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維政提起了婆婆,讓余曼青也想起自己的父母。
她想,如果這一切都不是夢境的話,那么在這條時間軸上,父母是不是依然健在?
喬喬在地板上自個兒玩著積木,她則是盯著女兒發愣,陷入沉思。
在她原有的記憶里,父母親早已離開人世七、八年了,她不確定自己該以什么樣的心情去撥打那通電話。甚至,她幾乎可以想見自己在聽見母親的聲音之后一定會崩潰大哭,屆時母親一定會問東問西,她又該怎么解釋?
難道要說他們在另一個次元里已經死了好幾年了嗎?雖然那是實話,可她應該會被送進精神病院吧。
突然,門鈴大作,她想應該是婆婆姚美玉來了,連忙起身前去應門。
門一開,久違十幾年的婆婆就站在眼前,余曼青居然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曾經,她是那么痛恨這個女人,巴不得最好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對方,可現在的她竟會覺得有些懷念這張臉。
“?把我擋在門外兩個月,你這媳婦終于有點好臉色啦?還是你現在連理都懶得理我了?”姚美玉見面就是一番奚落。
余曼青如夢初醒,急忙辯道:“啊、我沒有那樣——”
可對方卻對她的下文沒有興趣,徑自脫了鞋就往門里走,一見到可愛的孫女,姚美玉立刻換上和藹的笑容。
“哎唷??喬喬怎么還是這么可愛!來,快讓阿嬤抱一下。”
天壤之別的態度,讓余曼青不自覺苦笑。
過去她總覺得忿忿不平,明明女兒就是她生的,為什么姚美玉當她是仇人、可卻又如此寵愛仇人的女兒?然而她現在卻不這么想了。
她思忖,如果二十年后,有個男人霸占了她的喬喬,而且整整兩個月不讓她到女兒的家里探視,那么她肯定也會痛恨那個王八蛋吧?
如此簡單的道理,她以前怎么就不懂呢?
“我說你這個當媽的,”姚美玉抱著孫女,突然回過頭來瞅了她一眼,忍不住嘮叨了幾句,“地板這么涼,你怎么讓小孩子坐在地板上玩?好歹你也墊個什么吧?都一年多了,怎么還是這么不懂得照顧孩子?雖然最近天氣還很熱,但是也不能大意呀!
聞言,余曼青也不生氣,勾唇淡淡一笑,“好,我會找一天去賣場買些軟墊回來鋪!
這回應太不尋常,居然不是譏諷或是反嗆,嚇得姚美玉瞠大雙眼,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接什么話。
最后她索性抿抿唇,干脆別過頭去,繼續逗孫女玩。
“對了,我昨天煮了一些甜湯,媽要試試看味道嗎?”余曼青突然提議。
煮了甜湯?她?這怎么可能?姚美玉的反應與兒子差不多。
她早就知道這個媳婦是不下廚的,怎么可能會煮什么甜湯?不過轉念想想,這是媳婦過門兩年以來,第一次恭恭敬敬地服侍她這個婆婆,她倒想看看這女人能變出什么花招。
“也好,反正我也渴了,就喝一碗吧。”
“那我去準備。”余曼青露出一抹開心的笑容,旋身往蔚房去了。
那溫順模樣讓姚美玉茫然了好一陣子。
平常總是劍拔弩張慣了,突來的和諧氣氛總讓她覺得渾身像是哪里出了毛病,坐立都不安穩。
沒多久余曼青端了碗怪怪的東西出來,姚美玉皺著眉,看了老半天才發現碗里裝的是水果。
“這是你煮的?”她抬頭看了對方一眼。
“嗯。”
她本來以為大概會是什么紅豆、銀耳、蓮子那一類的……可她端出來的東西卻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姚美玉嘻了一口,湯汁帶著濃濃的水果香氣,甜味卻拿捏得宜,如此細致的口感令她相當驚艷,若說它是高級餐廳里打包回來的甜品,她應該也不會產生任何質疑。
可這媳婦說是她煮的?
“你看食譜學的嗎?”姚美玉抬眸,又問。
余曼青心一驚,若她說“是”的話,婆婆是機靈人,肯定會接著說:“那本食譜可以借我嗎?”或是“是哪一本食譜?我也去找來看看。”
于是她想了想,便道:“以前有個朋友教我,昨天靠著一點記憶煮出來的,應該不致于太難吃吧?”
這樣的回答果然是安全牌,姑且不論信不信,總之姚美玉沒再追問了。
兩人就這么靜靜地坐在餐桌前,面對面卻沒有話題,喬喬則是坐在兒童餐椅上,咿咿呀呀地玩著她的固齒器。
好一會兒之后,姚美玉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們夫妻倆最近怎么樣?”
余曼青頓了頓,“什么怎么樣?”
姚美玉白了她一眼,嗤哼了聲,“還好意思問我?我說你們呀,都幾歲的人了,要鬧脾氣到什么時候?”
啊……原來是指冷戰這回事。余曼青懂了,臉色一僵,尷尬地笑著,卻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你們夫妻倆好好解決自己的問題,不要牽連孩子!币γ烙窭^續道:“你看喬喬,一個人多孤單,我是不期待你會替維政生個兒子啦,不過好歹也別讓喬喬沒有兄弟姊妹。”這暗示也夠清楚了。
余曼青苦笑,她又何嘗不想?無奈生孩子不是她一個人就能生得出來,也得要某人配合呀!
而想到兩個人自從關系僵化之后,他幾乎連碰也不碰她,就像是有道透明的冰墻隔在他倆中間,這樣的夫妻如何能有孩子?
“吶,我說的話你聽見沒?”
瞧她愣愣的毫無反應,姚美玉忍不住喚她一聲。
余曼青這才回神。“呃……有,我有在聽!彼蛔杂X揠了揠眉心,有些為難地囁嚅道:“這件事情,我會再找維政談談。”
但是,要怎么談?
雖然她的上一段人生充滿了各種歷練,可在“懷孕生子”這個部分,她可以斷定自己絕對沒有任何成長。
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思及此,她忍不住將目光瞟向一旁的喬喬。
再生一個孩子嗎?
其實在上一段人生里,她曾經懷過第二個孩子,可卻因為極度不滿當時的生活、痛恨自己的婚姻,于是她瞞著所有人,在沖動之下偷偷拿掉了孩子。
這件事讓她后悔萬分,可她當時心高氣傲,不愿正視自己的心情,不愿相信自己做了錯誤的決定,于是她蒙騙自己的心,寧愿相信自己忘懷了那個沒有機會出生的孩子……
她想起那張拿在手中的黑白超音波照,淚意瞬間涌上,視線模糊了。
她心一慌,連忙站了起來,啞聲道:“媽,你慢慢喝,我去陽臺收個衣服,待會兒就進來!
語畢,她立刻轉身躲開婆婆的視線,逃出了廚房。
晚間六點半,余曼青帶著喬喬到附近的公園走了幾圈。
重新回到二十四歲的肉體,再比較先前那副殘弱不堪的身軀,她深深感受到在體能上的巨大落差。
這一切都是真的嗎?她急于想證明這一切不只是夢,可是除了偷捏自己之外,她找不出其它方法了,總不能要她隨便拉個路人,劈頭就問:“請問現在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想著想著,她探頭望了一眼嬰兒車,喬喬已經睡著,她不自覺露出了淺淺的微笑。
這樣的感覺好怪異,明明女兒在她的記憶里已經長到了十多歲,會頂嘴、會反抗、會翻白眼、也懂得怎么恨媽媽了,可現在女兒卻縮回了一歲的身體里,會對她笑、會好奇地摸摸她的臉,偶爾還會像是撒嬌般在她的頸窩磨蹭……
真不曉得這樣到底算是去了未來,還是回到過去?
思及此,她嘆口氣,暗笑自己腦袋里的那些傻念頭,然后彎身替喬喬蓋好小涼毯,打道回府。
進門的時候,簡維政已經在家里了。
他躺在沙發上睡得很沉,電視畫面則停留在新聞頻道上,余曼青先是嚇了一跳,還特地抬頭望了時鐘一眼。
時間不過七點半,他居然這么早就回來了?!
她掩不住心里的訝異,在她上一段人生里,簡維政從來沒有這么早下班過……
不,更精確的來說,就算是提早下班,他寧愿在外面喝酒喝到半夜,也不愿意在十二點之前踏進家門。
念頭至此,她躡手躡腳地將喬喬抱回了嬰兒房,然后折回客廳,卻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么。
該叫醒他嗎?可是看他睡得這么香,肯定很累吧?那去做晚餐?想想也不太穩當,搞不好他已經吃過了。
最后,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坐了下來,凝視著他的睡顏。
有多久她不再像這樣好好看著他的臉了?他們住在一個屋檐下,卻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對方——除了吵架之外。
真是不可思議,她曾經瘋狂地愛過這個男人,可最后卻也瘋狂地恨他。
她隱約記得自己有多么恨他,卻怎么樣也想不起來為什么要恨,因為他努力工作嗎?還是因為他希望她留在家里照顧喬喬、讓她失去了自由?
此刻想來,她真的不知道彼此之間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或許是產后憂郁讓她失去了理智,也或許當初的她太過于年輕……她真的記不得了。
此刻她只是為他感到心疼、為了過去的他而感到心疼。
他年紀輕輕便一肩扛起家計,讓她們母女倆住得舒服、吃得好、穿得暖,她卻讓他有家而不愿意進門。
她真的失去了自由與快樂嗎?不,其實沒有,比起只能孤單地躺在病床上等死,現在的她是何等幸福。
突然,他輕哼了聲,似乎是醒了,余曼青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他便睜開了雙眼。
兩個人的視線頓時對上。
她僵住,好尷尬,偷看人家睡覺被逮個正著。
“呃……”她牽唇露出一抹僵硬的微笑,“抱歉,我吵醒你了嗎?”
他靜靜地看著她一會兒!澳阃的笪覇?”
“?”她愣了下,笑了出來,“什么呀?我哪會做那種事?”
“不然你怎么吵醒我?”
懂了他的調侃,她一時語塞,只是尷尬地笑著,不知道該回答些什么,干脆岔開話題!澳愠赃^晚餐了嗎?”
他沒急著回答,先是撐起身子坐著,轉轉脖子、動動肩膀,然后把同樣的問題丟了回去,“你呢?吃過了沒?”
“……吃過了!彼鸬糜行┬奶摗
其實,自從她“重生”了之后,她便一直沒什么食欲,剛才也只是把中午的剩菜熱一熱,隨便吃個幾口了事。
“你呢?”她再問了一次。
他抬起頭來,直直望進了她的眼,那目光十分銳利,彷佛像要在她的眼底里挖出什么蛛絲馬跡。
空氣,好像在那一瞬間變得稀薄了。
呼吸變得如此吃力,余曼青胸口微微起伏著,頸后一股熱流涌上,蔓向耳根,他要是再這么繼續盯著她瞧,她覺得自己肯定會窒息昏倒。
“我不餓!弊詈螅@么說。
意思就是他還沒吃?
像是找到了一個可以逃離現場的理由,她幾乎是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澳、那我還是去煮點東西讓你墊墊胃……”
她提步就要往廚房走,手腕卻一把被扣住,她嚇了一跳,回過頭來,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又看了看他。
“你在心虛什么?”他淡淡地問道,表情卻有些森冷。
“我?心虛?”她牽唇,強作自然,“我、我哪有心虛?”
“沒有?那你為什么要逃?”
她怔忡,全身動彈不得。是,她的確是有事情瞞著他,可她要怎么解釋?她無法對他說出實話,但是說了謊話大概也騙不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