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死在戰場上……別為我哭。
尉遲觀曾經說過的話,鎖住了紅書的眼淚,而他遭人埋伏,當場命喪黃泉的事實,則把紅書的笑容也一并帶走了。
她醒來后,看見好久不見的大哥就坐在眼前時,除了一臉驚訝,倒是露出了這幾天以來第一個真正的笑容,看在湛天眼里,像一朵強顏歡笑的花兒。
“大哥,是娘找你來的?”紅書落寞又心虛,一向孝順的她并無意讓家人為她這么操心,卻身不由己。
“紅丫頭,有什么事別憋在心里頭,特傷身,既然你這陣子沒事,陪大哥出去走走可好?”湛天一面說話,一面觀察紅書不同以往的五官輪廓,只覺得她就像家傳畫軸里的那個紅衣美人。
她無言的看看這個寬敞舒適的車廂,聽著清晰可辨的馬蹄聲和車輪轂轆聲巧妙的交織在一起,再加上大哥剛剛說的話,頓時明白這是炎娘子的用心良苦,當下盡力收拾起這幾天漫無邊際的傷痛,又給了他一個稍微開朗的笑容。
“嗯。”她掀簾看著官道上初春的風景,美麗的雙眼里盡是化不開的愁緒。
湛天暗嘆了一口氣,也不打擾她,徑自閉目養神,腦中千頭萬緒,就差一個結論。
接下來的旅途上,她也不問湛天要去哪里,要去多久,只是盡力當一個乖巧聽話的小妹。
湛天讓她吃,她就吃,讓她休息,她就休息,要她離開馬車或是客棧房間一律要帶著帷帽,她也照做不誤,就連湛天拒絕她換上男裝,她也沒再提起,只是放棄梳頭盤發這件事,每天就是簡單將長發扎在腦后,反正有帷帽遮掩,倒也無傷大雅。
連續幾天趕路之后,他們終于抵達臨川,馬車停在一戶高墻深院的別苑門口,趁著門房去通報的這段時間,湛天忽然滿是歉意的看著紅書。
“紅丫頭,老實告訴你,這次大哥大老遠跑來臨川是來救人的,而且還需要你幫我,你可愿意?”
這招先斬后奏,跟炎娘子先將她送上馬車,再讓湛天開口邀她一起出去走走,有什么不同?
紅書覺得很荒謬,心里頭又莫名的酸軟,因為這是一家人才會做的事。
“大哥,怎么幫?”紅書當然一定會幫忙,只是需要幫到什么程度呢?
湛天盯著紅書波瀾不興的臉龐,故意說得很嚴重,“如果……需要你把剩下來的天賦統統拿來救這個人,你可愿意?”
紅書美麗卻缺乏生命力的臉上終于有了表情,是一種淡淡的好奇。
“你要救誰?對你很重要嗎?”
自從她的容貌有了改變之后,炎娘子就不再讓她繼續當“銷魂紅酥手”只身在外頭游走,對她來說,既然不能當生財工具,那么這個跟身上封印共存亡的天賦其實可有可無。
其實平常人要是愿意持之以恒的推拿按摩,自然常保身體健康,何需什么神奇療效?這跟農夫種田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道理是相通的。
湛天一時摸不清紅書的心態,也就拐著彎說了實話。
“嗯……如果從你的立場來看,這個人對我來說是挺重要的!彼麤]猜錯的話,龔玄陽信中所指的那個傷員,紅書一定認識。
她不知想到什么,語氣有些無奈,連湛天回答她的話,都只聽到后半段!澳镎f,如果我把天賦用光了,要送我進去皇宮……”所以不是她舍不得用,是她不想去皇宮!
湛天差點破功笑了出來,覺得炎娘子唬人的手段實在太因人而異了。
“你不想去就別去,大哥帶你去游山玩水!彼@個當大哥的,起碼還有這點能耐。
紅書沉默了片刻,直到聽見外頭紛雜的腳步聲,方才匆匆提出條件。
“你帶我去我想去的地方就好!彼荒樒届o的迎上湛天納悶的視線,“可以嗎?”
他目不轉睛的打量著眼前彷佛脫胎換骨的紅書,緩緩的點頭,“成交。”
紅書嫣然一笑,“成交!
那抹超脫凡塵的微笑讓湛天有一瞬間瞇起了眼,怎么覺得她方才差點消失不見……
“湛先生?我是龔玄陽,謝謝你專程跑這一趟!
馬車外頭傳來一個男子稍嫌激動的說話聲,湛天正好在幫紅書戴上帷帽,他神情從容的扶著紅書下車,假裝沒看見方才紅書眼中一閃而逝的光芒。
“三公子,你客氣了。這是舍妹,不知你信中提起需要醫治的傷員在哪里?”湛天開門見山的切入重點,連紅書都驚訝的抬頭看他一眼。
龔玄陽一聽湛天現在就愿意去探視傷員,實在欣喜萬分,當下喚人來好好伺候這個看不清長相的姑娘,卻遭到湛天的拒絕。
“不用了,舍妹自然跟我一起去。”湛天扶著紅書的手臂,轉頭朝紅書笑得沒、七沒肺。
龔玄陽卻一臉為難,“可是……這傷者……是成年男子!”
這個湛姑娘連真面目都不輕易示人,想必很是遵守男女大防。
沒想到湛天輕而易舉的反駁了這番推測。
“醫者父母心,哪來男女之別?你說是不是?紅丫頭!边@個紅字還咬字特別清楚。
龔玄陽跟站在他身后的中年男子不約而同的盯著這個神秘姑娘,沒來由的生出一股希望。
“嗯!奔t書輕輕應了一聲,內心卻激動萬分,像是突然又活了過來。
“那我們就去一探究竟吧!
全場只有湛天還有心情微笑,其他人個個心事重重,倒是不約而同的跟著龔玄陽的后頭走。
一行人來到這間別苑最僻靜的院子里,雖然門窗并未關緊,室內十分通風,仍然可以清楚聞到濃濃的藥味。
大床上的男子雙眸緊閉,面容枯槁,全身上下瘦得幾乎只剩下寬大的骨架,從脖子以下幾乎都纏著布,裹著木板條,一看就知道全身曾經受過重擊。
最怵目驚心的,是左胸下方三寸的地方,包扎好的布條上仍然滲著血跡。
“從幾天前就不曾醒來過,藥汁都是強灌進去的……”屏風處幾個男子低聲討論傷員病情,個個神情嚴肅。
被晾在一旁的紅書悄悄靠近那名男子一些,隔著薄紗帷帽,專注凝視著那副鼻青臉腫的五官,揪著裙擺的手指瞬間收緊,她心痛的快要無法呼吸,卻又想要撲上去抱緊那個男人哈哈大笑。
紅書輕輕撫著他變形臃腫的臉龐,手指滑落到他耳后一道突起的疤痕,雙眸開始有些氤氳。
她不動聲色的壓抑住心頭的激動,小手慢慢觸摸露在床側的手臂,一寸又一寸的感受他的肌理骨骼,再來是胸膛、腹部……直到那雙長腿。
當紅書已經摸索到了腳趾處,才深深的吐出一口氣,連日來舟車勞頓的身子一下子耗費太多心神,居然有些踉蹌,雙腿一軟,正好跌坐在床緣,差點把頭上的帷帽給震了下來。
那幾個男子原本讓她觸碰傷患的動作給吸引了目光,又在湛天搖頭制止之下不敢出聲打擾她,一個個看得入神,等到察覺異狀時,已經搶救不及。
“紅丫頭,還好嗎?”湛天率先趕到她身邊,察覺到她渾身止不住的發抖,不免有些擔心。
“我沒事,很好。”她用湛天才聽得見的音量說話,不愿意讓其他兩人認出她來。
“大哥,我愿意盡全力幫你!本人!
湛天聞言笑了笑,當著其他兩人好奇的注視下,伸手捏捏那張藏在帷帽下的臉頰,薄紗掀起一角,稍稍露出了小部分的五官輪廓,足以教人目眩神迷。
驚艷之后,張叔和龔玄陽不約而同的失望對看,眼前也只有把尉遲觀醫好才是當務之急,其他的事,就交給命運安排吧。
尉遲觀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虛無中茫然的走著,每一步都痛得齜牙咧嘴,像是全身的骨頭都快散掉了。
一幕中箭落馬的影像躍入腦海,接著是粉身碎骨般的劇痛。
他好像看見張叔瞬間擊倒了他四周的馬匹,讓它們呈放射狀倒下,乘機在慌亂中將他撈起,卻還是來不及擋住那幾匹馬從他身上踩踏而過……
又是一陣椎心刺骨的痛意襲上心頭,他知道自己身受重傷快死了,他不用娶蕭湘湘,卻也娶不了紅書了。
紅書……尉遲觀想著她真誠無偽的一顰一笑,想著她眼里貨真價實的情意,想著自己承諾她一定會平安歸返……
只要我求你,你就會平安歸來?
紅書為他擔憂的臉龐浮現眼前,他不知哪兒來的力量,忽然使勁的呼吸,繼續邁開步伐,在這片虛無中向前走。
他下意識的知道,不走,不痛了,就是活不了了。
而他寧可無時無刻的痛著,也要活著回去娶紅書!
她不希罕他當高高在上的王爺,不想要他在沙場上立下的汗馬功勞光耀門楣,不介意他不夠斯文、不夠俊美、不夠風流倜儻的長相,只當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男人。
他可以不當王爺,不做將軍,不再為了年少時的屈辱,犧牲自己的下半輩子,只要有她陪在身旁。
他想做她的有情郎,一輩子陪著她做包子,再依偎在梧桐樹下乘涼……
尉遲觀牢牢捉住這些想望,讓未來的憧憬給予自己奮力生存的力量。
他偶爾會漂浮在虛無之中,像塊汪洋中的浮木載浮載沉,更多的時候他都持續被痛意侵擾,還會時常聽見龔玄陽憂心忡忡的聲音,還有張叔……
直到那一天,他終于勉強睜開了眼睛,盡管放眼望去只是模糊不清的光影,他仍是雀躍的想要吼個幾聲,卻連擠出聲音都沒力氣。
他心急如焚的等著張叔他們靠近他,想要讓他們知道他醒了,卻聽見一個青天霹靂的消息——紅書死了?!
積蠻成疾……他有點孩子氣又重感情的傻姑娘……死了?!
喉間涌出一股腥甜,尉遲觀覺得自己已經四分五裂,從此,再也不完整。
紅書,你等我,我這輩子答應你卻沒做到的事,用生生世世來還你!
尉遲觀終于在虛無中停了下來,不走也不動,等著牛頭馬面來拘魂。
他等了很久,又漂浮了更久,又繼續在虛無中空等,卻忽然被電流擊中,讓他驚跳了起來,直覺的摸著自己耳后的疤痕……
一股酥麻愉悅的觸感在他身軀上緩慢游走,纖細指尖傳遞出熟悉的溫柔,讓他評然心動。
有個女人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像山中小溪,緩緩流過他干涸的靈魂,滲入骨血里。他愕然的睜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她的聲音……
紅書?!
尉遲觀在無邊無際的虛無中狂奔,想要找到出口,想要親眼看看這雙手的主人,是不是他的傻姑娘?
紅書,你等我,我這輩子答應你的事情,我這輩子就可以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