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思寂,本應(yīng)該是眾人安睡之際,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風(fēng)嘯兮兮,掠過她的耳邊,吹起一縷雜散的發(fā)絲在空氣中飛揚。
她在一戶三進(jìn)大門的宅子內(nèi)奔跑,像是被獸追趕一般,只為求小命一保。
當(dāng)她穿過長廊,跑過偏廳,邁過比她腿兒矮不了多少的門檻,就算不小心撲倒在地,磨疼了手心,也無法去管。
小小的她往黑夜中最亮、最熱鬧的一處前進(jìn),彷佛看到她人生中的光芒,透露著無比希望的眼光,小手將門一推,砰的一聲,終于看到她苦尋已久的人。
不顧眾人的愕然,還有停在她身上的目光,她大口大口喘息著,雙眼正對著主位上的當(dāng)家頭兒,一個疾步上前,雙膝下跪,抱著坐在主位上的大老爺?shù)男⊥,嘴里吐出一連串熟練的請求……
今夜,是老爺?shù)脑浞蛉松蛲竦纳街,宅院里大肆慶祝著,不僅開席宴客,眾人歡歌,還請來花旦、小生唱戲吟曲,還有無數(shù)能歌善舞的妙齡舞娘長袖翩翩,跳起曼妙舞姿,襯著宴會更是光彩奪目,笙歌鼎沸。
不過,一整室的主廳歡騰氛圍,全因為小小的外來客而打斷,樂聲也立馬終止。
“爹、爹,求求您,求求您,看看我娘吧!娘真的要死了,真的,看看娘吧……”
孩子不過五、六來歲,小小的臉蛋灰灰撲撲的,身子也是細(xì)如竹竿,根本瞧不清楚孩子的模樣是男是女。
卷著舌音是稚嫩的拜托,動作是卑微的哀求,只有那眼睛,清亮似鏡,無瑕無垢,若是仔細(xì)觀察,不難看出,娃兒眼底沒有半點真摯誠意,一切動作只是慣性使然。
“你這孩子,不是讓你沒事別來這里嗎!”瑞木應(yīng)同怪聲叫道,一雙眼不時的飄向一旁的夫人,觀察她的神色,唯恐她有任何不滿。
在場的所有人,包括舞伶、雜技者、仆傭們,也隨之安靜的等著夫人的號令行事,因為眾人皆知,在這個瑞木家的宅院里,大老爺并無實權(quán),名號只是掛著好聽而已。
真正當(dāng)家主事者才是沈婉,而她跋扈強(qiáng)權(quán)、盛氣凌人的作風(fēng),就連同在商場上較勁過的男人也對她甘拜下風(fēng),她是在整個徽州叱吒風(fēng)云的鐵娘子,連帶全城的人民無人不畏懼她十分。
然瑞木應(yīng)同也就只有“懼內(nèi)”、“季常之癖”等名聲最常讓好事者給說嘴。
花梨驚覺到瑞木應(yīng)同的目光根本沒放在她身上,她識時務(wù)的立刻轉(zhuǎn)向目標(biāo),不過她沒有再抱著人家的小腿哀求,而是伏下小身子,連連將頭磕在石板上,“大娘,求您讓老爺看看我娘吧!只要一次就好……”
沈婉像是有臟東西靠近一樣,在孩子話還沒說完時,便抬起三寸金蓮絆了她一記。
花梨小小的身軀在地上翻了一圈,滾落一個臺階。
周圍的人們抽起細(xì)微呼氣,交頭接耳的私下議論著這孩子的身分與來歷,狠心的是,居然無人上前扶起那孩子。
“臭丫頭!誰是你大娘!來路不明的野種也想亂認(rèn)親?”沈婉怒不可遏的斥責(zé)小小孩子。
如今,她一場好好的生辰宴會就這么被這丫頭給破壞了!
“你娘那破敗身子,要死也死遠(yuǎn)一點!別觸咱瑞木家的霉頭!”沈婉刻薄的話饒不了一個孩子,凌厲的眼神更是狠狠瞪向一旁局促不安的夫婿。
這一切,都是他造的孽!當(dāng)年不過領(lǐng)了商隊到淮水以南,運送茶葉到運漕碼頭,可怎么就順便帶回當(dāng)?shù)匦O村的女子回來,還欲討做妾?!
倘若是正正當(dāng)當(dāng)?shù)膶こP¢|女人家,那也就算了,但那女人居然是帶著孩子的寡婦!這教她怎能服氣!
尤其這沒用的男人還口口聲聲說寡婦的孩子是他的,癡情款款的還以為他多有情有義要將人帶回照料……
她呸!不知羞恥的女人說的話,傻呼呼的夫婿還真的相信?他傻,她還沒跟著他憨!
“大娘……夫人,求您讓我娘看病吧!娘再吃一帖湯藥就會好了,真的,真的!”明知無用,花梨還是得據(jù)理力爭,否則,她該如何救她娘親,她還有什么辦法?
她都不想讓人活命了,還管人看病、吃藥!“還在干嘛?把這丫頭拖下去,別壞了我看戲的興致。”
沈婉繡袖一揮,吆喝手下人。
才一下,一個大漢從人群中走向前,寬手一抱,便把花梨從地面提起。
“快把她丟回去她娘那里,省得她娘死了,還沒人替她收尸!”那小賤人還真是會挑日子去死啊!選在她生辰這天?那她就當(dāng)作禮物,心懷慈悲的收下好了。
“夫人,還是我去看看吧!用不著多少時間的……”瑞木應(yīng)同已經(jīng)是鼓起最大勇氣提出他的想法,對于“名聲響亮”的他來說,算是一大進(jìn)步了。
“看?看啥看!既然用不著多少時間就要死去的人,又有什么好看的?你給我好好待著,那種穢氣別去給我碰!”哼!誰不知道他還想跟那小賤婦來個離情依依的話分別,要她答應(yīng)?那教她去死還比較容易!
這時,上堂茶幾后方以木簾隔擋的臥榻上傳來幾聲輕咳,斷斷續(xù)續(xù)的,直教人聽著心疼。
“娘……讓那孩子……出去吧……她讓我難受了……”
眾人還在想著,小娃兒距離瑞木大公子還有數(shù)步之遠(yuǎn),亦有木簾阻隔,怎么有辦法讓木簾后的公子爺身子難受了?
倒是沈婉無須多有疑問,立馬開口就替眾人解了疑惑。
她一改方才頤指氣使的態(tài)度,變得平和又慈祥,“言兒,身子怎么了?一定是這丫頭的穢氣沖著你了,娘馬上讓人攆她出去!
男孩的聲音聽來虛軟緩慢,但一字一句皆是清晰可辨,“嗯,娘……您也別氣了,今兒個是您的生辰……萬一煞氣沖了您也不好……”
哪個做娘親的聽到自己心肝孩兒關(guān)心自個兒的話會不感動于心的,就連沈婉當(dāng)然也不例外。
“還是言兒貼心……都怪你那溫吞的爹,老是惹娘氣著!鄙蛲襁呎f邊揚手一舉,意指下人將女娃兒帶走。
大漢領(lǐng)命,便恭敬的退下。
奇怪的是,孩子并無太大反抗,反而有種解脫的快意。
一出雙開大扇門,娃兒這時才猛烈的想竄下大漢厚實的臂膀,“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大漢似乎也知道娃兒的意圖,松了手,讓她俐落的站直身子。
果不其然,花梨一得自由,一溜煙的就跑掉了,可跑的不是門里頭,而是照著她來時的路又跑了回去。
“馮叔,那孩子呢?”
“大少爺,您怎么出來了?萬一著了涼……”大少爺?shù)纳碜拥靡⌒淖o(hù)著,可不是冬時梅樹,越冷越開花的!
從門里跟著走出一位少年,未立帽的雪狐白毛軟裘斗篷披在身上,但形體還是比大漢小上許多,年方十四,照理來說,還是毛頭小子一個,可是那與生俱來的沉穩(wěn),就是會讓人不自覺的聽從他的命令。
該怎么用最簡單直接的詞匯形容男孩?那應(yīng)該就是──
絕然出塵,沉碇如夜。
這時的瑞木修言臉上仍有病容,卻已然不見喉嚨發(fā)癢的咳嗽聲。
“不打緊,方才只是讓娘親別再口出惡言的推說之詞!
大漢低下頭,對于小主子,他比對夫人還要心悅誠服萬分,“大少爺,那孩子應(yīng)該去找她娘了!
“嗯!比鹉拘扪远ㄉ褚豢,果然在那長廊深處找到那道短短的影子,跟著娃兒的步伐轉(zhuǎn)個彎,消失在盡頭。
他輕嘆一氣,望著月色暈出微微紅光。
今夜的月,且美,且妖媚……且不祥……
“孩子,你爹呢?他會來嗎?”她仍保有一絲冀望,那個曾經(jīng)許諾會照顧她后半生的男人,是否會前來探視她。
木板矮榻上躺著一個瘦弱女人,臉露病容,憔悴不堪,面頰凹陷無肉,眼神像是歷經(jīng)滄桑般,但細(xì)看可知,女人曾經(jīng)的美貌仍是留有痕跡,那彎如新月的柳眉,是那男人一眼傾心的芳美,溫順婉約的性子是他夢寐所求的理想妻子人選。
可當(dāng)她點頭跟了男人后,事情卻不如她所想的那般美好……
簡陋的環(huán)境,沒有半絲燭火之光,濕冷得呼出的氣息幾乎可以凝結(jié)成霧,一旁的孩子不知道如何才能讓娘親保暖身子,只能不停用干草堆在娘親身側(cè),一邊隔著粗衫摩擦母親的手臂,希望溫?zé)崴纳眢w,也傻氣的以為這樣娘親就不會昏厥睡去,然后從此一覺不醒。
孩子在一旁稚氣的安慰娘親,有著全然不屬于這年紀(jì)的自立自強(qiáng),“娘,撐著點,爹要來了,真的要來了!
花梨自知自己在扯謊,明白爹不可能會來,大娘是不可能允許爹來看娘的,可是她不得不如此說,只因為這樣娘才會持著一絲希望,存著一口氣,等著爹來,也不拋下她……
“不會了,他不會來了。”女人說著不起妄念的話,眼睛卻始終緊盯著那閉闔的木門。
花梨露出一截纖白幼嫩的手臂,上頭還有刺眼的紅痕,她讓手靠近娘親的眼前,“娘,花梨有去求爹的,您瞧,這還是大娘不小心留下的……所以爹真的會來!等等就來!”
孩子的心思早熟多變,為了博取娘親的信任,以為證明自己真的有到前廳找過瑞木應(yīng)同,而毫無心機(jī)的露出傷痕,卻不知更是引來女人的心疼不已。
她撫著女兒說是大娘不小心留下的紅痕,不忍的落下兩行血淚。
明知自己命已不多矣,卻還拖累唯一的女兒到如此地步……這都是她造的孽。到了如今,她才算真正明白,是當(dāng)初的決定害了自己,害了這孩子。
一時的貪念蒙蔽了心眼,配合男人的謊話,讓大夫人認(rèn)為花梨是瑞木家的骨肉是她錯得離譜!以為身體流著和他們一樣的血液,生活就會有所不同,更是大錯特錯!
或許當(dāng)年她沒有跟著瑞木老爺回府,那她和女兒還能夠待在魚泉村里過上孤單,但且安分的日子,然而過去的時刻再也無法挽回,她只嘆如今不能狠心帶著孩子一起離開,脫離人世間的怨恨嗔癡,千回百繞的七情六欲,留下花梨獨自面對往后更為艱困的日子要過,她心中就燃起不甘心的怨恨!
怨恨這人生對她的殘忍,但還是無法埋怨那與她有緣無分的寡情爺兒。
“花梨,我與你爹在那棵黃花梨樹下相會,你的名是他取的,你的姓是他賦予的,花梨,你要記得,你的名字叫瑞木花梨……”多美的名,卻沒有帶給她的女兒同樣美麗的人生。
血緣這個謊,還是必須下去,這是為了孩子好,而說謊的代價,就用她這個娘的命來償還一切吧!
花梨順從的點頭,她仔細(xì)聽著那細(xì)弱無力的語調(diào),想讓娘親別說了,又怕是以后再也聽不到了……
“就算他們都不認(rèn)你也無妨,保著這個姓,你才有活路可走……”淚已盈滿雙頰,女人卻不得不噎著喉頭繼續(xù)說:“若是真的走不下去了,就來找娘吧!娘會帶著你,好好彌補你……這輩子,是娘欠了你……”
花梨聽著娘親有如交代遺言的話語,原本愣然的神情也有了哀傷,她點著頭,亮透的大眼也蓄滿淚水,要掉不掉的。
“娘別說了,爹會來的!本退悴粊恚镞有她。≡趺淳筒荒芟胂胨?
“不會了,娘也等不下去了……花梨,聽娘說,別去怨你爹,娘知道他是身不由己,別怪他……先讓娘去忘川河等他,我們相約好的……”
忘川河畔我等行,牽手共赴來世情。
女人的思緒已經(jīng)在游離,眼神無法再正確對焦女兒的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