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冬澈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見到方蔚藍的情景。
那時,他剛關上診所的鐵門,準備回家去。外面正下著滂沱大雨,只見一道纖細身影慌慌張張地下了計程車,冒著雨直往他的方向沖過來。昏暗的街燈下,申冬澈看不清她的臉,嬌小的她,顧不得渾身濕透,拚命保護著她手上的大包裹。深夜急診的事件他遇多了,于是本能地重新打開鐵門,讓她進來!羔t(yī)生,請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寶貝!」迎上他的,是一雙非常美麗的眼睛,瞬息,令申冬澈不由地失了神。
他從柜子里拿出一條干凈的大毛巾遞給她:「先把頭發(fā)擦干再說!
「不,我不要緊,醫(yī)生,我的兔子快死了,請你先看看牠!顾龘u頭拒絕,聲音顫抖。
「聽我的話,天氣這么冷,淋雨很容易感冒,如果連妳也生病了,那誰來照顧兔子?」他語氣冷淡,不為所動地皺了眉,身為獸醫(yī)生,他最討厭不合作的飼主與不懂得愛惜自己身體的人。
等她乖乖地接過毛巾,他才戴上手套,將奄奄一息的兔子抱上診療臺。那是一只漂亮的小型長毛垂耳兔,有著罕見的藍灰色毛。他仔細檢查免子的眼睛、口鼻,謹慎地為牠找出病因。「這是荷蘭垂耳兔,看體型應該要有兩公斤,可是現在的牠體重只有一點五公斤,妳是怎么養(yǎng)的?」身為獸醫(yī)生,他討厭明明沒有能力卻還要養(yǎng)寵物的不負責任的人。
方蔚藍汗顏,沒有辯駁,她知道她是該罵,為了參加公司舉辦的一年一度員工旅游,她把咚咚交給男友顧家洛代為照顧,沒想到她臨行前千交代萬交代,他還是把她的話當作耳邊風。剛從韓國回來時,看到癱軟在籠子里的咚咚,她一度以為是因為牠餓壞了才會這樣,可是一直到方才,她才發(fā)現事情不妙,管不了外頭下著大雨,管不了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她抱著咚咚,跳上計程車,沿著大街小巷亂竄亂找,好不容易看見剛剛熄燈的「妮妮非貓犬科獸醫(yī)診所」,立刻停車狂奔而來。
「對不起!顾龁≈ぃ挥,雙手因為緊張而顫抖,那自責模樣,讓申冬澈也不忍苛責。
他嘆了一口氣,「是毛球癥,大概是因為太餓了,所以吃了自己的毛,又沒有牧草纖維幫助排便,才會造成腸胃阻塞。」
「對不起,對不起……」她滿懷歉意地望著咚咚。
「我會開藥,還有,喂牠吃化毛膏,也許牠不喜歡,但還是要試著讓牠吃下去,兔子的生命很脆弱,一個不注意就會猝死,所以需要主人更小心照顧!顾f,她拚命點頭。
半晌,方蔚藍的手機鈴響,是顧家洛打來的電話,她朝申冬澈僵直地笑著,走到角落去接聽。
因為她站遠了,他這才能看清楚她的長相,她的身高不高,有點纖瘦,穿著一件米白色高領毛衣,墨綠色長裙,微卷的長發(fā)襯著她一張清秀小臉,她的眼睛又圓又亮,像星星似的在夜里閃耀,揉和著少女的純真與成熟女人的嫵媚,申冬澈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吸引人的一對眼睛。
申冬澈感謝上帝,讓他這個寂寞的單身男子能在今夜遇到如此俏麗又有氣質的佳人,多么美好的夜晚、多么偶然的相遇、多么優(yōu)雅的女孩、多么……
然而,上帝彷佛聽見他的心聲,適時潑了一盆冷水讓他清醒。
深夜的診所特別空蕩,她的聲音也顯得特別清晰,一開始她還故意壓低音量小聲說話,可大概是因為對方的回答使她很不滿意,申冬澈見她的臉蛋愈來愈紅,嗓音也愈來愈不受控制。
「你說我小題大作?你怎么可以這么說……,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難過?我答應過儷玫會好好照顧咚咚,現在弄成這樣卻變成全是我的錯,顧家洛,你還有沒有良心?」她開始在診所里踱來踱去,尖頭平底鞋踏在地板上啪啪作響,敲得人神經緊繃。
申冬澈一面調配藥方,一面注意聽她講電話,不是他要蓄意偷聽,而是怕萬一她心臟病發(fā),可以馬上打電話叫救護車。
搶救病人要把握第一時間,這是他身為醫(yī)生的專業(yè)。
「……好,好,我就是不理性,就是愛胡鬧,也不知道是誰犯的錯?是,換作是儷玫就不會這樣神經兮兮,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你不過來也沒關系,反正我一個人也可以照顧好咚咚……喂、喂?顧家洛,顧、家、洛……敢掛我電話,你死定了,我怎么這么倒楣……」她瞪著手機,漲紅著臉,一雙眼睛又大又圓,然后她發(fā)現申冬澈正皺眉望她。
看不出來這位小姐雖然長得嬌小玲瓏、清純可人,骨子里倒還頗有江湖豪氣。所以,古有明訓,人不可貌相,申冬澈對這句話突然有了很深的體會。
這下尷尬了,她方蔚藍竟然當著陌生人的面,像個潑婦般歇斯底里地對顧家洛臭罵,他不會以為她是個瘋婆子吧!
不行,為了扳回形象,這個剛才還一副恨不得殺了對方表情的小姐,此刻竟是變臉似的對他露出甜甜的微笑,令申冬澈心底發(fā)毛。
「對不起,我剛剛失態(tài)了!拐Z氣很溫柔,簡直是判若兩人!
「沒關系!顾吞椎卣f。如果不是這女的有精神分裂癥,那一定是他工作太累,產生幻覺。
「小家伙叫什么名字?」為了打破沈默,申冬澈主動找話題聊。
「牠叫咚咚!狗轿邓{愛寵地說。
倏地,申冬澈竟然臉紅了。方蔚藍正納悶,無意間瞥到他的名牌,忍不住尷尬地解釋:「對不起,申醫(yī)師,我說的『咚』是冬冬隆咚強的『咚』,不是你這個『冬』,所以此『咚咚』非彼『冬』喔!」
嗯,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倒更令人想入非非。一時之間,申冬澈望著這只可愛的「咚咚」,突然覺得好荒謬!笭悄竿,要小心牠情緒上的問題,如果發(fā)現假性懷孕……」
「。繝皇枪脝?」她一臉受到打擊,彷佛聽到兒子原來是女兒般驚訝。
唉!申冬澈又發(fā)自內心地嘆了口氣,還是很有耐心地解釋:「牠是母的,公兔的『那個』很明顯,很容易從外觀辨識!
「『那個』?你說『那個』是哪個?……我知道了,原來是『那個』。 狗轿邓{終于會意過來。但她的態(tài)度卻害申冬澈怪別扭的,照理說應該是她要感到不好意思,他是在害羞什么。可甓盒睦餆o力地想。
稍后喂牠吃了藥,申冬澈順便替咚咚剪了指甲!笭难烙悬c過長,是因為太久沒吃草讓牠磨牙的關系,我先給牠草磚磨磨牙,下星期再帶牠過來復檢,如果不行我再替牠剪牙。」說完,他懷疑她有沒有草磚這種東西?所以干脆從販賣柜上拿了一包草磚和一條化毛膏。
「剪牙?」嚇!方蔚藍摀嘴瞪著他,好像要被剪牙的是她。
「不剪牙就不能進食,不能進食的后果就是提早去天堂報到!
「那……請問剪牙是要用銼刀慢慢銼,還是要用剪刀喀啦的剪?」
這位小姐腦袋真的有問題,竟然還有心情開玩笑?「都不是,要用老虎鉗夾著,然后用扁鉆鉆鉆鉆……」真是夠了,她光聽就痛死了!
「跟妳開玩笑的!
「看不出來申醫(yī)師人這么幽默!顾杂憶]趣地說。
「過獎。」他卻開始覺得她很有趣,「說真的,剪牙風險很小的,而且也不怎么痛!
「你又不是兔子,你怎么知道牠會不會痛?」她眼神懷疑地睨著他。
「我就是知道,因為我會很輕、很溫柔的,雖然兔子不會說話,但是牠們表達情緒的方法卻比人還直接!顾χf。
的確,此刻咚咚似乎很享受被他抱在懷里的感覺,莫非這申醫(yī)師就有討好小動物的本領?哼!平常牠可不隨便讓人抱的,現在竟然肯乖乖讓他抱,蔚藍瞇起眼睛,顯然對咚咚的表現很不滿意。
「被我剪過牙的兔子從來沒有喊疼的!顾荒樥洝
「兔子本來就不會喊疼。 巩斔龤q小孩唬喔。「牠只會噗噗的叫,好嗎?」她模仿咚咚的聲音,鼓著臉的樣子好可愛。
「回去記得按時喂他吃藥,十二小時喂一次,這點妳做得到吧?」他有點懷疑這個外表文靜其實內心大剌剌的女子,是否有能力照顧一只生病的兔子,他覺得她應該先好好照顧自己。
「當然,我會好好照顧咚咚的,牠『落入』我手里已經一年多了,還沒生過病呢!」她呵呵笑。
一群烏鴉飛過他頭頂,嗯,算這只兔子命大?蓱z的咚咚,申冬澈看牠的眼神瞬間變得好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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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騰了半天,方蔚藍終于放心地提著寵物籃離去,留下申冬澈還得重新為診療臺消毒一番。
雨停了,方蔚藍踩在濕漉漉的紅磚道上,正要撥好友夏藏珍的電話。突然,一部熟悉的德國進口車?吭谒磉叀V灰婎櫦衣逄嶂淮,嘻皮笑臉地向她走來。
「你現在才來做什么?」
蔚藍沒給好臉色,轉身就要走。
「寶貝!別生氣了,我剛剛跟陳助理他們在一起,妳一通電話就要我來,我面子掛不住。〔灰鷼饬撕貌缓?」
「面子掛不住是你家的事!顾淮罾恚^續(xù)往前走。
顧家洛慌忙地拽住她的手腕,低聲下氣地告饒:「別這樣,蔚藍,我知道我有好多缺點,但是我是真的誠心要改,拜托妳笑一個,好不好?」
「你剛剛不是很跩嗎?電話掛得很爽快!」
「拜托,小李他們都在笑我,誰不知道我顧家洛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老婆生氣不理我,蔚藍,妳忍心這樣對我嗎?」
「誰是你老婆?」聽口氣,方蔚藍態(tài)度軟化了!割櫦衣,你知不知道你每次都只會跟我道歉,我對這樣的生活模式已經很厭倦了,可不可以請你以后不要再這樣了!
「只要妳肯原諒我,我保證下次,不,我立刻就改,蔚藍,我真的不敢了!」顧家洛見機不可失,立刻奉上剛買來的消夜討佳人歡心:「妳看,為了跟妳道歉,我還特地繞到河南路去買了妳最愛吃的『臺北來來豆?jié){』,看在我這么有心的份上,妳就原諒我吧!」
「下次再掛我電話試試看。」每當她嘴巴這么說,就表示她已經原諒了。
「不會了,寶貝,我就知道妳對我最好了,我真是大壞蛋、大壞蛋,老惹妳生氣,我真該打……」
他作勢要打自己,卻被方蔚藍伸手攔下。
「傻瓜,打自己干嘛?」她的脾氣來得快去得快,明知顧家洛就是吃定她這點,卻仍學不會對他狠心,方蔚藍雖然時常懊惱,但也無計可施,始終縱容、包容著他!感液眠诉藭簳r沒事,不然我就……」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咚咚怎么了,我也不會原諒我自己的!
「你就光會說,從來沒有好好做,你要我怎么辦?」她望著他,都三十歲了,顧家洛卻仍像個小孩。
「蔚藍,我的寶貝,我以后不會了,真的,我愛死妳了!」顧家洛旁若無人,一把抱起了她猛轉圈,轉得她頭昏直喊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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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冬澈想起已經接近午夜,讓她一個女孩子在這么晚的夜里獨自回家似乎有點不妥,想追出去請她稍等,他可以開車送她一程,卻正好看見對街一對男女從拉拉扯扯到前嫌盡棄,然后卿卿我我、甜蜜笑鬧的畫面。
她美麗的臉上蕩漾著幸福的笑容,不知怎么,天真無邪的令他胸腔緊窒,她攬著她男友的脖子,任秀發(fā)輕拂過他的臉頰,竟像掃過他臉上、他心上,他感覺搔癢,胸口一陣燥熱。轉回診所,他將她填的飼主資料歸檔。方蔚藍,嗯,很美的名字,跟她的人一樣。
他想起她的笑容,有點遺憾地嘆息。再度關上鐵門,按了下車鑰匙,車燈在黑暗中瞬間閃亮,只一秒,他卻覺得跟方蔚藍一樣,在他心中也閃過那么一下。
坐進車內,打開皮夾,相片里的女孩笑靨如花,青春似乎永遠停留在那里。
他想起了菡妮,崔菡妮。有兩年了吧!
分手之后,她如愿成為空姐,在世界各地停留,追尋她的天空。偶爾,會捎來明信片,或者用電子信箱分享她的所見所聞,讓他知道她過得很好。
為什么留不住她?
他不懂,相愛的時候,他始終對她深情體貼,從來舍不得對她說一個「不」字,但是這樣無怨無悔的付出,卻仍舊失去了她。
他想起分手的那個晚上,他們到常去的餐廳用餐,他滔滔不絕地訴說著兩人的未來,和他為她建構的幸福藍圖,兩個鐘頭內,他說得口沫橫飛、渾然忘我,卻沒有注意到她逐漸失去光彩的臉。
「我們分手吧!我考上華航的空姐,下禮拜就要去受訓了。」
「妳……從來沒有跟我說妳要去考空姐。」他一時錯愕。
「考空姐一直是我的夢想,澈,你會祝福我吧?」
「那我們的夢想呢?難道不是組織一個幸福溫馨的家嗎?」
「對不起,澈……」諷刺的是,他申冬澈竟連她最后的分手要求都舍不得說不,這也算是有始有終。于是,他珍愛了三年的女子飛離了他的天空。
該怨誰呢?如果事實真如她所說得那么好,為什么崔函妮還要離開他?沒道理啊,他想不透,他的心好痛。
上星期才接到她寄來的信,說她在亞特蘭大,信末還說想他,讓他的心再起掀起漣漪。他還是無法徹底忘記崔菡妮,只是沒有承認。
然而,剛才方蔚藍在他心湖投下的石子卻使他心悸。
申冬澈啊,不要胡思亂想,人家可是有男朋友的,你可不要自己跳進去!菡妮,快回來吧!只要妳愿意,我還是會像從前一樣打開雙臂迎接妳,我怕妳再不回來,我會漸漸忘了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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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了一夜,方蔚藍終于安頓好咚咚,打開行李,把東西歸位,隨著行李箱愈來愈空,覺得自己的心也愈來愈空虛。她好想儷玫,好想哭。
沈儷玫、夏藏珍和她曾經約定要一輩子做好朋友,可是卻因為她的一通電話,讓儷玫為了赴她的約而在途中出了意外,永遠離開了她們。然后,她很自然地接收了咚咚,也「順便」接收了她的男人。
記得當初儷玫要和顧家洛在一起時,她與藏珍都是反對的。她們都以為顧家洛是個好高騖遠又不肯腳踏實地的公子哥兒,跟儷玫相戀不到一年就換了三次工作,而且每次做生意都要儷玫拿錢出來資助他,但就算大家都勸她,說她傻,可是儷玫就是狠不下心離開他。儷玫過世后,方蔚藍突然對這個男人產生愧疚,是她害了他失去心愛的女人,所以她必須負起照顧他的責任。雖然她并非一開始就對他有好感,但她相信感情是可以培養(yǎng)的,就像她已經深愛著咚咚那樣,她也可以愛他。只是人并不是動物,顧家洛可惡起來可是比咚咚還要可惡一千倍、一萬倍的,咚咚的壞是頂多咬壞她的家俱電線,讓她破費,但是顧家洛卻可以傷她的心。
她覺得她代替儷玫是天經地義的事,雖然她不快樂,但是心底很踏實。
籠子里,咚咚開始喝水,蔚藍放下盤子,走過去撫摸牠柔軟的毛,想起今晚另外一雙溫柔的手也曾這樣撫摸過牠,不由地恍神。她記得母親曾經告訴過她,凡是愛護小動物的男人都是好男人,因為懂得憐憫生命的人,才會懂得尊重他人。
那個申醫(yī)師一定是個好人吧!看他對咚咚那么有耐心、那么溫柔的樣子就知道,他一定也擁有一顆同樣柔軟的心。
她還想起他那深邃又溫暖的眼神,他臉紅的樣子、他驚訝的表情,還有他抱著咚咚的樣子。打開藥水袋,她彷佛聞到他身上的藥水味,她向來最討厭醫(yī)院的怪味道,但是他身上的味道卻不怎么刺鼻,而且他遞給她的毛巾還很香。
如果被他擁抱,不知道會是什么味道?
想著想著,方蔚藍不覺笑了,她在想什么呀?他的懷抱當然只能留給他心愛的女子。而她呢?她應該投向哪個懷抱?哪個才是可以讓她棲息一輩子的胸膛?顧家洛嗎?
她迷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