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珪憋了數日,終于忍不住,一日趁著田婆子去錢婆子家閑聊,問向清越,“牛大都跟我說了!
向清越在攪雞食,也不是很在意,“牛大說了啥?”
“他說,是他給我換的衣服!
“是啊。”
蘇子珪氣憤,“那我當日問,你說是自己。”
向清越噗嗤一笑,“你還真信是我換的?”
其實她是穿越人,讓她看個小美男的身體,她不是很在意,也覺得沒關系,再者她力氣大,也難不倒,問題是她現在有外婆啊,田婆子無論如何不可能讓孫女給陌生男人換衣服,傳出去還能聽嘛。
叫牛大來,一方面是方便,住得近;二方面牛大嘴巴最大了,什么都藏不住,現在肯定整個稻豐村都知道田家這個落水男的衣服是牛大換的,這樣就不會有人懷疑向清越的清白問題。
穿越到古代要說什么不適應,就是清白問題了,未婚男女話都不能多說,要不然將來都不好交代。
向清越就算自己不在意,也不能害得外婆不好做人。
“屋子里又沒別人,你又承認,我當然信了。”
向清越想,那時我不知道你這么古板,“你也別生氣,我就開開玩笑,沒想到你生起氣來真好看,我一時看呆就忘了解釋,你別介意啊。”
蘇子珪聽她這樣不正經,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么樣才好,生氣嘛,顯得自己沒度量,不生氣嘛,又好像有點過不去,畢竟他一直想著這件事情——鄉下女子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但自己是讀書人,可不能知道裝作不知道。
想著,要怎么樣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當然就是帶她回京給個名分,畢竟身體都看過了,不收了人家也說不過去。
可是向清越沒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這樣的女子帶回蘇家,別說討得祖母跟母親歡心,好像要不犯錯都很難,妾室犯錯,那自己也沒面子,光想就覺得很麻煩,但事實已經造成,還是得盡量彌補,最多以后自己多教教她……
蘇子珪想著這些事情,突然間知道自己的衣服是牛大換的,簡直白煩惱,一下子高興,一下子又失落,這下可沒正當理由了——向清越雖然是鄉下姑娘,但俐落大方,跟他在京城所認識的名門淑女都不一樣。
她不溫柔,也不撒嬌,琴棋書畫想必也都不通,但每次看到她臉上爽朗的笑意,他就覺得很舒服。
說不上來,但……不一樣,以前沒有過這種感覺。
所以雖然告訴自己說帶她回京是負責,但內心卻沒有不高興……
“想什么呢?”
蘇子珪回過神,驚覺自己已經計畫得太多,突然間覺得不好意思,于是別過臉,“沒有。”
向清越拿起攪好的食盆,“沒事跟我一起去喂雞!
蘇子珪睜大眼睛,“喂雞?”
他可是堂堂大行臺尚書令的孫子,他的祖父是二品官,祖母是房國公府的嫡女,他的父親是國子司馬,從四品的位置,母親是金聲侯府的嫡長女,自己將來也是要走仕途,他在京城十指不沾人間煙火,向清越居然要他去喂雞?
一方面覺得不敢相信,一方面還是站了起來,心想算了,就當報恩。
雞寮拆了田大郎當年的新房,寬敞很多,向清越買了百來只小雞,小雞見人紛紛上來,咕咕聲此起彼落。
向清越拿了一個大鐵碗給他,自己則拿了一個破了一半的瓷碗,示范著,“這樣灑出去!
蘇子珪右手拿著那個大鐵碗,心里想著,如果有人告訴一個月前的自己說“你一個月后會在江南喂雞”,他一定覺得哪有這種事情,可是現下就是他拿著鐵碗,舀起飼料,灑了出去。
小雞大雞們追逐著飼料,蘇子珪一方面覺得有點臭,但也覺得有點新鮮,原來這就是農家生活。
天氣冷,怕雞受寒,雞寮掩得嚴嚴實實。
蘇子珪做不太習慣,向清越也不笑話他,反而鼓勵著,“挺厲害的啊,第一次喂雞就有模有樣!
蘇子珪被一夸,突然有點高興,“那是!
“你一定學什么都很快!
“還好!
向清越忍笑,蘇子珪得意的尾巴都要翹起來了,還“還好”呢。
不過也難為他了,堂堂一個大少爺要跟她喂雞——斷路要春天才會開修,他們還得一起生活幾個月,總得把他訓練起來,他如果不能像鄉下人一樣勞作,永遠會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到時候難過的是他。
喂了雞,向清越舀了清水洗手,也順便讓蘇子珪把手洗干凈。
“越丫頭、越丫頭!
“牛大嫂?我在雞寮,等等出來!
出得雞寮,牛大嫂笑說:“跟你商量個事情!
牛家跟田家住得近,幾十年的鄰居都是有商有量的,向清越見狀,客氣說:“牛大嫂請說!
“我婆婆說過年想殺一只雞,但一整只太浪費了,想著要不我們兩家合殺一只,一戶一半,你覺得怎么樣?”
“這好,我也這樣想呢。”
“是吧!迸4笊┬χ痤侀_,“哪能吃一整只雞,過年嘗嘗滋味也就好了,除夕中午我拿過來,你就給我一麻袋棉花!
向清越想都不想就點頭,“好!
“那我去忙了!
“牛大嫂慢走!
牛大嫂走了,向清越連忙招呼蘇子珪,“好了,我們去屋里吧。”
兩人回到屋中,向清越讓他等一下,不一會從房內出來,手中拿著針線盒,“肩膀破了,我給你補補!
蘇子珪這才看到自己的肩膀上,有一個小破洞。
向清越穿了線,讓蘇子珪坐在凳子上,這便開始補了起來——他被撿回來后,穿的是田老頭以前留下的衣服,不是太合身,但村里沒有賣衣服的地方,只能勉強穿著,都是老衣服,破了也正常。
對向清越來說,破了就補,沒什么,蘇子珪卻是第一次讓人這樣補衣服。
兩人靠得很近,向清越身上還傳來皂莢的味道,淡淡的植物香味……
蘇子珪突然想起來,自己在河邊醒過一次,很短暫,那時只看見她的臉,來不及說話就昏了過去。
然后又是她的臉,輕輕拍著咳嗽時的他,問他“醒啦”。
蘇子珪搞不清楚自己怎么了,四肢百骸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現在的這一刻,只覺得好寧靜,彷佛他們認識很久……
他有四個貼身大丫頭,全是打小服侍的,很貼心,也算懂他,琴棋書畫也都略懂,他明白這些丫頭都是母親特別準備的,要說是主仆,也不單純是主仆,因為人人都知道等他成親后,這些丫頭皆有機會生下他的庶子,大行臺尚書令的曾孫、國子司馬的孫子,哪怕是庶出也是不得了,母憑子貴是理所當然。
因為是這樣的關系,所以丫頭們撒撒嬌、爭爭寵都不奇怪,他也覺得很正常,畢竟祖父那邊幾個老姨娘是那樣,父親那邊幾個姨娘也是那樣,自己將來的姨娘,也不會不一樣的,畢竟女人不撒嬌爭寵,那還叫女人嗎?
可即便是那樣彼此心知肚明,他也沒有過現在的感受。
向清越身上的味道不是玫瑰花粉、不是鈴蘭花粉,而是一種很樸素的香氣,有點像青草,又有點像樹木。
補著他的肩膀,很自然,不會小心翼翼,但也不粗魯,眼神專注在針線上。
蘇子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就是覺得腦子有點亂——慢著,這到底是什么?
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脫口而出,“你、你訂親了嗎?”
問出口的時候,內心緊張,又有點忐忑,想著萬一這一切都是自己多想,人家已經有準夫婿了,那自己豈不好笑?
向清越拉著針線,“還沒呢。”
蘇子珪內心愉悅起來,但害怕泄漏心思,又強裝鎮定,“田婆婆這么疼你,怎么十五歲了還沒給你訂親?”
“我外婆是疼我,也想給我說,不過我自己覺得太早了,京城的姑娘可能十五六就成親了,不過我們鄉下二十歲才成親的大有人在,像是全三嫂子、白六嫂子、廖大嫂子,都是二十歲才過門的!
二十歲,太晚了吧,“這樣豈不耽誤了嗎?”
“鄉下要干活呢,像全三嫂子是家中的長女,好不容易養到可以干活卻要嫁人,家里怎么肯,自然是留她幾年,好歹幫家里幾年忙。不過你可別誤會,這些嫂子們也知道家里辛苦、弟妹還小,對家里是沒有埋怨的,夫家也會覺得娶到一個知道感恩圖報的好姑娘,反而會看重一點。”
“居然還有這樣多的學問,倒是我孤陋寡聞了。”
“每個地方的生活不同罷了,也不算什么孤陋寡聞!毕蚯逶浇g了線,拍拍他的肩膀,“好啦!
蘇子珪轉頭一看,針腳細密,內心控制不住又覺得甜起來,只覺得沒看過這樣好的縫線,這樣好看的針腳。
向清越笑問:“你呢,在京城可成親了?”
蘇子珪連忙道:“還沒!
“訂親呢?”
“也沒有!
向清越奇怪了,“你既然高門大戶,怎么會這年紀了還沒娶妻,照說,家里應該想抱孫子才對!
“我也不想,祖父疼我,便由著我了!
他覺得成親的責任太大,他還沒對哪個姑娘有好感到愿意跟她一起承擔責任,京城的都是嬌嬌女,繡花、彈琴、寫詩,以前他覺得這就是生活,現在他開始種菜養雞后,突然覺得飼料味道跟泥土味道,這才是生活。
京城的姑娘都是一個模子,但向清越卻是活生生的,跟她們完全不一樣。
新年到來。
家中雖然已經有五兩銀的存銀,但田婆子跟向清越節儉慣了,沒有特別做新衣服,唯一不同的就是把舊襖子的棉絮抽出來,填上新棉花,這樣就算是新衣了。
年夜飯是半只白水煮雞、紅燒豆腐、臘肉花生、炒白菜、醉蘿卜,象徵年年有余的炸草魚、一盤象徵平安的蘋果,以及田婆子親手蒸的八寶糕。
若是往常,蘇子珪自然不把這樣的東西放在眼中,但現在他已經跟這對祖孫生活了一個多月,親眼看到她們吃得簡單、穿得簡單,這一頓飯,田婆子跟向清越肯定已經用心張羅了。
說也奇怪,他也沒委屈的感覺,反而覺得這樣挺好的,幾個人一起吃,想吃什么自己夾,想到什么聊什么,自在得很。
田婆子舉筷,“趁熱,都吃干凈,放到明天都不能吃了!
向清越一下就夾起雞腿,放進外婆碗中,“外婆快點吃!
田婆子又夾起,想給孫女,向清越卻撝著自己的碗口不讓她把雞腿讓回來,“我要吃什么自己夾,外婆快些,這肉冷了不好吃!
蘇子珪微笑,“田婆婆您就吃吧,這是向姑娘一片孝心!
向清越道:“我見外婆吃,比自己吃還高興。”
田婆子拿她沒辦法,只好放入自己的碗里了,“你們倆也都快點,蘇少爺也多吃點,歐陽大夫說了,能吃對恢復有幫助的!
“我已經好了,現在能跑能跳,還要多虧向姑娘跟田婆婆好心。”
“那是我們有緣,菩薩讓我們這樣做的!
蘇子珪知道田婆子虔誠,于是跟著說:“我祖母多年向佛,想必是因為這樣的關系,我才得以死里逃生。”
田婆子連連點頭,“一定是,菩薩最靈驗了。”
向清越笑瞇瞇的——經過這一個多月的相處,她已經知道了蘇子珪是什么樣的人,畢竟她是服務業出身,看人還是準的。
他啊,嘴硬、不信邪。
現在說菩薩、菩薩,只怕是為了討外婆歡心。
但想想也好啊,總比跟外婆對杠好。
于是伸手夾了雞翅給蘇子珪,“快吃!
蘇子珪心里有點高興,那雞翅什么滋味也不記得,就只記得挺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