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來,這里坐!卑ОУ恼b佛聲不斷,秦子深攙著利爺爺,走到大廳左方的長椅上。
一路跟著救護車來到這里,看著護士拔掉氧氣罩和點滴,并宣布死亡時間后,她便一直跪著。禮儀師跟她說了些話,她消失一會兒時間,再出現時,已換過了衣物,素凈著臉蛋在那里跟著念誦佛號。
其間,任誰跟她說話,她都是濕潤著眼眶,一臉茫然地看著對方。他知道現在的她很傷痛,也沒去打擾她,只是幫她看著她方喪妻的年邁爺爺。
“小伙子,你是之勤的朋友?”利爺爺腔音很重。折騰了整晚,他神態顯得疲倦。
“我們是事務所的同事!鼻刈由顟B度客氣。
“你干啥的?律師呀?”
“對,律師!
“之勤那丫頭跟你很好吧?那孩子肯讓你送她回來,一定是很信任你!
很好嗎?不,他們并不算好。遲疑了會兒,秦子深道:“我們是同事,同事間本來就會互相照顧!彪m然目前是同事,但他想要的不只這樣,只不過現在不適合談這些。
利爺爺呵呵笑,笑得有些苦!澳茄绢^連你都瞞過啦!
“爺爺的意思是?”秦子深疑惑的看著他。
“說起來,那丫頭也是可憐吶。她爸爸是我第一個孩子,很有才氣地,和他老婆,就是我那個大媳婦啊,兩個人白手起家,開了一間貿易公司,后來還把丫頭的叔叔和姑姑帶進公司,有錢大家一起賺呀!她爸爸就是那么照顧自己的弟弟妹妹,很好的人吶,我可是很以他為榮地。本來我們一家過得和樂融融,那丫頭又是獨生女,她爸媽疼得咧。誰曉地呀,那丫頭讀國中地時候,她爸爸和媽媽去南部看貨,在高速公路發生車禍就死掉啦!崩麪敔斣茸弥蓖ν,兩腳大張,兩手手心貼在膝上,在提及長子長媳時,頭頸略低了。
他低著頭,看著水泥地,繼續說:“之勤那丫頭好傷心,她叔叔和姑姑說會好好照顧她,也跟我和老婆子保證會好好照顧我們,誰知呀,那兩個孩子良心被狗啃啦,把我和老婆子的積蓄騙光光,連之勤那丫頭的存款、她爸爸幫她買的基金,還有她爸爸那家公司的經營權全都騙走啦!連她爸媽死后的保險賠償都騙光光,兩個人帶著自己的老婆老公逃到國外去啦!”水泥地上,有一顆又一顆染深的圈圈。
“你都不知道啊,那丫頭哭著問她姑姑為什么要騙她,她那個不要臉的姑姑笑她太好騙啦,長得一副就是等著被騙的傻樣子呀,那丫頭聽了好難過,一直問我為什么姑姑和叔叔要那樣做?”利爺爺激動起來,拍著自己的大腿!肮志凸治液屠掀抛咏逃“。坛瞿菢右粋不要臉的兒子和女兒,才會害之勤小小年紀,就要去打工賺學費!她打工回來,每天晚上都還很認真地讀書,她說她怕以后又被騙了,所以要認真讀書,以后可以讀法律!
“爺爺,不要激動,自己身體要顧好!鼻刈由钗兆±麪敔數氖郑馇那穆湓谀枪蛟陟`堂前的身影。原來,他們有著如此相似的過去?
“我顧什么身體呀我?老大帶著他媳婦上天堂啦,老二老三騙光我們的錢遠走高飛啦,留下我和老婆子還有之勤那丫頭,F在……現在連老婆子也兩眼一瞪、雙腳一伸丟下我和之勤啦,我年紀大了,活著干啥呀,只是拖累之勤那孩子……”利爺爺嗚嗚哭出聲來,老淚縱橫。
秦子深見老人家滿臉濕淚,喉頭一酸,他輕拍利爺爺的手背!盃敔,別這樣說,之勤聽到會難過,我相信她很樂意照顧爺爺的!彼贸鍪峙粒f給利爺爺。
“爺爺,把眼淚擦一擦,之勤要是看到您這樣哭,會沒辦法安心幫奶奶辦好后事,您現在是她唯一的親人了,也是她唯一的依靠,您要是哭壞了身體,要她以后怎么辦?”
利爺爺接過手帕擦拭眼淚,片刻,含著哽咽的聲嗓又道:“對呀,我要是走了的話,之勤怎么辦?那個孩子變得很奇怪,我不看著她找到好對象,把她嫁出去,我不甘心地。”
秦子深淡淡笑了笑。“對,爺爺要看著之勤當新娘。”
“那個孩子呀,后來變得奇奇怪怪,腦袋瓜里不曉地裝了什么著!崩麪敔斕饾M布歲月痕跡的手掌,擺了擺,又道:“那丫頭大一那年交了個男朋友,跟她一樣讀法律系地,她有帶回來給我們看過,長得人模人樣,結果要升大二那年暑假,突然不要丫頭啦,丫頭好傷心,老婆子問她為什么分手,她只說男生騙了她,但騙她什么,她也不肯跟我們講!
利爺爺拍了下大腿,又道:“之后丫頭就變了個性子,打扮穿著變得很時髦,這里露一塊,那里露一片,裙子短得要命!她每次從臺北回來,她奶奶就會念她一頓,要她穿保守一點,說話有氣質一點,結果她說她以前就是長得太乖,才會被叔叔姑姑還有男朋友騙。她說打扮成熟一點、性感一點,女人會以為她很精明,會嫉妒她的美麗,男人會以為她有很多男朋友,會以為她不好追,這樣大家就不會接近她,這什么怪想法?老婆子說啊,就是因為她叔叔姑姑還有那個男朋友都騙過她,她才把自己變成那樣。傻呀,她真是傻呀!以為那樣笑笑著過生活,就會比較快樂,但她真的快樂嗎?”
這就是她老是舉止招搖輕佻的原因?因為怕受傷害,所以建立一套保護裝置,以那種不受歡迎的形象來面對每個人,讓大家誤會她、甚至對她的言行感到討厭,這樣她就會被孤立,這樣就沒有人可以了解她的一切,她也就不會被傷害了嗎?
如同她爺爺說的,真傻!除了他之外,誠仁哪個同事對她不好?她難道打算要一直戴著那層面具面對大家?她以為那樣一直嬉鬧過生活,就會得到平靜?
利爺爺心情恢復了些,他突然想起什么,抬起猶帶傷心的面孔,看著身側的年輕人!靶』镒,你叫啥名字來著?”
秦子深回過神來,恭敬地答:“爺爺,我姓秦,秦朝的秦,名字是子深,子孫的子,深夜的深!
“秦子深呀?”
“是,秦子深!彼c點頭。
“你開車送丫頭回來,一定也累了吧?你要不要進去歇一會,這樣麻煩你,真不好意思!
“爺爺別這樣說,我看之勤接到電話時,氣色和精神很不好,她自己開車下來也危險,同事一場,我送她下來也是應該的!
“開到這里要好幾個小時,你去睡一會吧。”利爺爺起身!澳氵^來,我帶你去我房里睡。”
“爺爺,我不累,倒是您應該休息了!鼻刈由罡鹕,攙著利爺爺。
“我還要幫忙之勤,她一個人在那邊跪,我怕她……”
“我會照顧她,爺爺別擔心,先睡一覺再說吧!彼麪敔斪哌M房里,讓老人家先睡下。
確定老人家不會有什么問題后,他回到前頭客廳。
他看著那依舊跪著念誦佛號的秀影。一旁電風扇將她的頭發大肆翻掀,像在張揚她不敢表現的傷心,他突然想起那次在停車場時,她差點被欺負的畫面,還有他譏諷她,她慘白著臉的模樣。
他這輩子活到現在,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如此痛恨自己!
。
她跪太久了。
冗長的虔誦中,秦子深端了杯水,走到她身側。“之勤,喝點水!彼⑽澤,看著她低垂的濕潤眼睫。
見利之勤動也沒動,他又說:“休息一下,喝口水,就算不為自己身體著想,也想想你爺爺,他還需要你的照顧!
她眨了下長睫,緩緩側過面容,男人鏡片后的眸光很溫煦。
“休息一下好嗎?你跪好久了!币娝辛朔磻,他唇畔噙著淡淡的笑意,她點點頭,試圖站起身,但久跪的雙膝已施不上力,她腳下一陣軟麻,身子半靠在他及時探出的臂彎里。
“小心一點!鼻刈由钜皇治兆”,一手環過她腰身,撐起雙腿虛軟的她。
“來,不急,慢慢走!
她雙手緊抓著環在她腰間的手臂,跟著他走到屋外。
他右臂微微使力,半摟半撐著她坐在長椅上,把水杯遞給她,見她喝了兩口水后,他在她身側落坐。才坐下,就見她又起身,神情有些慌張。
他一把握住她手腕!澳阋ツ睦?”
“沒看見爺爺,我要去找他!
“放心,他沒事,已經睡了!
“睡了?”她看著他,回到他身側坐下。
“嗯!彼c點頭!拔遗阒M房間,情緒還算平靜!
她眨眨眼睫,愣了好幾秒,之后她才想起自己從醫院回來到現在,她只顧著自己的傷心,忘了照顧爺爺。
“都是你、你陪著我爺爺?”她那雙覆著睫毛膏和眼影的大眼,褪去色彩后,如此澄凈,像個孩子。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遠移,看向前方幾點星光爍動的天際,淡淡道:“他有年紀了,總是不能太傷心,有個人和他說話,轉移他的注意力,會比較好。”
利之勤聞言,眼眸微微瞠大,她靜靜注視他的側顏,胸口泛著暖意。她微微一笑,垂下眼簾,軟嗓低低地輕喟!斑好有你!
那聲幽柔中含著哽咽的女嗓滑過耳膜,他心口一個震蕩,偏過臉龐看她。她雪白臉蛋有些疲憊,低垂的長睫在她眼下投落兩扇小彎弧,那少了唇蜜的菱唇微微翹著,銜著一抹極淡的笑弧,左頰卻滑下一顆淚。
他低嘆了聲,指腹隨即抹了過去。
溫熱的觸感讓她驚了一下,她抬起長睫,撞進他深邃的褐眸里,意識到自己方才說了什么后,她的臉頰略現暖色,眼眸慌轉了圈,神情不自在的說:“我、我是說……謝謝你!
秦子深沒應聲,只是深深看著她。
被他那樣專注地看著,她抿了抿略干的唇,輕道:“你一定累了吧?從臺北開車送我回來,又幫我照顧爺爺。要不要先去洗個澡,然后睡一下?我房間可以先借你睡覺!彼氲绞裁,又補充說:“我去找毛巾還有牙刷給你,還有我!
“不要忙,我不累!彼抗獠灰,深深看著她!暗故悄,才應該去休息,你要忙上好多天,不休息怎么會有體力?”
她搖搖頭。“我想再陪奶奶一下。走吧,我先帶你去我房間!
他動也沒動,依舊目不轉睛的看著她,好半晌,才聽他淡冷的聲嗓低緩道:“你睡,我就睡!
利之勤看見他眼底濃濃的擔憂,驀然想起自己幾次腿軟時,總是有一雙有力的臂膀撐著她;想起在醫院見到奶奶從病床被移到擔架上,她茫然得不知道該怎么辦時,總是他冷涼的聲嗓在她耳畔低柔指示她。
雖然他老是擺著一張冷冰冰的臉,雖然他對她的言行老是不以為然,雖然他曾經在言語上刻薄,但從臺北下來南投,到送奶奶回來這一路上,只有他在她身邊,連爺爺都是他在幫她照顧著。
他不是討厭她嗎?她才要與他疏遠,他卻又給她如此深刻的溫暖。
是的,這一刻,她很傷痛、很脆弱,卻也因為他的陪伴,讓她更明白自己原來是如此渴望一個寬闊的肩膀、一副厚實的胸膛,可以容她哭、容她笑的懷抱。
他那毫不掩藏的憂色和罕見的溫柔,讓她瞥開目光,確定眼淚不會滾下后,才又回過臉容看他。她綻著甜美笑靨,眨了眨大眼,輕浮地說:“秦律師,你是在邀我跟你同床共枕?在我們鄉下地方,這樣未婚就睡在一起會被說話的,等回臺北,看要去你那里還是我那里,都好啊!
若是在這之前,他定是在心里罵她不三不四,但現在,他除了心疼,再沒有別的!盀槭裁匆_這種玩笑?”
被這樣當面戳破她的故作堅強,她突然失去了勇氣,低垂著長睫,苦笑著說:“因為……我很傷心啊。只要一直笑著,就會忘記傷心是什么,但其實,我根本都沒忘,都沒有忘……”一滴眼淚落在她纖白長指緊握住的水杯內。
那晶瑩珠淚滴落水杯的畫面,讓他心口遽然抽痛,他一手捧過她手中的水杯,放在身側空位,另一手攬過她秀肩,把她壓近胸口!翱薨桑捱^會好一點。”
“你不是說不能哭?”她哽著聲音,小臉埋在他胸口。當年跟著叔叔姑姑去認車禍身亡的爸媽時,沒人告訴她不能哭。
“那是怕奶奶聽見你的哭聲會舍不得離開,但現在你人在外邊,她聽不見,沒關系的!彼Z氣藏著自己也未覺的憐寵。
她哭得很秀氣,或者該說很壓抑,也許是受他的話影響,怕被她奶奶聽見,所以她哭聲細細的、悶悶的,不細聽根本不知道她在哭,只有那顫抖的身軀,和他胸前的濕熱,透露了她的沉痛與傷楚。
好半晌,她啞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從他胸懷間傳了出來!八麄兌肌疾坏鹊任摇任摇⒌任铱此麄冏詈蟆笠谎邸、我還有話……還有好多話沒跟他們……說、說啊……”這樣子靠著他,讓她感覺自己像是跌進溫暖的港灣,只想棲息在這,好好放肆大哭一場。
她果真放肆了,像個孩子似的,哭到打起嗝來,語不成句!鞍帧职謰寢屵@樣……連奶、奶奶也是這樣……我只剩爺了……只剩爺爺了……”她哭得斷腸,兩手抓著他襯衫前襟,擰皺了、哭濕了他胸前一片。
那抽抽咽咽的哭聲,那無助的低嚷,像只巨大的手,掐住了他的心臟,讓他渾身發痛。他想起自己年少時,也曾經這么傷楚、這么無助過,卻沒人為他伸出溫暖的雙手,為他承擔悲傷……
他呵口氣,眨了下發燙的眼瞼,溫熱手心撫著她微亂的發絲。
那么,就由他來幫她分攤傷痛吧。
***
天色大亮,利之勤幽幽轉醒。
她坐起身,在床上失神了好一會,直到耳膜漸漸接收到外頭傳來的佛號聲,霎時,昨晚發生的一幕幕瞬間回籠。來不及細想自己怎么會睡在房里,她兩腳套上鞋子,走了出去。
她在屋外找到了呆坐在長椅上,眼神望著遠處的爺爺?粗且活^花白頭發,她喉間一酸,靠了過去。
“爺爺……”她坐在爺爺身旁。
“醒啦?”利爺爺一見到她,隨即握住她手心!跋茨樍藳]?”
她搖搖頭。不知道是素顏關系,還是太過傷心,她的臉蛋顯得蒼白又脆弱。
“想先來看看爺爺。”
“我沒事、沒事!”利爺爺擺擺手!澳隳莻同事說地對,我不能太傷心!我還要健健康康看著你嫁人,見到你嫁人,我才能放心!”
聞言,利之勤愣了幾秒,才想到秦子深!拔彝隆瓲敔敚四?”
“我讓他去我房間睡覺啦,那小伙子昨天開車下來,一定累壞了,我早上四點多醒來,看見你就坐在這椅子上,整個身體躺在人家身上睡覺,他看你睡得熟,也不敢亂動,我想他應該是一整夜都沒睡,所以叫他把你抱回你房間,要他先去睡一下!
她躺在他身上睡覺?一時之間腦筋轉不過來,她呆了呆,直到爺爺的聲音又傳來!把绢^,去洗把臉,然后跟你奶奶上個香,你林媽媽煮了清粥,上完香去吃一點東西!
她回過神,應了聲后,隨即走進屋里頭,待她該做的事都完成后,再走到屋外時,見爺爺身側坐著的,是鄰居林媽媽的兒子。
爸媽離開后,她曾經在這棟老房子跟著爺爺奶奶住上許多年,直到考上大學才北上。這附近的鄰居都很熱心且熱情,每一戶人家她幾乎都認識,鄉下地方和大臺北的冷漠匆促不一樣,總是溫暖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