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久,宇淵采來滿手蓮蓬。
推開瓷盤,讓出空位,她剝下新鮮蓮子、抽出心,把潔白蓮子遞給他。
他含入嘴中咬下,一股清香沁心,越嚼越上口,沒多久,她剝的速度已跟不上他吃的速度。
“好吃嗎?”她問。
“別有一番風味。這一根根白中透綠的是什么?”他將幾根針狀物放在手心,問曲無容。
“是蓮心。”
她伸出蔥芽白細指在他掌間輕輕撥弄,只是個不經意動作,卻撩撥起他無可言喻的心悸。
直覺地,他想將她的手連同蓮心納入掌中,然他力圖鎮定,穩住音調問:“可以吃嗎?”他不要嚇跑她。
“可以!
她笑著掐起兩根蓮心送到他嘴邊,他想也不想含入嘴里,她的手指碰上他的唇,一驚,她縮手,滿臉羞澀。
宇淵嚼兩下,忙不迭吐出,臉紅。
她不知,他的臉紅不為蓮心苦,而是心甜。
“真苦,你誆我,這東西怎能吃?”他出聲抗議。
輕輕笑著,她成心的。
“沒誆你,蓮心是一味中藥,用來清目解毒,有益身心。”
“蓮心苦……”宇淵沉吟。
曲無容接話:“蓮心苦,蓮子卻晶瑩美麗,是不是和人們一樣,都是金玉其外,心苦難當!
出世為人誰不苦?歡喜、不甘,都得受。她放下了,但愿他也能放下,就讓他們當一對不談俗緣的好朋友吧!
“你的心也苦嗎?”
“苦!
“為何苦?”為她見異思遷的夫君?為良人不愛明珠愛佩玉?
“我不問為何而苦,只想著,這苦啊,有益身心。”
“我該贊你開朗?”
“你贊不贊,我都一樣過日子。”淺笑,她把滿桌蓮蓬堆成塔。
“也許,我該學你!
“你該學我的地方多著呢!”
“你真自信!
“是啊,你最該學學我的自信……”說著,兩人相視而笑。
然后他們談了為官。
她說:“當官苦,伴君伴虎,今日順心、高官厚祿,明日不順意,貶官流放,真不曉得為什么那么多人寒窗苦讀,但求出頭!
他說:“為商,就算濟弱扶傾,能救的不過幾十、幾百人,當官,一指命令,就能讓數十萬百姓歡天喜地,我不戀棧權利,但我高興能擁有影響力,因為我的影響力,造就無數人的幸福!
她說:“我很自私,我只要自己快意,才不去照管別人的幸福。”
他說:“我也自私,但我這輩子都不會快意了,所以,我只能照管別人的幸福,從他人的幸福當中,得到活下來的理由!
她反對他的講法,說:“快意俯拾皆是,只要你愿意彎下腰!彼麆t苦笑道:“我的快意在五年前已經死亡!
他死去的快意,讓她的心發酸、苦澀、不舍。
就這樣,兩人一言一語互搭,漸漸地,月落西山;漸漸地,曲無容不勝睡意,靠在宇淵身上沉沉睡去。
宇淵除去她的絲帕,她睡著,眉頭不伸,是苦吧,蓮心含在嘴里,不敢回首苦楚,只敢想著有益身心。
宇淵嘆氣,手圈上她的腰,恨不得親手舉帚,替她掃除苦悶。
*
曲無容手支下頷,一本冊子翻過好幾番,腦海里盤盤旋旋的全是玉寧公主。
玉寧公主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那年,她飛揚稚氣、溫柔善解,而今……她一身彩繡輝煌,粉面含威,丹唇方啟語未出,眼神先教人膽寒。
曲無容推開滿桌子藥材,全是公主派人送來的,公主的好意,收得她滿心驚懼。
想起早上看診,公主問她:“聽說姑娘與侯爺很聊得來?”
她沒答,專注脈象。
公主續道:“姑娘肯定博通天文地理,我家相公是不愛說話的男人,沒想到竟然能同姑娘聊上整夜。”
她的言詞委婉,語調溫和,笑盈盈地望她?烧f不上為什么,曲無容就是忍不住泛寒,她說不出哪里不對,只一心快點結束診視,早些離開衡怡閣。
誰知,她方收好藥箱,公主一句話堵得她前進后退皆不是。
“想來,必是本宮言語無趣,否則曲姑娘怎寧可同侯爺徹夜聊天,卻不肯與本宮多說兩句。”
她無奈,硬著頭皮向公主萬福,一句“還請公主多休息”后,匆匆離去。
到底是她多疑,還是公主轉了性情?
不想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她拿起閑書,隨意翻頁。
……日暮待情人,維舟綠楊岸。
多么可愛的情詩,那扁舟少年獨釣,釣的是魚,還是愛情吶?
她的門沒關、冷剛不在,反正此刻沒人會造訪她的小屋,于是她大起膽子除下絲帕,走回房里,歪在床上,享受從竹葉間竄進窗欄的陣陣涼風。
說時遲、那時快,門簾被掀起,她來不及圍上帕子,就這樣與來人面對面。
宇淵發怔,一下子,他恢復過來,態若無事般走到床邊!霸谶@里,把帕子取下很安全,沒有人會進來打擾。”
他嘴里說著,心里卻想,明天起,得調派二十個人在竹林外圍著,不教閑雜人等進來。
“你打擾我了!彼嵝,他也是“閑雜人等”。
“我是主人,不是外人!闭f著,他把新折的桃花插進瓶里。
“看見這個,你聯想到什么?”宇淵指指桃花,再指指她手上的詩集。
“憶與君別年,種桃齊蛾眉。桃今百余尺,花落成枯枝。”曲無容直覺回答。
“你太悲觀了,昨夜你居然敢要我學習你的自信開朗?”
她聳肩,笑而不答。
“我以為你會聯想,人面桃花相映紅!
然后她吟出“人面桃花相映紅”的下兩句:“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你的聯想不比我樂觀。”
“我辯不過你,恭喜曲姑娘,你贏了。對了,外頭有許多藥材,是公主差人送來?”
“是,請代我謝謝公主!
“好,我不經意間提到你的身子弱,她便記上心,她一直是個體貼溫柔、時時為人著想,識大體的女子,這些年,是我負她!庇顪Y嘆氣。他愿意為她做更多,只要能力所及。
低眉,曲無容對他的話不予置評。
“冷剛呢?”
“出去了!睕]猜錯的話,他是去找他的紅衣妹妹。
早上,她暗示了一句“錯別離、怨相系”,她想,他聽懂了,聽話本來就該聽齊全,不能斷章取義。
她猜那日,姚紅衣的故事不是說予她聽,她是想借故事把誤會解開,偏偏那頭笨牛,一急二氣,亂了心。
“冷剛與你是什么關系。”
“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彼院喴赓W。
“他對你做的,不只報恩。”有幾分嫉妒,幾分不是滋味,厘不清為何,冷剛對她的用心,就是教他不舒坦。
“有的人用性命報恩,有的人花銀兩報恩,冷剛是前者,皇太子是后者,方法不同,沒有誰對誰錯!
他不認同,卻不反駁。
“皇太子真心喜歡你!庇顪Y說。
“喜歡?為什么?”
她從未給他好臉色,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太子能忍受她月余,她想,已是極限。
“你很特殊,他覺得在你面前,自己不是皇太子,而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然后?”
“女子在他面前皆是唯唯諾諾,獨獨你,誰都別想改變你的態度。”
“就這樣?”
“還不夠?”
“倘若,他喜歡的是我的外表便罷了,這是天下男子都有的膚淺;偏他喜歡我的特殊。我哪里特殊?心思敏銳、看法卓見?”她緩緩搖頭!拔覐奈磁c他深交,他不知我心,怎能隨意說喜歡。依我看吶,皇太子圖的不過是新鮮——一個不對他臣服,拒絕他毫不猶豫的女子!
分析得多么精辟,誰能說她不聰慧?
“假使你不拒絕皇太子,你肯臣服……”
“不出三月,他會對我厭倦!彼欢嘞,直口出言。
話出,兩人相視而笑。
“假使他見過你的真面目,他的喜歡不會只維持三個月!彼@了彎,贊她貌美。
“就說吧,男人膚淺!
取出絲帕,重新掛回臉上,這幾日又疏懶了,除開到前頭為公主看診時外,她不再貼上假皮,也許,她潛意識里認定這里是自己的窩居,在此地,安全無虞。
一哂,宇淵自懷里掏出紙包,“送你!
送她?金銀珠寶她看不上眼,金錠銀兩她收了滿箱滿柜,正恨不得沒機會出門撒給窮人,這會兒又來送她禮物,不怕她嫌煩?
“不要!
她連開都不想開,直接推回他跟前。
“你知這是什么?”
“還能是什么?金釵玉梳?討女人歡心的東西能多有創意。”她擺明了輕蔑。
“你怎知我想討你歡心?”
說著,宇淵打開紙包,里頭一顆顆成熟紅透的心形相思豆跳了出來,灑在桌面上,滴溜溜轉。
他……真壞……
拚命忍住淚,但眼淚濕了睫毛,她慌忙低下頭,假意撥弄相思豆。
那相思樹不是教方嬤嬤砍了嗎?怎么他又弄來這些豆子,誘人心澀?
“喜歡嗎?我有好幾甕!
“這東西又不能用來入藥,要它做什么。”她別開身,假裝不感興趣。
“我以為凡是女子都喜歡它們,知不知,它們叫什么?”他繞到她面前,捻起一顆紅透晶瑩的豆子在她眼前晃。
“不知!彼b傻,裝到底。
“它們叫做相思豆,有沒有聽過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有沒有聽過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指的就是它們!
小小東西,名堂可多了,宇淵抓起她的手心攤開,不管喜不喜歡,他都要送她。
“太為難了!鼻鸁o容合掌,把它鎖在掌心中央。
“為難什么?”他不懂。
“為難一顆小小的豆子,要負載人們許多相思愁!
“你是替豆子不平,還是心疼男女相思?”他直視她。
“當然是替豆子不平,男女相思苦,是自找的,沒人冤、無人逼,而豆子本無辜,天地生它,不過為了繁衍后代,誰曉得硬是讓人們強加附會!
聽過她的話,宇淵哈哈大笑,這幾句話,推翻多少文學家的看法。
他笑,她也不自覺笑開。
這樣很壞,使君有婦,她不該同他暢談,可是,怎么辦呢?他就是一句句,勾動她的說話欲,她能對所有人冷淡,偏是對他行不通,她被制約了,在很多很多年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