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彎彎有工作先回報社了。
江明芳鬧了整個晚上，還吵著要酒喝，喝了酒又吐得到處都是。何淮安看戴英霞一下扶她上廁所，一下幫她換衣服，一下又蹲在地板清理嘔吐的穢物，她也不嫌臟，穿著套裝，卻跪在地板清穢物，過程中毫無怨言，也無任何嫌棄的表情。
“你對朋友都這么好？”戴英霞對朋友的真心，令他看著很感動�！皩ε笥讯歼@么好了，對情人應(yīng)該更好嘍，哇，我好想當(dāng)你的男人。”
“哈哈。”戴英霞笑兩聲，玩笑道：“你最好不要有這種錯覺，我很會虐待男朋友�！彼龘Q了條新抹布把地重新抹過。
何淮安蹲在她旁邊，看她翹著屁股認(rèn)真抹地板的模樣，真是可愛。
“喂，我還發(fā)現(xiàn)，你很講義氣�！彼雠鏊直壅f。
“是不是義氣我不知道，但是自從對男人失望，我就認(rèn)為與其對男人好，不如珍惜跟姊妹們的友情。所以好姊妹的事，就是我戴英霞的事。就算將來我們這些好姊妹都遇不到好男人，我們也可以互相照顧扶持到老啊，不需要你們男人，哼。”她淘氣地對他扮個鬼臉，他呵呵笑。
何淮安看她為了朋友忙進(jìn)忙出的，最后還陪著躺到床上去，摟著哭泣的江明芳拍著她，哄著她－－
“沒關(guān)系，我們再找更好的男人，不哭了喔，乖，不哭了喔。”戴英霞那充滿母性光輝的溫柔樣，教何淮安看著覺得她好笑，又一陣的感動。
戴英霞對朋友那份堅(jiān)定的愛，觸動了何淮安內(nèi)心深處，某個從未向人提及的心結(jié)。他有瞬間真希望躺在那兒被戴英霞摟著哄的人是自己。戴英霞給何淮安一種信任感。
江明芳終于哭到睡著。何淮安幫戴英霞將采買的東西整理好，才打道回府。這時凌晨兩點(diǎn)，戴英霞留下來陪江明芳，她送何淮安到樓下。鄰家的桂花黑暗里香氣濃烈，像粉墨登場的愛情，香得好性感，也香得人昏醉。
戴英霞看著何淮安上車，他坐入車內(nèi)，按下車窗，湊身過來對站在車窗外的戴英霞講話。
“回去了，掰�！彼⑿�，溫溫的，暖暖的微笑。
戴英霞看他一副輕松愜意的模樣。對趕來當(dāng)司機(jī)、當(dāng)搬運(yùn)工，折騰整晚，他臉上沒一點(diǎn)不耐煩。戴英霞有點(diǎn)意外，原來他脾氣真好。他這么包容，反而她不好意思，先前還在電話中遷怒他，對他咆哮。后來又損他，為了安慰江明芳。想他貴為社長，還真難為他了。
“不好意思，讓你忙了整晚，之前還對你無禮�！爆F(xiàn)在想想，亂不好意思的，方才是被蕭華氣昏頭了，撩起過往不愉快的經(jīng)驗(yàn)，對他亂鬧情緒。
何淮安笑看著戴英霞�！拔野l(fā)現(xiàn)，你好像偉大到已經(jīng)失去談戀愛的能力了。”
“什么是愛情？真心真意走到最后，好像都沒好下場�！�
他沒反駁，湊身過來推開車門，拍拍身旁空位�！斑M(jìn)來陪我聊一會兒？”
戴英霞猶豫了一下，坐進(jìn)車內(nèi)。
“為什么你會這么想？”他問戴英霞，想了解她對愛情的看法。
“我不知道愛情算什么，一開始當(dāng)然都很甜蜜，可是激情過后，了不起撐個三、四年，男人就膩了，再美麗的女人也變得像鹵肉飯那樣，可以解饑但不美麗刺激了。然后愛情剩下什么？只剩兩人戀愛的這些年，甩不掉的回憶，可怕的占據(jù)腦容量。如果要讓愛永保新鮮，當(dāng)然也是有很多技巧，比方不讓男人完全掌握你，比方不住在一起，比方用一些手段讓自己隨時處在優(yōu)勢，可是這樣又累又假。畢竟剛戀愛時，誰不想把整個心奉獻(xiàn)出去、整個人投入進(jìn)去？只想對那個人好－－”
“我覺得重點(diǎn)是每個人對愛情的態(tài)度，想要什么樣的愛情質(zhì)量。如果有共識，就能一直走下去，不會被欲望牽著鼻子走。年輕時當(dāng)然很容易因?yàn)闆_動到處愛人，可是經(jīng)過歲月洗煉，感動比沖動更難得。戴英霞，你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樣的愛情嗎？如果照你說的，戀愛就要長長久久，永遠(yuǎn)一起，那么即使大家沒感覺，也要糾纏到老嗎？這就是幸福？”
“那么你又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樣的愛情？”戴英霞反問他。
何淮安看著前方，暗巷路燈照出一汪暈黃光影，飛螢在光中飛舞。他低聲道：“在明朝有一位文人叫張岱，你聽過嗎？”
“我知道。”為了消磨一個人的日子，為了那些流連深夜便利商店的時間，戴英霞讀過很多書，她知道張岱。
何淮安說：“他寫過一篇‘湖心亭看雪’的文章，記錄某個雪夜的事�！�
戴英霞乍喜�！昂耐た囱易x過，在連續(xù)大雪三天的夜里，西湖鳥聲俱絕……”她愛這篇綺麗絕美的文章。
“深夜，天地因大雪白蒙，人們都躲進(jìn)屋內(nèi)，早早埋在被窩里避寒－－”
“可是張岱忽然興起，想去湖心那座亭子看雪�！贝饔⑾冀又f。
何淮安看著她，眼色炯亮，有覓得知音的感動�！八运虾褚�，喚來搖舟人，在漫天白雪，天地黑默的夜里，送他到湖心的亭子去，結(jié)果－－”
“結(jié)果快到亭子時，赫然驚見有一童子正起燙酒，有人已先他一步，不畏寒冷，不顧大雪，深夜在那兒賞雪。那個人一看到張岱啊，跟他一樣驚訝。”
“是啊，張岱沒想到有人跟他一樣癡，一樣懂得情趣，肯冒大雪，到亭子賞雪。那個人熱情的招呼張岱，他們暢飲好酒，張岱開懷的干了三大杯告別。”
“雖然有點(diǎn)忘了原始文章，但是我記得這篇文寫得真美，雪夜里很美的奇遇�！�
何淮安竟能背出整段文，他說：“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獨(dú)往湖心亭看雪……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diǎn)，與余舟一芥……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
“哈，我想起來了！”戴英霞接著吟：“……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qiáng)飲三大白而別�！�
何淮安接著說：“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
戴英霞笑道：“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他們相視而笑，因?yàn)楸舜硕贾蓝枷矚g的文章而感動歡喜。深夜，他們坐在車廂里，在庸俗鬧攘的城市，黑夜的小小巷弄里，這兒沒有山、雪、湖，可是在一盞昏黃的路燈底，這份共鳴深深感動彼此。
戴英霞看著何淮安笑�！暗恰耐た囱�，跟你的愛情有什么關(guān)系？”
“如果在大雪夜，天地靜默，四下白茫。如果我失眠到湖心亭賞雪，到了卻發(fā)現(xiàn)亭子里有人，那個人與我有同樣雅興，我與她品嘗好酒、好茶，其賞白雪。當(dāng)人們都怕冷畏寒，躲在被窩睡覺，我們倆卻與世隔絕地默默享受寒冷中看雪的感動。這是我要找的人，這就是我要的愛情。遠(yuǎn)離世俗紛擾，相聚時只是快樂的一起吃喝，享受美景－－”
戴英霞聽得癡了，烏亮的眼瞳，怔怔打亮他�！澳敲�，你找到那個人了嗎？”
“也許吧�！彼暣饔⑾迹囊馑紝懺谄岷诘难垌�。
他熱情的注視，又害她臉頰發(fā)燙。她說：“雖然你的愛情很美，但在實(shí)際生活中這里不下雪，也沒湖泊。有的只是忙碌紛擾的生活，每天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上下班開大會，朝九晚五。為了愛情，放下一切顧慮跟喜歡的人喝燒酒，那不是簡單的事，更何況假如這個人還是敵方的人，這份愛可不能隨便發(fā)動，弄不好就不是普通的發(fā)情，是發(fā)瘋－－我會很慘的�！�
他哈哈笑�！盀橹档玫娜税l(fā)瘋，有何不可�！�
“不可，你看看樓上那位正在失心瘋的女人，慘兮兮�！�
“是啊，聽你方才跟她說的那些話，肯定你也是瘋過的。”他揶揄她�！拔艺媪w慕能讓戴英霞發(fā)瘋愛上的那些男人�！�
“拜托喔，那些害我發(fā)瘋的男人后來下場都沒多好喔�！贝饔⑾紘@息�！耙彩�，哪個女人沒為愛瘋過？可是一旦失戀，那日子簡直是嘔心泣血，鬼哭神號，又喪心病狂的，什么糟蹋作踐自己的事都使得出來，都不曉得自己有這么多傷害自己的把戲，往后回憶起來，恨不得挖洞躲進(jìn)去，丟臉?biāo)懒恕！?br />
“但你現(xiàn)在活得很好啊，多么美麗偉大。你應(yīng)該要相信自己的眼光，已經(jīng)跟以前不一樣了�，F(xiàn)在會讓你心動的，也許是真正適合的對象�！�
“是嗎？”她笑了。“也許吧�！�
“如果我不是敵方的人，你會想當(dāng)那個跟我在湖心亭看雪的人嗎？”
“……也許。”她承認(rèn)，她確實(shí)被他迷惑。
“那么，你可以放棄工作，你還是可以在別的地方當(dāng)個出色的秘書�！�
戴英霞臉色一沉�！盀槭裁床皇悄惴艞壞愕氖聵I(yè)，把‘若谷’結(jié)束？”
“總要有一個人放棄�！�
“所以放棄的是我不是你？因?yàn)槲抑皇切∶貢闶谴罄习�？�?br />
何淮安就事論事。“我經(jīng)營雜志社，我放棄會有很多人失業(yè)餓肚子，而你不是只能為曹復(fù)工作。英霞，我是從實(shí)際面考慮，如果你因?yàn)閻畚沂I(yè)，我還有能力好好照顧你－－”說得很合理，可何淮安自己聽著都有點(diǎn)心虛，他其實(shí)不太喜歡曹復(fù)依賴戴英霞的樣子，很不喜歡。
“呵。”戴英霞別過臉，開車門，下車，站在車窗旁看他，用一種冷漠的臉色打量他�！昂蜗壬�，我不會為任何人放棄我的國度，即使是再偉大的人也一樣，辦不到�！币婚_始是放棄工作，接下來放棄主見，然后還要放棄多少東西？男人真自私。她湊近車窗，冰冷的目光瞅著他�！叭绻位窗蚕壬�?yàn)閻畚叶I(yè)，我戴英霞一樣可以照顧他�！�
“不要生氣，也不用這么快拒絕我，考慮考慮，打電話給我－－”
“我不打給你�！笨ΑｊP(guān)上車門，戴英霞轉(zhuǎn)身，上樓。
何淮安看她走得毫不遲疑，腳步?jīng)Q絕，瞬間他被巨大失落感淹沒，連自己都訝異，他這么懂獨(dú)處，懂自得其樂，懂一個人生活的精彩，但，現(xiàn)在怎么了？戴英霞一走，他孤獨(dú)起來？不安惶恐？他交過很多女朋友，唯有戴英霞，會讓他有想一直聊天下去的沖動，他可不是這么多嘴的人�。�
是因?yàn)樾挠泄缠Q吧？和她聊湖心亭時，他們彼此神采奕奕，目光閃亮，那么驚喜愉快。
那是人海茫茫遇知音的感動，可是，現(xiàn)在又因?yàn)槟承┯^點(diǎn)不同翻臉得很沖動。
之后呢－－該怎么辦呢？就這么散了？
江明芳只睡一會兒，大部分時間都在哭泣。
戴英霞躺在她身旁，看她不時檢查手機(jī)，戴英霞知道她在等誰的電話。這蕭華也真夠冷酷，別說電話，連通擔(dān)心她的簡訊也沒有。忽然江明芳坐起，呆在黑暗中，空洞的眼神凝視著窗外紫藍(lán)色的夜空。她怔了會兒，拿手機(jī)撥打，戴英霞搶走手機(jī)。
“你打給誰？”
“蕭華�！�
“打給他干么？犯錯的人一通關(guān)心電話都沒有，你還打給他？”
“我想通了。”江明芳轉(zhuǎn)過臉來，看著戴英霞，眼神呆滯失神，有氣無力道：“我真的想通了，雖然蕭華背叛我，可是我們交往快十年了，我沒必要平白讓給另一個女人，我干么跟他分手？讓那個女人得到他？我不甘心。我相信蕭華還是愛我的，我們有太多共同的回憶，只要他回來，我可以原諒。”
“是可以原諒，前提是如果他懺悔求饒跪地認(rèn)錯，你原諒他我不攔你，雖然我覺得蠢，問題是他已經(jīng)說他不愛你了�！�
“他是一時迷惑，我會讓他知道我是全世界對他最好的。而且他跟那女人在一起不會幸福，胡佳盈愛用名牌，她很淫蕩，感情關(guān)系很亂，蕭華被騙了，我必須救他，不然他會被那女人毀了！”
“你先救你自己，看看你現(xiàn)在哭成什么樣子，不要蠢了。”
江明芳又哭了�！皠倓偽以谙耄m然他讓我很傷心，可是假如他現(xiàn)在出車禍死掉了，我一定活不下去。這樣一想他還活著啊，也沒什么錯是我不能原諒了。因?yàn)槲覑鬯�，愛就是不求回報、不要�?jì)較－－”
“唉。”戴英霞摟住握住江明芳。“什么出車禍死掉？這些都跟愛無關(guān)，你養(yǎng)一條狗十年，忽然狗跑出去被車輾死了也會哭得要死。你現(xiàn)在是暫時不習(xí)慣沒有他的生活，可是相信我，這男人不值得你愛或原諒。他的心已經(jīng)不在你身上，你不要作踐自己，免得日后想起來嘔死�！�
“你不要管我�！苯鞣紦尰厥謾C(jī)，打電話過去，結(jié)果蕭華根本不接她的電話，她只是自取其辱�！八稽c(diǎn)都不擔(dān)心我，他太狠了！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江明芳趴倒痛哭顫抖。
戴英霞拿來手機(jī)扳掉電池，扔了手機(jī)，抱著痛哭的江明芳，躺在黑暗里。
江明芳斷斷續(xù)續(xù)捶著悶痛的胸口哭喊�！拔一畈幌氯ァ液猛�，我好痛……”對她來說，失去蕭華，是世界末日。
但是對戴英霞來說，那種世界末日的痛，終究也會慢慢地被歲月沖淡。只要撐過去活下來，痛苦反而會變成積極向上的斗志。戴英霞是從一次次失戀里明白了女人太依賴愛情會很慘，太多男人，學(xué)不會專情。愛情像戰(zhàn)爭，沒有心機(jī)，太過單純，一心一意，就怕落到無路可走的絕境，然后遍體鱗傷。所以戴英霞不敢輕易地再愛上誰，她異常謹(jǐn)慎地在挑選下一次的戀愛對象。可是，可是啊……真的有條件完美的戀人嗎？
她承認(rèn)她想著何淮安，拒絕他真是很難的決定。她差一點(diǎn)就投入他的懷里，不顧一切的投進(jìn)他講的那片美好境地里。是啊，他確實(shí)條件好，夠偉大，可是……戴英霞也知道，他不是能被馴服的男人，他追求她，但姿態(tài)很高，不肯屈就，要她放棄她的掙扎走向他，而她也不肯屈就誰。橫亙在他們之間，那一汪湖泊跨越不了，再多么欣賞對方，也是白搭。
何淮安睡不著。他躺在榻榻米上，想到戴英霞跟朋友講的那些勵志的話，那樣慷慨激昂宛如要出征的戰(zhàn)士，他就忍不住笑。還有她打電話捉弄追求她的男人，漂亮也任性，她享受對男人頤指氣使，宛如勝利者姿態(tài)。
然而當(dāng)她坐在車?yán)铮c他聊起“湖心亭看雪”，她是有內(nèi)涵，和他有共鳴的女人。何淮安知道她絕不是那種仗著自己美麗利用男人的膚淺女人，她只是怕輸，怕在愛情里迷失。
她拒絕他的追求，頭一次有女人拒絕他，感覺－－好差。
又怎樣？他安慰自己，算了吧。他想要的話，也跟戴英霞一樣，隨便一通電話，就能約一大票女人出來�？墒沁@一種本領(lǐng)，得到的勝利感很空虛。他要的是可以坐下來和他聊，講話投機(jī)，有共鳴的女人。
很糟的感覺，很悶。他竟甩不掉戴英霞的身影。
他越是想她，越是煩噪得流汗不止，想念跟她擁吻的興奮炙熱，想象越了界，種種狂野放蕩的關(guān)于跟她的想象，戕害他的心；原始的沖動、找伴的渴望，削弱他自尊。
有好幾次他差點(diǎn)拿來手機(jī)打電話給她，想跟她道歉，怪自己逼她逼得太急，又想說一些軟弱的討?zhàn)埖脑捄逅_心，讓她享受稱王的快感�？墒撬樵甘撬騺砬箴垼f她跟他一樣渴望有伴，討厭寂寞，渴望他擁抱。
他頻頻檢查手機(jī)，她沒打來。然后他滑稽的一次一次回憶對她說的那些話，還發(fā)神經(jīng)地校潤起來，這句不該講，那句不太OK，假如重來他會怎樣修飾也許她就不會拂袖而去等等等。唉！這患得患失的感受，好難熬。
江明芳聽進(jìn)戴英霞的建設(shè)，先請五天年假，等心情平復(fù)了才上班。怕江明芳想不開，戴英霞跟王彎彎說好，每日下班后輪流去看江明芳，白天也隨時打電話確認(rèn)江明芳的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