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咱們‘綺羅園’的百花玉肌膏,待口子愈合,得記著天天抹在傷疤上!敝旆鲿詫⒁幌蛔訚櫮w去疤的藥膏擱在桌上,輕扣君霽華的下巴,扳起。她仔細審視著,最后點點頭!斑好,傷得不深,只劃開皮肉,沒傷到里頭的肌筋,好好照料著,很快就能完好如初。”
很難完好如初。君霽華心里清楚。
那兩道口子極長,一道從右眉尾斜至嘴角,另一道則從鼻翼劃到耳下,在她右頰大大交叉。當時那女幫主是真想劃花她的臉,若非寒春緒出手,她此時的臉應該跟個棋盤差不多,交錯縱橫好幾道。
還有命活著,她心里是慶幸的,但從銅鏡中見到自個兒的臉,心里不由得苦笑,終于能夠體會,女兒家愛惜容貌,她也一樣。
“謝謝姐姐的百花玉肌膏!彼⒁恍Γ瑐谶疼,小小皺眉了。
朱拂曉小心替她撥開發絲,邊道:“那日我晚些到,你出了意外,之后柳兒和葉兒給我遞條子來,說你返回了,但受了點傷,我正想著要探望你,卻不知你落腳何處!碧裘颊Q。“你男人倒主動找上門,帶我來這兒!
聽到“你男人”三個字,君霽華浮出靦觍神色。
“姐姐,見到你,我真歡喜!
所以這表示,寒春緒直覺認為拂曉姐姐是“可信任的朋友”吧,因此才領她來到深巷內的巢穴。
“妹子,見到你,我比你更歡喜。”玉手不太正經地摸了人家一把,朱拂曉嘻嘻笑!霸蹅z在太湖‘鳳寶莊’一別后,沒想到你有這么大轉變,先是‘奪花會’開出天價,還當夜就被人從‘天香院’贖走,如今來到奴家的地盤,竟還被扯進江湖追殺。妹子啊,我可好奇死了,非得聽你一件件說個仔細明白不可!”
唉,這真是一言難盡,說來話長啊……
君霽華苦笑嘆氣。
***
傍晚時分,熟悉的腳步聲踏進北屋。
一聽到動靜,坐在鏡前的君霽華立即抓來一塊折成四方的巾子掩在右頰上。
寒春緒剛將朱拂曉送回“綺羅園”,甫進屋,瞥到那姑娘心虛且急切的舉動,雙目微乎其微一瞇。
他不動聲色走近,解下披風,狀若隨意地道:“你一個人不好換藥,我幫你。”
“不用的!”意識到聲嗓過急了些,她垂下眸,結巴嚅道:“那個……適才拂曉姐姐幫我換過藥了,雖說才過五日,但愈合情況頗佳……對了,她還送來一大匣子百花玉肌膏,說要是抹完了,再跟她討,我、我很謝謝她。”飛快望了男人一眼,察覺他正一步步逼近,表情不可捉摸,她嚇了一跳,連忙起身退退退,隔著桌子繞出一個小弧退到門邊,仍不忘用巾子壓著右頰面。
男人定住腳步,兩手插在腰上,直勾勾瞪她。
“你在干什么?”躲他?!
“我……我也很謝謝寒爺,肯讓拂曉姐姐來這兒跟我說說話,胡亂閑聊,我……!敏姨和柳兒、葉兒肯定在灶房忙呢,我身體沒事了,該去幫忙的。”退一步,再退一步,丟下話,望身跑掉。
怎么,別人可以看她的傷,就他不成嗎?躲什么躲?
寒春緒心里很不是滋味。
再有,她出事后,被他帶回四合院的那一晚,她都對他坦承情意了,怎么這些天又故意疏離?而且對于那晚所說的話,都不肯再詳加解釋,真是……真是……有夠可惡!
若非她如此嬌柔,他真想抓住她肩膀死命搖晃,以泄心頭之怨。
她難道不知,拋出香餌誘魚上鉤,魚既然釣上了,卻不肯給個痛快,這樣的行徑有多……多缺德嗎?
***
臉上的傷收口結痂,今兒個她拆下裹巾查看時,痂已脫落。傷好了,在右頰留下兩道淡紅色傷疤,摸起來微微突起,已不像以前那般光滑無瑕。
原來她還是很在意容貌的,以為看得很開,心中仍是郁悶。
今夜,太湖邊上一輪明月,銀華邀人來,君霽華接受這份無言邀請,散著發,獨自一個踏出屋外。
夜風掠過她發尾、袖底,輕輕波蕩著裙擺,她落足無聲,走向那片梅樹林。
寒春緒帶著她和柳、葉兩丫頭重返太湖“鳳寶莊”已有七、八日,一是為了避風頭,江北大城內風聲緊,再待下去極為不妥,所以暫時換地方落腳;二是因為他的手下和船只、馬匹等等大都于此聚合。
再有,說是回太湖“鳳寶莊”也不太對,他在太湖邊上的這一穴,是一處頗簡樸的三合院,就座落在苗家“鳳寶莊”后頭,人家只會瞧見“鳳寶莊”大宅的風光氣派,沒誰會去留心他這種尋常小院。
白梅度過了它的盛世,將謝未謝,花心暗淡了些,然而有月相伴,皎光點點,落在枝椏上仿佛枯瓣重生。夜風凄清,來回穿梭,梅樹林里卻美得教人屏息,連月光都一篩一篩的,直想醉在這一刻。
她踩著落地的月色,不自覺跳起舞。
她閉眸,淡淡揚唇,身子隨足轉動……她內心平靜卻也波瀾隱隱,仿佛這一刻僅為自己而舞,她舞給自己欣賞,感謝自個兒仍活著,活得還挺不賴,因為遇上一個男人,學了些感情上的玩意兒,還在摸索中,也許一輩子都弄不懂,都得這么摸索下去,可是她樂意。
唉,她一千個、一萬個樂意……
“啊!”驚喘逸出嬌唇,她回旋再回旋,不斷舞動的身子陡地撞上一面胸墻,不及發出更響亮的驚呼,一只有著煙草味的大掌已覆住她的嘴,她的腰被牢牢圈住,她的背貼上那面堅硬的胸,被這么一提抱,足尖都快離地。
“別叫,是我!睙釤釟庀⑴t她的耳。
用不著他開口,光憑氣味,她也知道來者是誰。
拉下嘴上的掌。“寒爺,你、你回來了……”
“是啊,我回來了。今日銷了一批貨,貨好價美,上家、下家皆大歡喜,我從中賺上一筆,那也歡喜無比。我發出一筆錢財犒賞手下,讓他們全散了,化整為零,該回什么地方就回什么地方,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我回來,進屋沒見到你,往這條長長的青石板道一望,追將過來,我追啊追,再追啊追,真怕有人趁我不在,收拾包袱逃得遠遠的。幸好,全是我自個兒疑心,胡思亂想,我再定心一看,巧了,真在林子里找到你!焙壕w語調輕松飛揚,不知情的人準以為他當真愉快得很,但聽進君霽華耳里,纖細背脊不禁輕輕一顫。
“我不會逃……”她細聲囁嚅,很納悶他為何總認為她要逃,是否經過“玉蛟幫”那件事之后,他以為她心中驚懼,所以非逃不可?唉,她難道就不能有其他選擇?例如……待在他身邊,舍命陪他這個“君子”?
“我不會逃!彼俅螐娬{。
“你想逃就逃,我總會逮到你,無所謂。”
他連撂狠話都輕聲細語,如情人的撫觸,君霽華身子不禁發熱,心跳急劇。
忽地,她記起什么,柔身一僵,垂首,右手不由自主地捂住右頰。
寒春緒看穿她的心思,嘿嘿冷笑,頗有那種“看你往哪里躲?”的意味。
他硬是拉開她掩頰的手,將她雙臂連著腰身一同捆抱。
她頭放得更低,藉著一幕烏絲掩住右頰,拚命隱藏。
躲!再躲。
內心持續惡狠狠發笑,寒春緒空出的一手沒撩開她的發,而是把頭顱蹭蹭蹭,從她發絲中蹭過去,讓她的發也覆在他的頸上、肩上。
哼,她還想隱入月光照不到的幽暗處!
他絕對不允,硬是將她低垂的臉容扳過來,朝向皎皎清月,尤其是右頰,他絕不放過,端詳得無比仔細。
君霽華心臟狂跳,又覺不能呼吸。
自從臉被劃傷后,她一直閃避他的探看,能自己上藥絕不假手他人。
她知道他很在意她的傷,想看個清楚,可是每每見她藥都裹好、藥巾也都敷上了,也就沒再為難。
她也知道,總有一天得面對現實,但……心里尚未準備好,他便突如其來地逼到面前,鼻息拂上她臉膚,逼得她無所遁形。
“傷好了?”挺直的鼻湊近,鼻端有意無意地摩挲她的臉膚。
“嗯……”剛脫痂的地方甚為敏感,被他這么碰著,她忍不住哆嗦。
“嗯,是好了!贝_認完畢。
“嗯……寒爺,你——”
“你好香。”
什、什么?!
君霽華一陣暈眩,她屏息以待,猜想他見到那兩條交又的傷痕后,會有什么想法,結果他……他根本忙著吃她豆腐!
“寒爺,我——唔……”她仰臉的角度很適合親吻,月光鑲著白頰,讓人心癢難耐。忍無可忍,無須再忍,男人伸舌舔著點點銀輝,又把舌探進她輕啟的唇內。
君霽華軟軟往后靠,全隨他了。
兩人氣息交融,好半晌,她微喘著,徐徐掀睫……男人凝望著她,目光幽深。
“寒爺,我的臉……不好看了……”她想掩住他那雙眼,可惜兩手皆被圈抱。
“然后呢?”
然后?她明顯一怔,都不知自個兒表情呆呆的,好可愛。
寒春緒輕啃她的白頰,低沉又問:“然后呢?”
“然后就……就……”她被攪得頭很昏,在他臂彎里扭動起來。
寒春緒暗自嘆了口氣,終于放松圈抱,讓她在他懷里轉身。
“寒爺當初買我,不正因為我長得好看嗎?”
“然后呢?”
還、還然后?!她瞪著他,欲言又止。
抿了抿唇,她干脆挑明道:“沒有什么然后,就只是……我的臉上有疤,兩道長長的疤,不好看了。”
“奇了,我正好喜歡臉上有疤的姑娘,而且還得在右頰,而且還得長長的兩道,對了,而且最好兩條要交叉在一塊兒,這才夠嗆。”
君霽華懵住。
她雙眸瞠得圓圓的,小嘴也圓圓張著。
她一瞬也不瞬,直直看著男人那張臉。
他的嗓音好好聽,似沉醇厚,聽久了會上癮。
他的眉眼俱柔,沒有調侃嘲弄之色,眼神認真,像無言說著什么。
他浸淫在月華中的面龐,銀發似雪,黝膚暗紅……他……他、他……
“臉紅了……”她下意識喃道。
“誰臉紅?胡說!我才沒臉紅!我怎么可能臉紅?你哪只眼瞧見我臉紅?”
結果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他連聲否認,越否認,臉越熱,黑里透紅。
君霽華原是有些瞧癡了,被他這么激切一嚷,陡地回過神,唇角克制不住地拼命往上翹。
“看什么看?看老子英俊啊?!”開始耍大爺。
“寒爺長得是很英俊,銀發黝膚,濃眉深目,直挺的鼻子,寬寬的嘴,多好看。”她將心里所想的直白說出,語氣淡然平靜,她坦率得很,只是也掩不住臉紅,兩張紅紅的臉就這么對望。
寒大爺正要惱羞成怒的氣焰整個被壓下去,他才要開口,卻見她流出兩行淚。
“你、你哭什么哭?我又沒欺負你!”他很驚嚇地放開她。
君霽華搖搖頭,微微笑著,一直搖頭,她用手背擦淚,有些孩子氣,又有些可憐兮兮。她也說不明白,只覺心中一松,可能皆因他的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