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亂的記憶碎滿一地,隨后又自動拼湊串起,逐漸還原曾經遺失的過去。左額上的疤,是一個封印,亦是一個烙印。
它封印了她與溫曜宇有過的甜蜜,也烙印下她與溫亞瀚苦澀且痛苦的回憶。她愛著溫曜宇,溫亞瀚卻愛著她……一份愛情,成了三個人終其一生也無法逃脫的痛。
緊閉的長睫輕輕顫動,杜靜雪仿佛從一個久遠的夢境中緩緩蘇醒回神,映入眼陣的,是揪痛她每一根神經的俊顏。
溫曜宇神情凝重,目光陰郁,一手輕撫她的額,一手緊攢住她發涼的纖手。眨去眼底朦朧的霧,她幽幽地打量四周,看見熟悉的馬賽克拼貼墻面,漆成西班牙風格的橘紅色天花板,進口自奧地利的骨董吊燈。
她認得這里。
這里是他在“月河”二樓的個人休息室。他們兩人曾經在這里,有過許多旖旎纏綿的回憶。
他們在這里親吻彼此,透過雙手摸索彼此身上的每一寸線條,他們熱情而瘋狂地做愛,耽溺在彼此所給予的歡愉中,深深迷戀著對方的全部。
這里是他們貪歡的小天堂,每一景,每一物,每一角落,都充滿著他們共有的甜蜜回憶。
“……小老板,你又要推開我了嗎?還是又要裝作不認識我?假裝你是劈腿害我傷心的前男友?”她牽動嘴角,明明想笑,淚水卻滾落眼眶,嘴里嘗到了思念的咸味。
雖然不是全部,可她幾乎已想起過去的總總。
她記起,她是如何主動追著她最愛的小老板,拚命制造機會讓他看見她的存在,努力讓他對她留下深刻印象。
也記起,他從生疏禮貌到溫柔體貼,然后與她親密纏綿,只為她一人展現的狂野霸道。
其實,他與亞瀚,兩人看似截然迥異,兩人卻各自擁有對方的特性,只是隱藏在體內,沒有顯露出來。
她見過曜宇狂野不羈的一面,見過亞瀚溫柔的一面,他們兩人就像是彼此個性相反面的“倒影”。
亞瀚的死,擊垮了曜宇,深濃的罪惡感喚醒他體內原有的另一面——狂野的,危險的,充滿毀滅的,不受控制的。
渴望贖罪的念頭,承擔過重的精神壓力,造就那一面衍變成另一個人格,他的潛意識讓那個人格成為亞瀚。
紳士與狼,融合成一體,成了她畫筆下的狼紳士。
“小雪,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溫曜宇抬起手指,輕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淚珠。
“我為什么會受傷?那場意外是怎么發生的?!”她茫然地眨動長睫,臉上籠罩著困惑。
深邃的瞳眸緊縮,他臉色更添陰沉,嗓音粗啞地問:“我以為你已經記起所有事。”
“對,全部……除了那場意外!彼嘈。
好片刻,溫曜宇陷入了漫長的沉默,久到她以為他不會再開口,那陰郁而沉痛的沙啞聲嗓,才又緩緩在耳畔響起。
“亞瀚因為超速駕駛,擦撞護欄而翻車,當場死亡。這件事你還記得嗎?”水眸一震,淚如泉涌,她怔怔地哽咽,胸口仿佛被人掘出一個深坑,空空洞洞的。
“我知道他死了……但我不記得他是怎么……”她哽著嗓音,一度不能呼吸。
長眸透著一片死寂,溫曜宇啞著嗓音繼續說道:“亞瀚很愛你,不能得到你相等的愛,他很痛苦。他是存心尋死的,才會故意在那個下坡路段超速!
“然后,你的體內就多了另一個亞瀚!北羌夥浩鸶鼭饬业乃釢,她哭得不能自已。
他認為是他害死了亞瀚!
“那不是你的錯……不是!”她坐起身,小臉布滿淚痕,哽咽得打起嗝來。
“是我的錯……如果當初我沒接近你,如果我沒來‘月河’……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溫曜宇將她嵌抱入懷,聽著她自責的低語,他心如刀割,痛不欲生!笆俏摇俏业腻e,是我害了亞瀚。小雪,亞瀚愛上你,不是你的錯。如果我能控制自己的心別愛上你,也許,你終究會轉而喜歡上亞瀚,那么這些悲劇就可以避免!
他早該發覺亞瀚對她的感情,然而,當時的他,一顆心早已被她牽引,感情已經深植烙下。
亞瀚愛她,他亦然,他放不開手,無法將一臉渴望他疼愛的她推離身邊,更無法割舍她,將她讓給別人。
即便那人,是他最摯愛的弟弟。
愛情,應是甜美的,卻沒想到,他們的愛情,竟會使他們必須承擔一輩子的杜靜雪自他懷中抬起迷蒙的淚眼,心碎地問:“就因為這樣,所以你才想趁著我忘記那些過去時,跟我劃清界線?想方設法將我送到日本,幫我安排新的人生,幫我實現所有夢想,默默在背后扮演長腿叔叔的角色,只因為你認為你不該愛上我,你后悔愛上我……”
泣不成聲。
她哭倒在他懷里,細瘦的藕臂緊緊勾住他的后頸,怎么也不愿放開他!安皇悄阆氲哪菢。”
他雙臂一個收緊,將懷里嬌軟的身子鎖得更牢,恨不能就這么抱著她,直到永遠。
沙啞的低醇嗓音苦澀地響起:“關于那場意外,你當真……什么都不記得了?”
埋首在他頸窩內的淚人兒,迷惑地搖動螓首。
沉痛的眸光落在她額上那道疤,他抬起長指,無比輕柔地撫摸著。
“是我傷了你!睖仃子畹驼Z,面上是掩不住的自厭與惱恨。
杜靜雪怔然,腦中的紛亂霎時蒸發,被一片茫然填滿,模糊的淚眼倒映出他陰沉而痛苦的神情。
“你見過我體內的那一個‘亞瀚’,應該知道他有多危險。那時,我無法接受亞瀚的死,我多么想替代他死去,可我不能,自責與罪惡感讓我體內的‘亞瀚’瘋狂,他開始把一切過錯歸咎于你!
那個長久以來困住她的惡夢!
不,不是夢,而是真實發生過的回憶。只是太痛苦、太折磨,被封鎖住了,卻又化成惡夢,夜夜侵襲。
“我看過許多精神科與心理治療師,他們都無法幫助我恢復正常,現在的我,不再是完整的我,有一部分的我,是為了‘亞瀚’而活!
沒人比他更了解亞瀚,他可以想像,當時亞瀚坐在車上,心情有多么悲憤。
亞瀚的性情狂烈,他優秀過人,在藝術的領域中,是不折不扣的天之驕子,他從未經歷過求而不得的挫折,心高氣傲的他,更無法忍受自己深深愛上的女人,卻不愛他的事實。
于是他選擇毀了自己。
然而,亞瀚毀去的不只是自己,也毀了他。
“小雪,我砸破了你的頭,我差一點就想連你一起毀了……你想,我還能把你留在我身邊嗎?”
看著那雙死灰一般黯淡的眸,爬滿沉郁的俊臉,她伸出雙手捧住他削瘦的頰,將額心偎貼著他的。
“我不在乎……小老板,我不在乎。就算你差點殺死我,我也不在乎,因為那是我虧欠亞瀚的,你只是代替亞瀚向我索討,我本來就該償還的虧欠。”
“小雪……”一聲聲沙啞的低喚,震動了緊抽的胸膛,扯痛了心扉。他如何能不愛她?
哪怕,罪惡感的伽鎖困住他,對亞瀚的愧疚令他痛不欲生,哪怕他一次又一次的痛恨自己,為何不能放開她。
他還是愛她。深深地,無可自拔地,瘋狂地……愛著她。
“現在,你已經知道一切真相,你打算怎么做?”
隱身在城市角落的小咖啡廳里,美嘉垂著眼,表情頹然地怔坐在座位上。兩天前,因為沈倩華的剌激,小雪想起了那些遺失的記憶,溫曜宇已經無路可退,只能選擇面對。
當年,溫曜宇失去亞瀚,深受打擊之下,精神狀況出了問題,竟衍生出另一個酷似亞瀚的人格。
然而這個“亞瀚”,比起真正的亞瀚,性格更剛烈,更喜怒無常,全然無可捉摸,就連曾跟“他”接觸的心理醫生,都判定“他”極具危險性。
或許,這個“亞瀚”只是溫曜宇一直以來,隱藏在優雅紳士之下,所壓抑的黑暗面。
“美嘉,我不怪你,真的!倍澎o雪朝好友漾開笑容,伸手握住美嘉的手背。
相反地,她十分感謝美嘉。倘若這幾年少了美嘉的陪伴與支持,她無法實現自己的夢想,成為亞洲知名的插畫家。
美嘉眼眶泛潮,也回以微笑,目光卻落在桌上那本最新繪本的打樣。
那是先前小雪完成的新一冊繪本,日本的工作人員將剛印制好的樣品寄來臺灣,好讓經紀人與創作者做確認。
繪本封面上,四個邊框勾勒著細致的花蔓,狼紳士與兔淑女欣然共進下午茶,透出恬靜而暖心的氛圍。
那瑰麗而朦朧的色調,細膩而柔軟的線條,教欣賞者望上一眼便舍不得移開。
“你不打算回日本了,是不是?”美嘉嘆息地問。
孰料,杜靜雪微笑搖頭,輕柔地說:“不,我要回去,那里是我實現夢想的起源地,我當然要回去!
美嘉面露驚詫:“那你跟曜宇……”
“我要帶他一起走!鼻妍愋∧樛赋鰣远ǖ纳癫伞
“他不會跟你走的,那年他傷了你,差點就讓你……曜宇很害怕又失手傷了你,所以這幾年他才會壓抑自己,安排你到日本展開新生活,他不可能會這么輕易的妥協!
事實上,美嘉也不贊成他們在一起。那實在是拿小雪性命開玩笑的危險行為!誰也猜不準,溫曜宇體內的那個“亞瀚”何時會出現,又會對她做出什么可怕的事,相信溫曜宇也不可能放心,讓自己與她單獨相處。
“美嘉,你知道嗎?以前的我,非常努力想成為一個能配得上曜宇的淑女,然而一直沒能成功。我的個性你也很清楚,根本不適合當什么淑女。”
出自她繪筆之下的兔淑女,是她內心深處對自己的期許,從欲望投射出來的,幾經美化的繪本角色。
或者該說,兔淑女美好的正面形象,滿足了許多女性內心的渴望;她們都曾經夢想過自己是一個高貴的淑女,也都尋覓著能夠與自己相守一生的紳士。
女人是貪心的,她們在渴望另一半是紳士時,內心卻又同時期待著紳士也能是狂野的狼,既優雅也狂野,既溫柔也粗暴。
杜靜雪彎起眼眸,笑容添上一絲頑皮地說:“不管是曜宇,還是亞瀚,我都要他們。如果曜宇不肯跟我走,那我就從亞瀚那里下手!
美嘉一時震驚得無法言語,愣了片刻才低嚷:“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篤定的笑了笑!耙苍S,這就是我們的懲罰吧!我跟曜宇之間,注定要多一個‘亞瀚’,如果這樣做,能讓曜宇減少罪惡感,我不在乎必須跟他的兩種人格在一起。”
“天!這真是太瘋狂了!”美嘉低喊。
“人生往往比故事更瘋狂——這句話,可是當初我們簽約時,你對我說過的!倍澎o雪故作輕松的聳肩微笑。
美嘉發覺自己真的拿她沒轍,只能無奈地問:“你真的很愛他吧?”
“是的,我真的很愛他。即使我遭逢巨大創傷,忘了我跟他之間的種種,可我的心還是被他的一舉一動牽動。失去記憶的我,只是迷了路,卻沒有停止尋覓他。”
美嘉苦笑地接著說:“就像兔淑女一直想見狼紳士,就算一次又一次錯過宴會,她還是不放棄,不斷地尋覓著狼紳士!
“你會支持我嗎?”杜靜雪嘴角揚高,眼底有水氣流動,笑容卻是燦爛的。
“老實說,我不支持,但是,那是你的人生、你的決定,如果你真打算這么做,我不會再反對。但我只希望你別傷了自己,也別讓‘亞瀚’再有機會傷害你!
“美嘉,謝謝你!彼x座來到好友面前,彎身擁抱。
“我會先回日本處理工作,你來……讓曜宇離開臺灣也好,但是不曉得溫家那邊會不會同意,你可能有一場硬仗要打。”美嘉拍拍她纖瘦的背,口吻沉重得讓人快喘不過氣。
杜靜雪反過來安慰好友,戲諸地說:“別這樣。往好處想,我可以同時跟兩個不同的男人在一起,卻不算劈腿!
“小姐,這一點也不好笑!泵兰钨浰挥洶籽邸
“呵呵!彼鹦,將滿腔苦澀留給自己。
亞瀚的死,是他們一生必須背負的罪與痛,曜宇放不下,她亦然。那么,就讓另一個“亞瀚”來索討吧!
她沒有被切割分為二,不能同時屬于曜宇,又屬于亞瀚,那就讓他們“同時”擁有她。
哪怕,其實說穿了,這個“亞瀚”不過是曜宇壓抑的黑暗面,只是罪惡感與愧疚沖擊之下,所產生的另一個他。
她愛他,全部的他,無論是光明的那一面,抑或是黑暗的,她都深深愛著。她心愛的狼紳士啊……無論他是狼,還是紳士,她都會守護他。
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