,耀眼得像是活了過來。
連云在石墻前嘆息,突然覺得,從不曾見過這么美的字。
為了留下這份美麗,他拿出隨身的墨與紙,用最溫柔的動作,像是怕碰疼那朵花似的,印了一張拓。
只是,紙上的拓痕還沒干,石墻卻發(fā)出一聲輕響。那塊石磚應(yīng)聲落下,磚上的那朵花,像個心甘情愿的少女,投入他的雙手。
他被私心蒙蔽,瞬間只想到要收藏這份美麗,就帶著那塊石磚,一同離開了硯城。
但,怪事發(fā)生了。
各式各樣的花,全都罔顧時節(jié),當(dāng)連云經(jīng)過時,就一股腦兒的綻放。
當(dāng)他走過油菜花,油菜花的顏色,是他從未見過的鮮黃耀眼。當(dāng)他在水潭邊休息,潭邊的桃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像是一瞬間就經(jīng)歷了數(shù)十個春季。而在他走過杉木森林時,每一株杉木都開了花,花粉的濃霧,在他經(jīng)過之后,就彌漫了整座森林。
連云的行囊里,長出綠嫩的藤蔓,卷繞他的頭發(fā)、他的衣裳、他的鞋襪,在他全身上下,都開滿了花。
他拿出水囊,想要喝水解渴,但是從水囊里倒出來的卻不是水,而是無數(shù)細(xì)小的花朵。
當(dāng)他伸手,掬起路邊的清泉,清水就化成了滿掌鮮花。當(dāng)他饑腸轆轆,取出干糧,放進(jìn)口里咀嚼時,許許多多大朵小朵的花,就塞滿了他的嘴,甚至還涌了出來。
他不能吃、不能喝,更不敢停下來。
連云埋頭趕路,而身上的藤蔓愈長愈茂盛,每走一步,就又有一朵花,在他身上綻放。
他愈來愈恐懼,腳步也愈來愈快。
走出杉木森林后,霧海就在不遠(yuǎn)處的前方。他走得更快,急著要搭上渡船,離開這個地方,以及這些異象。
就在這個時候,他驀地聽見身后傳來一聲脆脆的呼喊:“請等等!”
當(dāng)他們追上連云時,他整個人都快被花淹沒了。
膚色黝黑的男人先下了馬,再將她抱了下來。她先望瞭望連云的左肩,才將視線轉(zhuǎn)向連云,輕聲說道:“我是硯城的人!惫媚镒⒁曋!罢垎,你是不是從硯城里,帶走了某樣?xùn)|西?”
雖然她的口氣里沒有半點責(zé)怪,但連云仍慚愧得臉紅了。
“是的!
“可以請你還給我嗎?”姑娘問。
連云不是惡人,此生也從未偷竊過,心里縱然舍不得,卻還是羞愧的點頭,解下了行囊,想找出那塊磚,才好物歸原主。但是,不論他怎么找,行囊里卻只有滿滿的鮮花,他掏了又掏,卻只是掏出了一把又一把的花。
“我明明就放在這里的。”連云困惑極了。
姑娘嘆了一口氣。
“花兒,跟我回去!彼f道。
“不要!”
少女的聲音,乍然響起。
連云嚇了一跳。那聲音靠得很近很近,就在他的左肩上。他轉(zhuǎn)過頭去,起初什么也看不到,但漸漸的就看見,左肩上像是有團(tuán)漂浮的霧。
嫩綠的藤蔓,一圈又一圈的環(huán)繞他的頸項,輕霧逐漸凝聚,在他的注視之下,化作一個美麗少女。
“我要跟他走!被▋赫f道,穿著藤蔓與花瓣交織的衣裳,每說一個字,就有一朵花盛開。
姑娘耐心十足,勸著哄著。
“你能跟著他走多遠(yuǎn)呢?”她指著前方不遠(yuǎn)處,蒼茫無邊的霧海。“一旦進(jìn)了霧海,你的精魄就會被吞噬!
花兒倔強(qiáng)的咬著唇,滿臉委屈,眼淚一滴一滴的落下,都開成一朵一朵的小花。
“但是,我喜歡他。”她哭著。
這個俊美的旅人,在她最美麗的時刻出現(xiàn),用修長溫暖的手指,輕輕觸摸著她。他的動作那么溫柔。身體那么溫暖,像是花最向往的春天,她覺得自己在識字墻上,等了那么久,就是為了等待他。
于是,她決定了,不論海角天涯,都要跟著這個男人。
姑娘極有耐心的勸著。
“霧海只允許人類經(jīng)過,會吞噬一切非人的存在。”脆脆的嗓音,聽來語重心長!斑M(jìn)入霧海后,你就會消失。”
“我知道我知道!”花兒哭得好傷心,注視連云的雙眸,充滿了深情!澳阏f的我都知道,但我就是喜歡他,我要跟他在一起!碧俾靼啄鄣氖直,圍繞著連云的頸項。
連云目瞪口呆,望著左肩上的少女,不知該怎么辦。
“聽我的話,讓我來想想辦法!惫媚镎f道。
“能有什么辦法?”
花兒氣惱的跺跺腳,模樣嬌憨,無數(shù)的花從她身上滾落。
姑娘轉(zhuǎn)過頭去,看著困惑的連云,輕聲解釋:“花兒是硯城的居民,不能離開硯城。但是,她喜歡上了你!
連云看了看花兒,有些不知所措,心里卻還有些歡喜,并不因為花兒不是人,就恐懼她、厭惡她;▋旱拿利惻c深情,都深深感動了他。
“我也喜歡她!彼钠鹩職庹f道。
花兒欣喜的顫抖著,四周的繁花化為海,包圍著他們。
姑娘再度開口:“不過,若是跟你走,她就會消失!
連云滿臉詫異,露出不舍的表情。
那樣溫柔的神情,反而讓花兒下定決心,她不斷搖頭,任性的啜泣,雙手將連云圈繞得更緊。
“別說了,我不在乎會不會消失,我就是要跟他走!彼桀櫣媚锏膭窀,纏繞著他的全身,用藤蔓催促著他的雙腿前進(jìn)。“我們走,我愿意跟你進(jìn)霧海,再也不回來!本退銜В惨S這個男人。
連云的身體被藤蔓拉著拉著,一步又一步,完全不受他的控制,筆直往霧海走去。
“停下來!”他驚慌的說。
花兒不肯。
“不,我們走!我們走!”
連云伸出手,抓住路旁的一棵茶花樹。數(shù)百朵艷紅的茶花,像是被驚嚇的小姑娘,瞬間同時綻放,因為他的扯動,瑟瑟顫抖著。
嫩綠色的藤蔓無聲無息的抽長,在他的手指上,繞了一圈又一圈,一根根的扳開他的指,不讓他握住茶花。
花兒拉扯著連云,往霧海而去,非要用行動來證明,自己的決心有多么強(qiáng)烈。四周的花朵,開放到近乎癲狂,更鮮艷、更濃郁、更燦爛。
就在花色艷到不能再艷、花香濃到不能再濃的時候,花兒跟連云已經(jīng)踏上了霧海的碼頭。
花開始凋謝了
每往前走一步,花兒身上的花朵,就大量的掉落,藤蔓也開始枯黃;▋旱娜菝惨财鹆俗兓
起初,她看來還是個青春少女。
但,每往前走一步,她的容貌就迅速老化,烏黑的長發(fā),也一寸寸轉(zhuǎn)白。
連云眼睜睜看著她的衰老,大驚失色,心痛得像是有刀在刺!安唬瑒e往前走了!停下來、停下來!”他拼命掙扎、不斷勸阻。
花兒不肯聽。
“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彼嬖V他,聲音跟容貌,已經(jīng)是中年婦女的模樣。
碼頭邊,那艘渡船上,穿著黑斗篷的擺渡人,露出淡淡的笑意,朝著他們輕輕招手。
花兒往前走,一步、一步、又一步。
花瓣凋落,藤蔓枯老,一根又一根的斷裂,再也扯不動連云。他一手抱住碼頭上的木樁,另一手?jǐn)堊』▋旱难,不肯放開。
“別過去,我不要你消失!”他呼喊著,用盡所有的力氣,終于留住衰老虛弱的她。
花兒再也支撐不住,虛軟的倒下。只是接觸到霧海的邊緣,她的力量就迅速衰竭,枯萎得快要粉碎。
連云抱住她,雙眼注視著她,焦急而心疼。
花兒慘叫一聲,用滿是皺紋的雙手,遮住自己憔悴的臉,不愿意讓心愛的男人看見她這時候的模樣。
這時,姑娘走了過來,當(dāng)她踏上碼頭,盤桓不散的霧就被驅(qū)逐。她在花兒的身邊蹲下,伸出手不來,緩慢的拂過花兒。
嫩嫩的指尖經(jīng)過,原本枯黃的,重新變得翠綠;原本衰老的,再度變得青春。花兒從白發(fā)老婦,又恢復(fù)成青春少女。
想到不能跟隨心愛的人,花兒掩著臉,靠在連云的懷里,嚶嚶啜泣著。
姑娘開口:“我有個辦法!
哭聲停止了,花兒抬起頭來,滿眼都是淚。連云也轉(zhuǎn)過頭來。
姑娘用脆脆的嗓音,問道:“你愿不愿意,在每年的這一天,都回到硯城來?”她詢問者連云。
“什么?”
“每年只有這一天,花兒才能化成人形!
連云點點頭,認(rèn)真傾聽。
姑娘繼續(xù)說道:“如果,你能在每年的這一日,都回到硯城,你們就能年年相見。”
“一年只有一天嗎?”連云問道,表情有些惆悵。
“是的!
花兒含著淚,不敢說話,只注視著連云。
他只考慮了一會兒,就有了答案。他抱緊了懷里的花兒,望著她的眼睛,溫柔的撫著她的發(fā)。
“我答應(yīng)你,每年的盡頭,都會到硯城來見你!
“每年都會?”花兒的聲音顫抖著。
連云嚴(yán)肅的點頭。
“每年都會!
花兒貼進(jìn)連云的懷里,啜泣顫抖著。嫩綠的藤蔓再度生長,以蓬勃的速度,一圈又一圈,包圍了兩個人,無數(shù)鮮花綻放,遮住兩人的身影,直到旁人什么也看不見。
過了好一會兒,當(dāng)兩人分開,一圈站起來的時候,鮮花才紛紛落了下來。
花兒羞紅著臉,牽握著連云的手,依依不舍的交代!懊髂甑慕裉,你一定要再回來。”
連云允諾。
“我會的!
兩人輕聲細(xì)語,濃情蜜意了好一會兒,直到日光漸漸偏西,姑娘才輕聲催促著。
“我們得趕在日落前回到硯城!彼嵝选
花兒無奈的點頭,又靠在連云耳畔,低語了幾句話,才松開他的雙手。從她眼里落下的淚,變成一陣細(xì)雨。
雨水洗去了杉木森林的花粉迷霧,滋潤了水潭旁的桃樹精,也澆灌了一望無際的油菜花田,無數(shù)黃澄澄的小花,再度盛開。
連云雖然不舍,卻也只能在催促下,轉(zhuǎn)身走向渡船。
直到情郎的身影,消失在濃濃的霧海中,花兒才心甘情愿的恢復(fù)成一塊磚。跟先前不同的,是磚上的字痕,已從原本的黑色,變成了如少女臉頰般的酡紅。
姑娘用隨身的錦帕,小心的包起石磚,捧在懷里頭。膚色黝黑的男人,駕馭著棗紅大馬,趕在日落之前,回到了硯城的識字磚前。
在日光消失的前一刻,那塊磚終于回到墻上。當(dāng)姑娘的手指輕輕撫過,石磚與墻之間的縫隙就消失不見,像是從來不曾分開過。
姑娘退開一步,終于松了一口氣。
膚色黝黑的男人站在她的身后,用只有她聽得到的聲音,悄悄問她:“如果那個男人不守信用呢?”
“那就非得再忙上一場不可了。”她悄聲回答。
男人發(fā)出一聲輕笑,然后說:“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嫣然一笑,再度將小手伸給他。
入夜了,花香漸濃。
硯城里的每朵花都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