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只奇怪的貔貅,她想。
她第一次,見到那么美麗的人。
被光包圍的男人。
她想像中的“神獸”,該是教邪物心驚膽戰的威武兇猛,一見萬惡,張開獠牙大口,亮出鋼鐵硬爪,撕咬撲殺,絕不留情……
怎么也想不到,他開口,不為收拾她這禍害,而是——
“跟我交配,好不好?”
多浪蕩,多……突兀的要求。
他沒有看見,她多丑陋嗎?丑陋到連她自己都不敢與水面中的倒影對視太久。她有一張慘白的臉,膚若雪,不摻半點健康的粉潤,與她所見過的尋常人類不同。沒有誰,像她白得沒有顏色,而她的眸又太黑,強烈對比著臉龐,乍見之下,容易被深潭一般的眼眸給驚嚇到……更遑論她左臉上,還有可怕的紅斑,自額際處開始,順沿頰畔蔓延而下,教她更形自慚,每每須用濃密散發,遮掩它。
他沒有看見嗎?
忍不住,與水面上清晰反射的自己四眼相對,幻想是否在自己忽略掉的某一天,她突然變美了,膚色粉了,紅斑沒了……
水中的女人,依舊白皙勝雪,依舊膚色慘淡,依舊盤踞淺紅色斑紋,而且,額心正汩汩冒著血絲……
好傻,她當然沒有改變。若有,又怎會不留神與上山劈柴的樵夫相遇,遭大受驚嚇的樵夫拿木塊砸破了頭,尖叫嚷嚷著她是害人之妖,要她快滾呢?
掬了些水,慢慢拭去額心傷口的血及臟污,刺痛的呻吟轉化為淺淺吁嘆。
疫鬼不可能受到誰的喜愛或接受,他們總是被驅逐到幽暗角落,避著光,遠離人群。不過并非每只疫鬼都像她怕事,態度強悍的疫鬼亦是有的,畢竟疫鬼一身闇毒,該是人見人怕,何須唯唯諾諾?歹毒些的疫鬼,甚至用自身擁有的“病”去作亂人間,于是,疫鬼成為世人眼中之釘,恨不得把他們趕遠遠的。
沒有人會喜歡疫鬼。
沒有人會想擁抱疫鬼。
所以她不應該把那只貔貅的戲言當真,他說不定只是耍著她玩,倘若那時她直率地回他“好呀”,說不定他逃得比誰都快,無法再露出欺負她口拙的惡劣笑靨。
思及他大驚失色的可能性,她不由得綻出小小一朵笑花,一抹劣性,在她眸間醞釀,她告訴自己,要是二度遇見他,他再拿那句渾話調戲她,她定要嚇嚇他,佯裝同意,不讓他以為她可欺,不給他有機會嘲笑她的口齒含糊不清。
她確實是不擅長說話,沒有誰能陪她一塊說著聊著,言語,變成一種不需要的東西,有些字,有些句兒,她忘了怎么說,要用他們時,腦子里總是找不著它們代表的意思,當她不得不開口時,她必須花費一些時間去思索下一個字,才會淪為那只貔貅惡劣模仿恥笑的結結巴巴。
“你講話的方式好可愛哦!
可愛?
這兩字,她沒記錯的話,該是泛指討人喜愛的東西,像是兔兒好可愛,花兒好可愛,小山羌好可愛……獨獨不可能套用于疫鬼身上。美呀、漂亮呀、可愛呀,這類光明的稱贊字眼,就像日光一樣,與疫鬼格格不入。
又是另一種玩笑話,抑或反諷吧。
她抹去臉上水痕,甩掉發梢晶瑩水珠,搶在陽光穿破云層,灑下灼身熱芒之前,隱入樹蔭之中躲避,只留一句幽幽擔心:
“希望,那位,人類,樵夫,別被我,沾上病……”
疫鬼躲避一切的光明,萬物所需的暖陽,萬物輕易便能享受的日光,都不為他們而生,浸濡不到的溫暖熱意,不在其照耀的生存空間之中,疫鬼只配擁有陰暗。
所有的光明,皆與疫鬼無關。
包括那只帶光的神獸。
***
鼻翼努力抽動,企圖在風的拂流下,嗅到小疫鬼的味道。
她身上味道太淡,似花非香,像糖非糖,加上他沒有更多機會埋進她發間貪婪吸取,以及他這支鼻,比起眾家貔貅而言,算是最劣下的一支,一時之間,對她的下落去處,他毫無頭緒。
也可能是小疫鬼太會躲藏,此時說不定蜷曲在哪處暗洞里呼呼大睡。
狍梟察覺自己對于小疫鬼似乎太過執著,非得找到她,非得拿交配與否的問題去問她。怪哉,他又不是沒被拒絕過,先前某只傲得要命的母樹精不就賞他一拐子叫他去死,他不也撂下幾句響亮吠語,甩袖走人,那時可沒有非要她不可的怨念,更別想他會產生“這世上除她之外,我誰都沒興致”的愚蠢念頭,小疫鬼打破了他某些行事作風,讓他死纏著她,不想放。
不是非她不要,也并非全天底下找不到比她更美麗的小妖兒——方才飛騰于空中,不就遇見一只七彩鳥精,美得不可方物,色彩斑斕瑰麗,小疫鬼哪能勝得過她,光是胸前軟綿綿的兩團嫩肉,便足以教小疫鬼撞山壁自殺——更不是她勾走他的心呀魂呀肝呀肺的。
追逐,為了什么?
“當然是沒嘗過疫鬼的滋味,太新鮮又好奇,無法從其他雌精怪身上尋到相似的反應,才會念念不忘,好想抱抱看她是否如我猜想的柔軟……”光想,口中唾液旺盛分泌,饑渴不已。
這是他給自己的一個合理理由。
幾日的尋找,幾日的徒勞無功,幾日的欲火堆積,養大了狍梟對小疫鬼的渴望,在他腦子里,老早便把小疫鬼吃干抹凈,正面側面背面上面下面……所有能想得出來的花招,他都和幻想中的她,逐一玩樂完畢。
可是,每意淫一次,他的火氣不減反增。
“馬的,又是夢!”咬牙咆哮,成為每日他醒來的頭一件事。
那些她纖細腿兒跨屈在他腰側,唇角噙著媚笑,柔荑輕緩褪去衣裳,姿態撩人艷柔,故意放慢速度,懸吊著他的胃口,烏黑青絲因她俯身瞇覷他的動作而如垂幔流泄,長長披散于她嬌美嫩軀,忠實呈現她豐盈酥胸及纖細柳腰所擁有的弧線,它們再蔓延到他身上,隨她呼吸、起伏,每絲每縷都在撓癢他。
那些她雙掌托在他緊繃賁張的胸肌上,掌控兩軀廝磨的速度,或快或慢地以她迷人芳徑套弄他火燙欲望,她仰頭尋歡,鎖骨形狀優美,雙峰花蕾在他掌間堅挺綻放。
那些嬌嬌的呻吟、媚媚的承歡、哀哀的求饒、歡愉的顫抖、無法自制而絞緊他亢奮的女性本能——
馬的,全是夢!
狍梟火很大地梳耙凌亂長發,將不滿發泄在它們上頭,耙落數以萬計的暗金色星光,指間仿佛仍殘留春夢間,撫摸她黑亮發絲的細膩觸感……
夢里越爽,清醒越不爽!
“又在鬼吼鬼叫,你是夢見被神族追殺是不?!”接連好幾天被巨吼給吵醒的瑤貅,睡得不好,加上情欲時期的交相折磨,火氣不輸狍梟。
一旁鈴貅揉揉眼,翻身又睡沉了,瑛貅早在洞旁泉水清洗早膳將食的諸類寶礦,幸好爹娘不在,否則沒睡飽便讓人打斷美夢,娘的反應可不會像瑤貅,罵個兩句就沒事哦。
那對貔貅夫妻,感情超好,天未亮便手挽起手,拋兒棄女,去享受兩人快活時光。
“我夢見小孩不能聽的爽快好事。”在狍梟眼中,三只“姐姐”仍是兒時老愛尿在他身上的貓形小嫩貅,沒資格算成熟母貅,小孩子去找奶吃就好,管大人什么事!
“是疫鬼吧?”瑛貅瀝干寶礦,擺上桌。
剛才有人睡得很熟卻不時夢囈,一句“小疫鬼好香……”,又一句“小疫鬼好軟……”,再一句“小疫鬼好可愛……”,將他夢見之事,泄漏得干干凈凈,想狡辯都不行。
“你還沒找到那只小疫鬼?我以為你已經除掉她了咧!痹瓉硭吹闷鹱约倚〉埽斔k事牢靠,萬萬沒料到他如此不濟事。
“找不到她在哪里啦!”狍梟撇撇唇,沒好氣道。誰知道她躲到哪個深坑地道去了!
一只欲求不滿的獸,管它是神獸或惡獸,都不會有好脾氣好臉色。
瑤貅俏鼻翕動,一臉很想昏倒貌!八奈兜肋@么清楚,你是鼻子斷掉還是味覺廢掉?”再不然,兩者皆有吧。她見過疫鬼,聞過其味,很有印象,不會錯,是那只小疫鬼的其味。
“真的假的?!她在哪里?!”狍梟火氣頓消,馬上纏著瑤貅問。
“北方蘊含豐富藍寶礦的崖壁附近!爆庻髡f完,沒來得及勒索他叫聲“二姐”當回報,狍梟咻的一閃,不見蹤影,她只能懊惱自己沒先拿疫鬼的下落當釣餌,逼他喊完才告訴他答案。
“小弟仍是有些貔貅本能無法發揮,嗅覺一如以往的糟!辩魍髼n匆匆離去后,徒留下的殘存星點。雖是金黃色,卻夾帶暗黑,緩緩沒入石板,不似她們認識到金貔,一身金耀,清亮炫目,教人無法直視。隨著年紀增長,狍梟發梢的墨色就更深濃些,總覺得再過十年,他那頭暗金蓬發,會變為全黑……
貔貅最自豪的,便是他們擁有全天下最敏銳的嗅覺,千里之外,想找什么,動動鼻就能聞得一清二楚。
“他是只怪貔貅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爆庻髀柭柪w肩。
試問,有哪只貔貅不會變化為獸?
對貔貅而言,獸形才是屬于他們的原形,化身為人,不過是想要節省空間,否則一屋子填滿獸形貔貅,光是三只就沒位置坐。
他們從脫離母體,至喝奶學步,都保持小獸模樣,必須一直到成獸,擁有足夠術力變幻人形,時間約摸六、七年,但這項規則,在狍梟身上并不適用。
據爹娘說,他一落地,貓兒外形維持短短剎那便消失無蹤,取而代之是人類小嬰娃的體形。別人是娃娃大哭來到人世間,他是滿嘴粗話咒罵,埋怨控訴她們三姐妹是如何如何插隊搶出生,如何如何使出了爪子踹他踩他踢他,將他硬擠成第四只出來的家伙,由大哥淪落為小弟……
然后,他這輩子沒再變成獸形貔貅過。
一開始,他的理由是不屑,他是惡獸,有惡獸的高傲,不屑變貔貅。
后來,他在娘親威逼下,試圖變過,卻失敗了,他已經遺忘這項本能,想變也變不出來。
一只不會恢復原形的貔貅。
怎么想都覺得凄慘。
狍梟本人是沒感到有啥好惋惜啦,變回巨大神獸,術力是比人形強了些,卻不代表精進幾百年,差別沒多大,反正人模人樣更好用,輕巧靈活,飛天遁地,奔馳騰翔,樣樣做得到,人形或獸形,重要嗎?
現在對他來說,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只剩躲在北方崖壁的那只小疫鬼。
拜瑤貅所賜,縮小了范圍,他那支比上不足比下很有余的鼻,終于得以發揮效用,成功截獲一抹淡息——是她的味道,他像只咬住餌料的魚,被無形魚線所牽引,雀躍的腳步,正在逼近。
彎身,進入一處不起眼的曲洞,毋須火把照明,他自身的光,足以將曲洞映照通亮,洞口窄小,洞徑頗深,他必須屈起身體,才能順利前行。
呀,找到了,貪睡的小東西。
她伏臥一塊圓石上,正在熟睡。日與夜,疫鬼恰恰與一般人顛倒作息,美好寧靜的破曉清晨,正適合他們好好睡。
幾乎快將她嬌小蜷軀包覆住的黑緞長發,像漣漪,以她為中心擴散開來,此刻反耀著他身上光源,形成炫影,發間光澤,醒目起來。
狍梟該慶幸曲洞末端還算寬敞,形成一處較寬洞穴,他終于可以稍稍改變姿勢,不用學狗爬,不過仍是必須彎腰駝背,曲洞的高度,大概是女子身長,對他依舊太矮。
興許是洞里突然明亮,刺痛了她的眼瞼,更或許是察覺自己被毒蛇猛獸盯上的警戒感,教她在睡夢中皺擰細眉。
好亮。
即便閉上眼,一片黑蒙的視覺,還是感受到瞳仁的縮緊。
洞穴深處,不應該透進陽光……
她伸手欲擋,卻碰到阻礙。
有什么東西,正撩弄她覆額貼頰的發絲,因她的揚手,而碰撞在一塊。
“還睡呀你?”他接住她的手,開口說話的嗓音喜悅飛揚。能找到她,心情真好,而且她的睡顏可愛,這也令他感到歡愉。
她聞聲張眸,刺目的光又教她連忙捂眼躲避,直到慢慢適應光線,她才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轉向他,而他頗意外她沒有尖叫,沒有逃竄,沒有努力將自己塞進巖石縫里,像先前那回一樣,她只是瞇著眼,靜靜望他,對于他為何出現在這里,并未反應激動或受驚,甚至當他的指腹磨蹭她沁涼的雪白肌膚時,她也沒有反抗,像只溫馴的貓兒任由他嬉弄。
“我,又在,做夢了……”她喃喃自語,伸出她另一只沒受他箍制的白皙小掌,探進他蓬松的暗金發絲間,喜見螢星飛舞,猶似金粉散撒,酣甜的嫩音又是笑,又是困惑,神情像個生嫩娃兒天真單純!霸趺,老是,夢見你?以前,不曾,這樣過,好幾天,都是,你,出現……”
夢里,纏人的神獸,總是如影隨形,相隨左右,從沒有人,敢那么靠近她,大家總是尖叫逃跑,總是嫌惡的瞪她,用狠絕的言詞咒罵她,只有夢中的他,什么都不怕,雙臂環繞她腰上,下巴撒嬌地擱在她肩上,說著醒過來時便會無奈遺忘的話語,可她牢牢記得,夢里,他輕佻帶笑的聲音,愉悅輕快,仿佛同她分享多快樂有趣之事;夢里,她一直笑著,偎在他懷里,聽他說話,感到安詳幸福。
可,夢與現實,中間相隔天和地的遠距,神獸與疫鬼,怎可能和平共處,一光明一闃暗,一正一邪,一善一惡,永遠都是背道相克。
醒來之后,她的心情會變得好糟,進而紅了眼眶,酸了鼻腔,暗淡了神色,為她無法擁有的那些,哀哀悼念。
此時一定也在做夢,才會再看見他。
多好的夢。
在夢里,她不孤單。
在夢里,有他。
她是自己投進他懷中,一如每場夢境中,兩人貼近無距的姿勢。
“別,太快,醒……再,一下下,一下下,就好!敝挥性趬衾锬苓@樣做,享受他溫暖厚實的懷抱,深嗅他蠻橫霸道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