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妖物群眾峰下澗谷,會飛的,騰得高些,看得清楚點,不會飛的,拚命仰頭,不愿錯過千百年來,唯一一次有神獸遭囚其上的奇景。
凌云峰不是未曾淪為懲處幾只大妖的邢臺,同樣曝曬于日光下,整整數年,卻沒有神獸名列其中,此情此景顯得獨特而新鮮,這回不瞧,或許有生之年亦難瞧見了吧。
尖細峰頂的飛來石上,環緊盤繞著一條烏蛟蛇,黑銀交鏗的鱗片,因日光照耀折射而流泄出沉鐵色澤,宛若粗大鎖鏈,纏縛住狍梟身上,緩緩蠕動收緊,吐著鮮紅蛇信的腦袋,擺放于狍梟肩上。
一炳長槍,橫貫飛來石,形成刑架,狍梟雙臂分別緊纏槍柄兩端,由烏蛟蛇的長尾密密捆繞,蛇軀將狍梟當成枝干,卷縛糾纏了一圈又一圈,腰際、雙腿,都不放過,烏蛟蛇長得難以估量,繞住了狍梟,更繞住飛來石,血色琉璃般的蛇眼,廣盯每一處動靜。
狍梟歪著頭頸,仿似失去意識,泰半重量全由烏蛟蛇承受,腳下容許站立之處,僅只數寸,其下便是萬丈深淵,谷風狂囂,吹亂他垂覆面額的髪,只見金光凌亂,點點飛散,不見其神情痛苦與否,日光刺目亮晃,直射落下,在暗金漸層的發梢,照耀出碎金輝芒。
寶寶來到凌云峰時,看見他,心都要擰碎了。
他與碧貔互斗,不知是否有帶傷,此時又被縛在石上,那條纏緊他的大蛇,多教人毛骨悚然,它每一次絞動,像要勒死獵物般蘊藏蠻力,它每一次吐信,仿佛接下來便會張開血盤大口,咬下狍梟的頭顱……
她渴望盡快上前,碰觸他、呼喚他,但瑤貅與他們的爹娘止步于瑛貅、鈴貅身邊,距離狍梟仍有一段距離。
“爹!”瑛貅及鈴貅同聲喊,兩人眼眶都還帶著水濕,想必是哭過,臉上神情又氣又急。
鈴貅眉兒緊皺,搶著說:“我沒有看見半只天人天女,是動手救回小弟的好機會,那條蛇大歸大,要解決它應該很容易,只要扭斷——”
“那柄長槍,是神武羅的兵器!焙⒆拥牡,指向貫穿飛來石,成為縛架狍梟邢臺的沉歲長槍,寶寶隨之望去,不解他此話何意,只能無聲詢問身旁的瑤貅。
“他們敢把小弟擺在無人看管的凌云峰,自然料測過有人會打劫囚的主意,卻沒派天兵將顧守,理由很簡單,長槍屬于神武羅所有,代表他全權負責,誰想救小弟,就得做好與神武羅對上的心理準備!爆庻魈嫠饣,又覺得寶寶一定不識得武羅為何人,短短補充:“神武羅是天界最強武神,誰惹上他,誰嫌命長!
意思便是……大家都無法出手救狍梟了,是嗎?
寶寶無語凝咽,聽見瑛貅及鈴貅的啜泣聲,她反而顯得安靜沉著,不哭不笑的面容,讀不出哀喜,好半晌的沉默過后,她輕聲央求:
“可以,帶我,近些嗎?”
“嗯!爆庻髯约阂舱脒@么做,于是,沒問過爹娘可否,徑自攙扶寶寶,飛高飛近點。
半空中,看熱鬧的妖物不少,越靠近凌云峰頂,妖物等級越大,小妖小怪只敢在半山腰附近。
“我好想吃哦……”經過一名少女旁邊,便聽她與纖膀緊勾的男人如此說著。
“吃貔貅?”男人挑起濃眉。
“貔貅我吃過啦,像那個綁在石上的男人這么大只,已經過了貔貅最美味的時期,我想吃的事那條小蛇!加點藥膳,燉到通骨透爛,一定很美味……你瞧瞧!它蠕動的蛇腰,這么會扭,口感絕對富有彈性……我們去抓它好不好?好不好,小刀……”
“我以為它出現在那里的功效,是為了綁住貔貅,而不是讓你望著它流口水,評論哪一段好吃,哪一段彈牙!辈敛涟,銀絲般的唾,掛在嘴角,快滴下去了。
那條烏蛟蛇現在應該感到一陣惡寒才是。
寶寶不由得瞧了這對男女一眼,咬住喉間好像哀求他們動手烹煮那條鐵鏈般巨蛇的希翼,若他們真如他們對話匯總流露出來的厲害……
可接下來她又聽見男人對滿臉垂涎的女子道:
“神武羅用長槍警示妖物,不要輕舉妄動,你想惹上神武羅嗎?”
“你跟他那么熟,討只小蛇來補補身體,他不會這么小氣吧?”
“……”男人一臉無奈。
大家皆畏懼神,是吧?
所以即便狍梟近在眼前,也沒有誰敢伸出援手……
瑤貅停步,示意只能到這里,不能再靠近。
“狍梟!”寶寶扯喉喊他,“狍梟——”
聲音滿谷回蕩,凄然茫茫,被風聲蓋過,渺小叫喊及力量,不足以撼動山谷,連喚醒狍梟也做不到,但她沒有放棄,一聲一聲,一遍一遍,第一次聽不到,她便叫兩次……第十五次聽不到,她便叫第十六次——
狍梟兩字,充斥在凌云峰間,原先還有細細碎碎的眾妖交談聲,到后來,盡數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看著耗費全力嘶喊的女人。
狍梟聽見了,產生挪移的小動作,所謂的挪移,也不過是抬起頭,睜開眼,胸口因沉沉吁息而有的微細起伏,他身上的烏蛟蛇,纏蠕的幅度遠比他更大。
“狍梟——”她嗓音已經喊啞。
他張開第一眼就看見寶寶,僅看見她,在半空中,長發亂舞,帶傷的臉頰白得沒有血色,只有眼眶紅通通。
他腦內懸掛不忘的念頭,便是——
“你被綠色貔貅弄出來開的傷要不要緊?!你不好好躺著養傷,到這里吹什么風?!”狍梟一時之間,記憶只停留在碧貔利爪下的她,壓根忘掉自己的情況,還想奔到她面前,直到發現手腳動彈不得,才遲鈍地回歸現實。
對哦,天庭的老家伙們拍板定案,說他這只不倫不類的假貔貅果然“不負眾望”,展露惡獸嗜血本性,不即刻捉拿,恐衍生事端……于是,他就被駕到飛來石上,捆成這幅德行了。
“狍梟……”寶寶努力伸長手臂,恨不得將他抱進懷里,可兩人之間的距離太遠,能遙望,卻不能近身。
她不顧傾身安危,無視腳下深不見底的恐怖無邊,甚至放開了搭在瑤貅肩上的手,雙臂全教他吸引過去。
瑤貅幾乎抓不住她。
論力量,寶寶是贏不過她的,可現在,她抱緊寶寶的細腰,感覺自己反倒變成被拖曳的那廂,另一方面,她不忍對抗寶寶視死如歸亦要飛奔到小弟身邊的堅持。
若非她阻礙寶寶,恐怕她會不自量力想撲跳到飛來石上,管她是否有能力跨越過大川般的寬距,管她是否摔個粉身碎骨——
瑤貅牙一咬,干脆馳到狍梟面前,讓寶寶如愿碰觸到狍梟,但也只能摸一下,烏蛟蛇虎視眈眈地掛在那兒,誰知它下一瞬間會做出何種反應?
寶寶的指尖才擦過狍梟的臉,募地,烏蛟蛇紅瞳一動,血口一張,疾速咬殺而至!
瑤貅奮力避開,忙不迭要帶寶寶躲離危險范圍,寶寶卻突然扳開瑤貅鉗在腰際的細臂,整個人撲往飛來石,此舉嚇著的,又豈止是瑤貅?就連雙手受縛的狍梟在烏蛟蛇緊捆下,也是渾身肌理繃硬,想掙脫、想伸手、想穩穩抱住她——偏偏他什么都做不到!
寶寶險些滑落的險狀,教狍梟忘卻呼吸,直到她發顫冰冷的小手攀到他身上,勉強在容許站立的一方凸石上穩住身子,他才聽見自己逸出大松口氣的吁息。
寶寶無視烏蛟蛇的巨大駭人,無可避免地碰觸到無溫蛇軀,森涼凸硬的鱗片刮過她細膩肌膚,好似被刀背滑過,顫起哆嗦懼意,她沒有懼意,她不害怕,用盡所有力氣,緊抱他。
“寶寶不要動!”狍梟大聲吼,恨惱自己不能出手捍衛她,寶寶雙眼緊閉,臉蛋深埋在他另一邊肩窩,等待烏蛟蛇利牙穿身的痛楚降臨。
烏蛟蛇發動攻擊,強而有力的下顎大大咧開,竄咬得對象卻是恢復獸形的瑤貅,瑤貅迅速下降,烏蛟蛇撲空,大嘴咬合的碎骨聲響,如雷似鼓,透過幽谷回音,更顯巨大可怕。
所幸它并不打算追逐瑤貅,泰半蛇軀束縛著飛來石和罪囚,同時,它的攻擊范圍亦受其限制,它逼退企圖近身之人,才緩緩又收回大腦袋,擺在狍梟肩上。
透紅琉璃眼,緊盯罪囚胸前突然多出來的玩意兒。
威脅,無。
敵意,無。
殺氣,無。
她流露出來的危險壓迫,還不及遭它縛綁的狍梟來得強烈。
蛇信伸伸吐吐,在空氣中感受到這訊息,它慵懶地重新收緊身軀,盡其職守,不讓罪犯逃跑或有人來劫。
烏蛟蛇刀槍不入,足以擔負枷鏈身份,它的蛇鱗厚若鋼鐵,寶寶身上的疫毒對它無害,而她又沒有劫囚之念,更無主動攻擊它的意思,在它眼中,她像只誤闖入內的小雀兒,可以不理睬。
“你在干什么?!你到底該死的在干什么?!你這樣該怎么下去?!”狍梟心跳如擂鼓,被她嚇得三魂幾乎掉一半!
“我不要下去!”
這、這是他頭一回聽過她最完整沒有結巴沒換氣沒停頓也最順暢的一句話。她頂嘴頂得……好流利,害他感動了一下下,有種爹娘親聽到牙牙舉語的孩子,突然能背出四書五經的歡喜動容。
“我不下去!我要,在這里,陪你!你不走,我不走!”稍稍涌生的感動,被她這一句話給打碎。
“你、你胡說八道啥鬼?!你當在玩嗎?!我是被老家伙們吊在這里滿足他們的‘報應論’,不知道要綁多久,你耐得嗎?!下去!”他吼。
“我不!”她音量沒他大,氣勢沒他強,但堅決不輸他。
“我說下去!”他企圖晃動身體,要逼她放手,他知道,她若跌下去,他的家人會出手救她,她的性命無虞!
“我不!”她抱得更緊,貼得更密,兩條纖細膀子交扣在他背后,十指絞住他的衣裳,比烏蛟蛇還要使勁。
“寶寶——”
“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會掉下去——”
“我不會,我抱著你,就不會,掉下去!
“你根本撐不了幾天,你不是怕日光嗎?!曬一整天你會干掉!”
“我不怕!”她是怕光,卻不像鬼魂遇光則散,她只是太習慣黑暗,習慣到對光明不適應。
她太弱小,救不了狍梟,也抬不出犀利言詞勸服誰救他,既然無能為力,那么,請容許她做她所能之事。
陪伴他。
他吃苦,她跟著吃;他疼痛,她跟著痛;他嘗到受縛于此的辛苦滋味,她也要跟著嘗,絕不放他獨自一人。
她不要只跟他一塊快樂、一塊歡一塊嬉鬧。
她的“一起”,是喜怒哀樂都能共享,難過時一起哭,生氣時一起跳,絕望時一起熬過。
她緩慢的、輕柔的、堅定地,沒有遲疑的,未曾中斷的,道出她的決心。
“我要跟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