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霓低頭繡著嫁衣,她的女紅不錯,師傅還曾夸獎過她,她的師傅不是普通人,是京城里最有名的繡娘。
娘一連生下四個女兒,爹的妾室們也生了不少女兒,但沒有人生得出兒子,到最后連爹都認命了,以為自己命中注定無子。
娘也曾經為此失望,因此特別注重白己和三個姊姊的教養,她把銀子全砸在她們身上了,請最好的師傅,想盡辦法給她們制造好名聲,以便日后讓她們嫁入高門大戶。
雖然后來娘如愿生了個兒子,他卻不思長進,一點用兒都沒有,算了算了,這不是重點,話說回來,母親的用心良苦,只有她和三個嫡出的姊姊能享受,其它的庶女想都甭想,只除了養在祖母膝下的葉霜。
祖母對葉霜很嚴格,從小悉心教導,因此她的詩書琴畫都比自己和姊姊們略勝一籌,她的美貌更不輸幾個嫡女,但是又如何,庶女就是庶女,就算掛名嫡女也是庶女。
誰知,皇太后竟然賜婚葉霜。
但她喜歡德王世子啊,他的樣貌好、氣度好,日后承爵,他就是王爺了。
她天天詛咒,希望葉霜快點死,如果皇太后再替世子爺賜婚,指不定這件好事就輪到她了。
她哪里愿意將就蕭家,蕭家雖然富貴,可是身分上終是差了那么一截兒。但娘說的對,事情已經無法挽回,如果蕭家退親,便是皇太后有心為德王世子賜婚,也不會挑選她,何況被退親的女子,還能找到好親事?
唉,當初不應該被娘說服的,如果她堅持到底,不被蕭家的富貴迷了眼睛,現在情況會不會不一樣?
天底下怎么就沒人在賣后悔藥?眼下,嫁進蕭家成了她唯一的選擇,不管她樂意不樂意。
只是,教人如何氣平,蕭易禮無官無職,連個正經營生都沒有,竟還敢上葉家大門嚷嚷退親,他當自己是什么?
她葉霓是何等身分,堂堂五品官的女兒嫁進蕭家,是蕭家天大地大的榮耀,蕭易禮有什么資格羞辱她?如果不是再無退路,當她樂意嗎?
她生氣、她狂怒,這輩子從沒被人這般羞辱過,可是一個低三下四的商戶居然敢這樣欺負她,她作戲上吊,引來爹娘,她向爹娘發誓,無論如何都要嫁進蕭家,總有一天,她要把蕭易禮加諸在她身上的羞辱,一點一點還回去!
緊咬著銀牙,葉霓滿懷怨恨,蕭易禮永遠別想甩掉她,即便要下地獄,她也要拉著他一起。
窗邊傳來輕微聲響。
葉霓轉頭,驚嚇,直覺就要扯起嗓門大喊,然而對方一個竄身前進,捂住她的嘴巴,壓低嗓音道:“不要嚷嚷,我是蕭易禮!
蕭易禮?!她閉上嘴巴,緩緩抬頭望他,他來做什么?
“我松開手,你能不喊叫嗎?”他在她耳邊問。
暖暖的氣息貼著她臉頰拂過,一股男子的味道鉆進她的鼻翼,不明所以地,她全身發軟,直覺往他懷里靠去,她一陣心悸,突然想要與他更加靠近。
她抬起因為羞澀而緋紅的小臉,她想點點頭,卻在視線與他交接同時,轉不開。
蕭易禮察覺她的異狀,嫌棄地往后退一步。
葉霓發軟的身子差點兒往后摔倒,要不是他及時扶她一把,定然狼狽不堪。
葉霓自然知道自己太過了,可沒辦法啊,她又不想這樣,只是她也不知道那種感覺怎么會來得突然,即使是現在,再看一眼他的胸懷,她依舊想往他懷里靠。
難道是一個小小的親近,她對他已經……她不敢再往下想,捂住發紅的臉頰,說道:“夜深了,禮哥哥何故造訪霓兒閨房?即使你我二人已經訂親,有些禮法,還是得緊守!
她越說臉越紅,嗓子干澀,她不明白白己怎么會這樣,又不是沒見過他,可是她就是會不自覺的將視線定在他胸口。
“明知故問!逼骋谎鬯凉q紅的臉頰,他的臉色越發難看。
葉家女兒琴棋書畫樣樣行,賢淑貞德名聲好?哼,不過是碰一下男人,就變成這副德性,是餓了多久啊。
就他看來,她還比不上金玉滿堂里的姑娘,會琴棋書畫了不起嗎?金玉滿堂里多得是才華洋溢的奇女子。
“什么明知故問?禮哥哥得把話給說清楚!比~霓強忍著想上前靠近他的欲望,問道。
“我不喜歡你,就算你嫁進蕭家,也沒有好日子過!笔捯锥Y說得斬釘截鐵、無情無義。
他的態度還是和那日上門時一樣堅持,別當她自殺上吊,就可以改變他的想法,她要死是她的事,他不會為此讓良心來譴責自己。
她不相信他對自己半點憐香惜玉之情都沒有。“禮哥哥,你這說的是什么話?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你太傷人了!彼滩蛔⊙诿娴推。
“丑話說在前面,總比丑事做在后頭得好。今兒個,我特地來同你說清楚,如果你肯主動向長輩提及退親一事,我承你的情,日后有任何需要,我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有這么嚴重?禮哥哥寧可赴湯蹈火,也不愿意娶我?禮哥哥可以告訴霓兒,我做錯什么事了嗎,怎會遭禮哥哥如此鄙視?”
“不關你的事,我就是不愿意與葉府聯姻!
“那是長輩的意思,當晚輩只能順從!蹦囊患、哪一個人不是這樣,父母言,大過天,婚姻大事,只能由父母作主。
“你不知道我是個混的嗎?當年我不想與汪家聯姻,轉身就跑,難道你也想試試新郎逃婚這回事?”蕭易禮勾起冷笑睨著她,他不信她半點自尊心都不要。
“就算禮哥哥逃婚,我也會乖乖嫁進蕭府,等禮哥哥回府,這是葉家女子的教養,出嫁從夫!
“你非要與我杠上?!”
“不是我要與禮哥哥杠上,而是蕭葉兩家已經訂親,不管禮哥哥愿不愿意、霓兒甘不甘心,我們終要成就這樁親事,現在說什么都已經太遲!
“不遲,你尚未入門,一切都來得及!
“禮哥哥可以不顧慮名聲,霓兒不行,霓兒是個女子,名節貞德比什么重要,不管禮哥哥心里怎么想,早在訂親那天起,霓兒就已經是蕭家人,即便死了,也是蕭家的鬼!比~霓死咬住禮法,半點不退。
她的話讓蕭易禮火冒三丈,沒見過這么死心眼的女人,她為什么非嫁他,不過就是貪圖蕭家的錢嘛。
他凝起眉目,青筋在額頭一跳一跳,聲音像從陰間傳上來般陰冷,“你的意思是,無論如何你都要嫁給我?你真的這么喜歡我?喜歡到死也沒關系?”
“是,霓兒出身書香門第,從小得父母悉心教導。我不是那種低三下四的寒門女子,可以與男人談情說愛、互許終生,長輩作主,讓我嫁誰我便嫁誰!
她這話是在暗指蕭易禮心里的女人,如果不是出生寒門,蕭家人為什么不允許她進蕭府大門,為什么要和蕭易禮拗著,不讓她當正室夫人?擺明了身分端在那里,蕭府滿門,沒有人看得上眼。
蕭易禮何嘗聽不出來她話中的暗諷,他冷冷的回道:“即使你被丈夫厭棄也沒關系?”
“果真如此,也只能怪霓兒命不好!钡拖骂^,葉霓滿心委屈。
“很好,那你知道蕭家家業將來是要傳給大哥、二哥,我不能分半分家產嗎?你知道一旦成親,我就要離家遠赴云南大理,以農耕為生?你知道跟著我將會一文不名,你會的琴棋書畫再派不上用場?因為我結識的都是鄉野鄙夫,他們不懂你的才華,比起琴棋書畫,他們更看重你會不會燒菜洗衣、下田耕作?”
他的話像根鐵棒子,一下一下撞著她的心,粉碎她的富貴夢。
葉霓硬撐著氣,告訴自己,不可能的、不會的,蕭夫人、蕭老夫人都那么寵他,絕對會分家產給他,絕對不可能讓他離開京城,去那等荒城僻壤,他只是想嚇退她,只是在威嚇她,她沒那么笨,她不會上當!
她挺起胸膛,仰視著他。“如果這是禮哥哥的決定,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禮哥哥想當農夫,霓兒也只能隨著你,認分當個農婦。”
她的回話讓蕭易禮感到生氣,更無法理解,明知道他對她無心,她這么固執有什么意田心?
“你會后悔的!”
“我不會后悔,禮哥哥,我聽說了,你心里有人,你放心,從小我熟讀《女誡》、《婦德》,知道生為女子最要不得的是嫉妒,所以等我們成親后,你把人帶回來吧,我會對她寬宏大量,會與她好好相處,絕不教禮哥哥為難!
她試著說軟話,試著在他心目中扭轉形象,她也不想與他硬碰硬,不想讓那個女人贏自己太多。
“她不需要你的寬容大肚,因為除了她,我不會娶別的女人!笔捯锥Y想都沒想便一口回絕。
葉雪不需要她的施舍,他更不需要,反正無論如何,這門親事,他絕對不會認。
“她就這么重要?比蕭夫人、蕭老夫人,比蕭府上上下下十幾口親人都重要?為她,禮哥哥寧可舍棄一切,與她比翼雙飛?”葉霓定定地與她對視,半分不讓。
“沒錯!彼昧c頭,他必須讓她清楚自己不能更動的堅定。
“禮哥哥這么想,那她是不是也這么想呢?她不要蕭家的財富、不想當蕭家三少奶奶,一心與禮哥哥當對鄉野鄙夫鄙婦?”
“她與你不同。如果她真有想要的,她會靠自己的雙手掙得,再不,她有我,夫妻齊心,我們不在乎能不能從蕭家獲得一分一毫。”
他的阿雪從沒想過要依仗誰,連親人都不愿意依靠的她,怎么會算計夫家的財富?想到阿雪,他的驕傲感油然而升,那是他的阿雪!
與她不同?他這話是在眨低誰?哪家女子會拋頭露面,靠自己的雙手賺取財富,那是下賤女子做的活兒,拿她和一個無恥女人相比,是對她的重大污辱,何況……靠他?
呵呵,天大地大的笑話,滿京城誰不曉得蕭家三少是個紈褲,仗著婦人的寵溺,成天游手好閑,與家里一言不合便離家出走,活到二十一歲,還沒有人家想與他結親。
蕭老夫人對他們說——
阿禮成天在外奔波,忙著打理事業。
再往下問仔細,他做何營生?蕭老夫人卻又答不上來。
這是在蒙人吶,蕭三少爺能做什么事業?如果斗雞是事業、流連風月場所是事業,好吧,那么他確實挺忙的。
鄙夷從她眼底一閃而過,蕭易禮捕捉到了,她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既然如此,為什么還非嫁他不可,當真是因為名譽?
“如果你現在愿意退親,可以把所有的過錯全推在我身上,不管你怎么說,蕭家都會受著,絕不反駭,你大可以像過去那樣,繼續保有好名聲!彼麎合屡瓪猓囍煤煤退郎贤。
葉霓根本聽不進去,她已經一再退讓,他卻仍舊堅持要退婚,他究竟把她當成什么了?!
突地,她恨上他心頭那個女人,也只有淫賤下流的狐貍精,才會把男人迷惑得不知天南地北。
此時此刻,她下定決心,只要那女人踏進蕭家一步,她就要她的命!
她抬眉,輕聲道:“禮哥哥,我不與你計較,這樁婚事改變不了。如果你非要逼我退婚,那就是逼我去死,但即便我死去,我的尸身還是要葬入蕭家祖墳,我的靈位依舊要送進蕭家大門,你心上的女人再有能耐,也只能是個繼室,她得年年在我的牌位前磕頭。如果這是禮哥哥要的,盡量把事情鬧大吧,我無所謂的。”
她嘴上說無所謂,但凌厲陰毒的表情已無平日的憨甜嬌羞,沒有出口的詛咒,在心底不斷泛著沸騰泥泡。
她恨那個狐貍精,要是對方落入自己手里,定會教她活得不像人,想當鬼?也得等她心氣平順。
“好!你最好記住今天你講的每一句話,希望你將來不會后悔。”蕭易禮已經找不出更狠的話來警告她,當女人一意孤行,誰也撼動不了,沒關系,既然如此,他會找出其它解決辦法的。
第十天,阿禮終于回來了,照臨行前的約定,他果然帶回一票泥水匠,因此葉家開始蓋起新房。
接下來的日子,一家人忙得很充實,也很快樂。
當然,大家都沒說、卻是理直氣壯的快樂,因為阿禮,家人重新兜在一起,怎么能不開心?如果能夠找回小霜,他們一家人就湊齊了。
阿禮告訴他們,說是已經找到姑姑、姑丈一家人,但他們的家太小,無法收留自己。
恰恰好,葉家剛買下一塊很大的地,恰恰好,葉雪設計的新宅院里,有專屬阿禮的書房和練功房,恰恰好,他的房間在她隔壁,隔著一扇窗,不出門也能談得盡興。
所以,沒關系的,既然想當一家人,就應該在一起。
阿禮回來,最開心的除葉家人之外,還有私塾里的學生,看見阿禮,他們知道又能夠練功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