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后,滕國王宮內。
滕子浚坐在御書房內,本該專心處理國事,卻始終心浮氣躁,完全無法冷靜。
左寬已經派人將翟國的近況傳回來,所以他知道翟政威已死,其他三位王爺正在爭奪王位,而紫娟也帶著夕夢在回國的路上,只不過夕夢身子不適,抵達的時間比預期中要更晚。
他曾經猶豫過,該不該犧牲夕夢?機會稍縱即逝,他根本沒有太多猶豫時間,只能果斷作出決定,將兄妹之情放在后頭,國家長遠大局放在前,狠下心來命令左寬執行計劃。
他當然不會再讓夕夢留在翟國,失去了翟政威的庇護,她留在翟國只會受人欺負,等她回來之后,他會想法子好好補償她的。
只不過,不能讓她知道,翟政威的遇襲,他也參與其中,是幫兇之一。
“大殿下!贝藭r一名太監進到御書房內,躬身行禮!懊髟鹿骰貙m了。”
終于回來了!滕子浚馬上從椅上起身,急著去探望久未見面的妹妹。
他快步走在宮廊上,后頭跟隨著幾名太監,來到滕夕夢未出嫁前所住的寢宮,他才一踏入宮門,紫娟恰巧從里頭走出來,一見到滕子浚出現,紫娟立時神色凝重的跪在他面前。
“紫娟有負少主所托,請少主降罪。”
“怎么了?”滕子浚輕蹙眉頭!罢f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翟王駕崩之事,公主打擊甚大,在回國的路上,公主不知自己有孕,從馬車上跌下,導致……流產了!
從翟國回滕國,若是馬不停蹄的趕路,大約半個月就能回來,但因為滕夕夢發生流產意外,他們在半路上的小鎮內休息半個月,才繼續上路。
滕子浚訝異一愣,隨即便冷靜下來,雖然殘酷,但這個孩子的確不能留,流掉他也無話可說。
“公主在雙重打擊下,導致……導致……”紫娟大皺起眉,微咬下唇,真不知該如何啟口說出滕夕夢此刻驚人的憔悴模樣。
滕子浚已經沒耐心聽紫娟支支吾吾下去,直接越過她,親自進去看滕夕夢此刻的狀況。
他一個人走入寢房內,此時房里只有央兒一名宮女,她一見到滕子浚,本要開口行禮,被他大掌一揮制止,并且指示她出房去。
央兒安靜的走出房后,他才慢慢往床鋪的方向靠近,每前進一步,他的表情就越是震驚錯愕,不敢相信親眼所見。
床鋪上,一個嬌小的身子背對著人蜷曲在床鋪內側的角落,一頭長發沒有梳綁,披散在肩上、背上、床鋪上,一動也不動。
那長發……竟是銀白色,如散亂蜿蜒的蠶絲,白得讓人……心驚。
他來到床邊,伸手輕掬一把白絲,看著白絲從指間滑落,才真正敢相信,這不是蠶絲,而是人的秀發。
心隱隱刺痛著,他瞧見那一頭白發的瘦小身影,微啞著嗓音道:“夕夢……”
床內的人兒先是肩膀輕顫,停頓了好一會兒之后,才慢慢抬起頭,側過身,終于露出異常憔悴的樣貌。
她雙眼紅腫,兩頰凹陷,臉色慘白,雙手始終緊緊握著胸前的琥珀項鏈,那虛弱到幾無人氣的模樣,像是已經一腳踏入棺材內,隨即另一只腳也會緊跟著踏入。
她瞧著面露震驚的滕子浚,頓時悲從中來,又酸又痛的雙眼止不住的又開始落下淚。
“王兄……”她撲入滕子浚的懷里,哭得聲嘶力竭,嗓子早已經啞了!皢琛給我……把他和孩子還給我……”
她什么都沒有了,他和孩子都離她而去,她的心魂像是被活生生的狠狠撕裂成兩半,痛得鮮血淋漓,卻死不了,只能茍延殘喘的活著,被像是無止境的疼痛不斷折磨,不分日夜。
她受不了了,為何不連她的命也一并帶走?她到底做錯了什么事,為何得面對這些殘忍的死別,在絕望的地獄中承受煎熬?
滕子浚緊抱住妹妹,心也跟著不斷抽痛,他真的無法想像,她到底是承受了多大的悲痛,心力是何等的交瘁,才會轉眼之間烏絲變華發,憔悴得讓人心痛不舍。
他的信念瞬間動搖了,為了他心中的霸業,犧牲掉她的人生,這么做真的值得嗎?
她心碎的嗚咽徹底勾起他內心深處的愧疚懊悔,但事情已經發生,再也無法挽回,他無法還給她翟政威,也無法還她孩子,他甚至無法向她坦白,這一切一切,他難辭其咎。
他只能靜靜的抱著她,任由她在他的懷里哭泣發泄,直至哭到累了、倦了,他才將她放回床上,親自替她蓋被子,看著她淚痕猶濕的沉沉睡去。
他坐在床邊,獨自凝思良久,終于起身離開寢房,他一來到房外,就見央兒及紫娟都在外頭等待,始終沒離開。
“央兒,進去好好照顧公主!
“奴婢遵命。”央兒馬上進到寢房內。
“紫娟,你隨本殿下過來!
“是。”
紫娟跟著滕子;氐接鶗亢,滕子浚才說道:“幾日之后,等公主的身子狀況穩定一些,就將她送往離宮靜養,你繼續一路隨護!
翟國方面還不知道夕夢已經平安回到滕國,她和翟政威一同出宮遇襲,翟政威死了,夕夢卻安然無恙,甚至還回到滕國,難免會引人起疑,所以他暫時不打算讓人知道夕夢已經回來的事情,就讓眾人以為她目前下落不明吧。
趁現在夕夢回宮的消息尚只有少部分人知道,與其留在人多口雜的王宮內,他到寧愿她到離宮去靜養,他會吩咐一名御醫跟隨專門負責照顧她的身子,希望她能慢慢恢復往日的生氣。
他不知道她得花多久時間才能撫平失去夫君及孩子的傷痛,只盼望她能早些看開,重新振作,別再折磨自己。
而他,已經無法回頭了,在這條路上,他所作出的每一個抉擇,都沒有后悔的余地,只能咬牙繼續向前,不斷面臨、作出抉擇,直到終點到來的那一刻為止。
而因他的抉擇所產生的后悔、遺憾、種種沉重壓力,他只能努力承受,一個又一個背負在肩上,擺脫不掉,這是他必須付出的相對代價。
是非對錯,就交由后世之人來評論吧,他已經管不了那么多了……
。
滕夕夢在王宮內待了五日就起程離開,準備到距離三日路程遠的避暑離宮靜養。
她在滕子浚面前痛哭一場后,淚像是已流干,再也哭不出來,而她的心魂像是也隨著眼淚漸漸流逝,整個人變得了無生氣,連話也不想說,就只是靜靜的發愣。
唯一讓她有反應的,就只剩胸前所掛的琥珀項鏈,她始終將琥珀握在掌心內,腦海里只想著一件事。
讓她到他身邊去,她想去陪他,無論生死,她都執意相隨……
從王宮到避暑離宮,中間會經過一處小山脈,滕夕夢所坐的馬車由二十名護衛一路保護,宮女們隨行在馬車兩側,隨時等候差遣。
滕夕夢臉色蒼白地坐在馬車內,兩眼無神的發愣,恍惚之間,她似乎聽到馬車外出現似有似無的瀑布聲音,終于稍微回過神來。
避暑離宮她曾經去過幾次,總會路經一處山中瀑布,她曾到瀑布邊觀賞過風景,記得瀑布下是一座碧綠的深潭,河水從斷崖上方直落而下,墜入深潭中,激起白色水花,再繼續沿著河道往下游流去。
“瀑布……”她低聲喃喃自語,突然想做一件她早就想做的事情,原本無神的雙眸回復些許生氣。
太多人在身邊看顧她,她必須想辦法支開所有人……
她掀開車窗的簾子,語氣虛弱的朝隨行在車旁的央兒喚道:“央兒!
“公主,有事要奴婢幫忙嗎?”央兒開心的漾起笑,只因這是滕夕夢連著五日以來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這山路顛簸得我好不舒服,我想暫時歇息一會兒!
“好、好!”央兒馬上對著前方的車夫及護衛大喊!巴O聛恚骼哿,想在這兒歇息一會兒!
車隊在山路上停下,不遠處就是瀑布的上頭,水聲持續不斷傳來,響過一陣又一陣。
一旁的紫娟見滕夕夢打算掀簾下車,趕忙阻止!肮鳎是在車內好好休息吧!
“車里頭悶,我想透透氣!彪舨还茏暇甑淖柚梗瑘桃庖萝,央兒便伸手將她扶下車來。
來到車外頭,滕夕夢對護衛及其他宮女們說道:“大家一路辛苦了,也乘機歇息一會兒,咱們干脆就在這兒用午膳吧!
有了公主的命令,疲憊的眾人便也跟著休息,宮女們開始從隨車的行李內拿出干糧及水分發給大家,氣氛頓時輕松不少。
“公主,雖然只是干糧,您要不要多少也吃一些?”央兒開心的問,公主已經有好幾餐沒用膳,只喝水,她真擔心公主不知還能撐多久。
“好呀,我也應該……要開始振作起來了!彪魵馓摕o力的回答。
央兒欣喜的和紫娟對望了一眼,可終于盼到公主振作起來了,紫娟即刻轉身拿干糧去。
“央兒,咱們挑一處風景好的地方用午膳吧!
“好!
滕夕夢刻意引央兒離開車隊遠一些,默默往瀑布的方向靠近,在瀑布和車隊中間的山林內挑了一處平坦的草地休息。
紫娟拿來鋪在地上的毯子以及一些食物,央兒將毯子鋪好后,滕夕夢便在毯子上坐下,面對瀑布的方向遙望。
“公主,您想吃些什么?”紫娟將所拿來的干糧、水果以及水都放在毯子上。
滕夕夢瞧了身旁的食物一眼,拿起一顆桃子開始慢慢地吃。
央兒及紫娟都忍不住開心的漾起笑,只要公主愿意吃東西,她虛弱的身子就會慢慢好轉,也就不會始終都是毫無生氣的模樣。
但她們不知道的是,滕夕夢根本就食之無味,她是硬逼自己一口一口將桃子給吞下肚,就算反胃作嘔也要吞,只為了讓央兒及紫娟松懈,她才好進行接下來的計劃。
在桃子即將吃完時,滕夕夢突然對紫娟說:“紫娟,我感到有些寒意,幫我找件披風過來!
“是。”紫娟即刻轉身回車隊那兒找披風。
“央兒,還有桃子嗎?我想再多吃一個!彼o接著跟央兒說。
“奴婢馬上去拿!毖雰弘y掩興奮的也跟著離開滕夕夢身邊。
紫娟先回到車隊邊,很快便在車內找到一件披風,她見央兒也跟著回來,納悶的問:“央兒,你怎么也回來了?”
“公主說她還想吃桃子,所以我回來幫她拿桃子!
“怎么不叫我一并拿過去就好?”紫娟朝滕夕夢的方向一望,瞬間臉色大變!肮!”
滕夕夢將她們支開后,在眾人都沒注意的狀況下,突然起身往瀑布的方向沖,尋短的意圖明顯。
紫娟馬上丟下披風快步沖過去,非得阻止她做傻事不可!
“公主?”央兒錯愕的瞪大眼,也心急的趕緊追了過去。
其他隨從們也上前想阻止憾事發生,但他們距離相差太遠,根本就幫不上忙。
紫娟用盡全力沖過去,就只差那么一步,公主還是早她一步從瀑布旁一躍而下,絲毫沒有半點遲疑。
紫娟摔向前趴倒在斷崖邊,伸手猛力一抓,卻只抓到她翻飛而起的裙擺,裙擺撕裂聲緊接著想起,滕夕夢還是筆直的往下墜落,唰的一聲濺起好大一陣水花,沉到深潭的最深處。
“公主——”紫娟眼睜睜看著她墜入潭里,既痛心又懊悔,卻什么都無法挽回了。
滕夕夢一墜入潭里,就任由自己不斷往下沉,完全不想掙扎,雙手始終緊握著胸前的琥珀項鏈,在翟政威死后,頭一次漾起笑容。
她終于可以到他身邊去了,無論他此刻在哪里,她都會找到他,然后……再也不和他分開。
他們生前當夫妻的緣分太短,既然如此,她就追到陰曹去,和他在陰曹再續夫妻情緣。
這一次,死亡也不能將他們倆分開了,他們可以永遠相守,直到?菔癄。
好開心,她終于可以……解脫了……
。
滾滾河水從瀑布上奔流而下,在山間一路蜿蜒直到山腳下,才轉而流到平地。
“莊主,河岸邊躺了一個人!”
兩名年輕男子正騎馬往山里走,先發現河邊異樣的男子偏斯文清秀,而被喚做莊主的男子則身材高壯,眉宇間盡顯霸氣,讓人很難忽視他的存在。
就在河水流出山林的出口處,一個人趴在河旁的淺灘上,因為距離有些遠,他們看不出那人是男是女。
“阿信,過去看看,若是沒氣了,就近找一處空地埋起來,別讓人曝尸荒野。”高壯男子吩咐道。
“是!鳖佇烹S即翻身下馬,走到河岸邊探查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