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糧行,嚴沁亮就先跟賬房對賬,順便要小曼跟袁檡搬幾袋貨送到一條街外的寶來客棧,“對了,無言,請你回我房里拿東淮茶行的賬本,我還沒還給帳房。”
他點點頭,往后西園走,但小曼聽了卻很計較。
“大小姐偏心,你都做輕巧的活兒,我不管,我就跟你去拿,然后你再跟我去搬貨,橫豎你現在身子也漸漸好了,不像過去步履蹣跚!
他抿唇一笑,兩人往嚴沁亮的院落走,豈料竟見到嚴孟蓉主仆三人從嚴沁亮的房間出來。
袁檡緩步上前,望著嚴孟蓉,她一身珠光寶氣,與她母親一樣,像只開屏的孔雀。
“二小姐,你又來這里做什么?”小曼馬上跑向前去,看著半開的房門。
“小曼,注意你的口氣,你只是個丫頭,你的靠山也只個庶女,惹毛了我,你們主仆都得給我滾出去!”嚴孟蓉不屑的瞟她一眼,目光一轉,看向小曼身旁高大的男人,一看到他那張臉,隨即露出嫌惡的表情,轉身就走。
兩名丫鬟的表情也跟主子如出一轍,轉身跟上。
小曼氣得握拳,但也不敢再逞口舌之快,一待三人身影遠了,才氣得牙癢癢的怒道:“壞人,老是喜歡搶大小姐的東西,肯定又拿了大小姐的東西走了!
“她還有東西可搶?”在他看來,這間擠進書房桌椅兼柜子的寢房,已經簡約樸素到比他家仆人所住的仆役房都要差了,還有什么可拿之物?
“二夫人留了些釵環首飾,但大小姐舍不得戴,二小姐則是無聊時就過來看看,看久了就借走,解久就不還,現在就是喜歡就拿走了!”她氣得猛翻白眼,一邊著手整理,梳妝臺、衣柜都被翻得亂七八糟了。
“不能要回來?”雖然他也想不出來這里會藏什么好東西。
“大小姐老是說算了,反正她也沒帶的習慣,而且戴在二小姐的身上,也的確很好看,你說氣不氣人!”小曼乒乒乓乓的,越收火氣越大。
“的確是白癡!”他慢吞吞的道,但心里也有火。
“就是啊——不對,你不可以這么說大小姐,她可是你跟我的救命恩人,我一家老小都靠我這份薪餉,若不是大小姐,我們一家五口早就餓死了!毙÷毂垴R上往里彎,惡狠狠地瞪著他。
不知怎么的,袁檡突然發現她挺適合他情如兄弟的貼身隨侍紀雷,兩人都愛念個不!
想到此,他神情一凜,紀雷應該發現他出事了,畢竟這一趟出門,他預定三個月回京,算算時間,已超過約定的時日,紀雷應該已經出來追蹤他南下沿路所留的記號。
只是,偷襲他的人到底是隨機犯案,還是守株待兔的設局?為何沒有繼續追殺?待紀雷來了,他必定要好好查清楚……
可是若紀雷尋來,他也該回京了……一想到離開,他竟然有些舍不得,原因,該是出在那黑臉的笨蛋身上吧!
那個笨蛋只要遇上家人就沉了忍氣吞聲的軟柿子,任他們予取予求,一點不懂為自己想,這樣什么時候才有好日子過?
“你們怎么這么久?不就拿個賬本,你們還得送貨——”
嚴沁亮的聲音打斷他的沉思,他看著她走進房里,聽見小曼怒氣沖沖的說著嚴孟蓉又帶丫鬟進來亂搜東西時,就見她臉色一變,急急的走到床鋪,在枕頭下,摸了又摸,然后松了口氣。
“只要娘最愛的玉釵沒被拿走,其他都沒關系,你們快干活吧,不然,今兒晚膳不知又要幾點才能吃了!
她都這么說了,小曼也只能點頭趕忙去倉庫搬貨,但不忘拉袁檡走人。
各自忙了一會兒,貨上了馬車,嚴沁亮卻見小曼神神秘秘的拉著她上馬車。
“送貨而已,我不必去,我留在店內幫忙。”
“不用啦,店內有人了,走啦!毙÷\兮兮的笑著,硬說是拉著她上車。
袁檡也跟著坐上來,一行三人先去送貨,再轉往那家老字號糕餅店,而且,這次就停在門口,嚴沁亮不解的拉開簾子,竟然看到袁檡正朝店門走去。
她連忙跳下馬車,走到小曼身邊,“他做什么?”
“報恩啊。”小曼一副孺子可教也的滿意笑臉,丑一總算有一丁點用處,也不枉大小姐救他、養他了。
袁檡看著店里的人潮,耐著性子走到店門口長長的人龍后方排隊。
淮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袁檡在這里已待上近兩個月,人人都知道他喪失記憶,看過他那張仍然灰灰黑黑、布滿疤痕和絡腮胡的臉龐,只是這會兒他就這么人高馬大的杵在一票婦孺中,有小孩一副快被嚇哭的樣子,有的人帶著同情的目光,但也有厭惡的眼神。
然而他看來卻很平靜,對成為目光焦點不為所動,耐心的跟著前方的人龍緩緩移動,一直到他走進店內,店里的氛圍頓時變得古怪起來。
眾人說話聲小了,偷偷打量的目光更多了,有些人買了糕點急急走人,有的看呆了杵著沒動,但袁檡的眼睛只專注的看著擺放在店中央、一盒盒像雪般的白糕。那模樣就與小曼形容的一樣,他拿起三盒,走到柜臺前排隊結賬。
再次走出店門,只見小曼坐在駕駛座上,一見到他,她笑瞇瞇的指指馬車,他明白的點點頭,掀開簾幕,上了馬車,坐在嚴沁亮的對面,將手上那盒粉白的雪片糕遞給她,“日后,每領一次薪餉,我就買給你吃!
不是他吝嗇,而是當一個只是做做樣子的仆人,薪餉真的很低,他全拿來買也只能買上三盒。
但在了解老帳房和小曼等人的薪餉后,他明白這樣的薪餉已經算很好了,可以讓普通人家吃喝一個月,這是從小到大日子均過得優渥的他不曾了解、更無法體會的事,一個月的薪餉,要吃一盒不怎么起眼的糕餅,竟然得掙扎再三……
她接過手,好多,有三盒呢。她的心口暖暖的,喉頭酸酸澀澀的,想說謝謝、想說他太浪費了,怎么將薪餉全花完了,但她的話全哽住了。
“別哭!彼。
“誰哭了。”她微窘的瞪他一眼,粗聲駁斥。
笨蛋,明明哽咽了,她……怎么會讓人如此心疼?只是袁檡實在不習慣安撫女人,所以,“都泛淚光了,不過,看起來比平常還不丑了點。”
她一怔,隨即瞪向他,“你說我丑?”
不,一點都不丑,此刻,她淚光閃閃,原本就是五官中最美的瞳眸有如夜里閃爍的繁星,讓她看來就算黑,也能在“美”這個字上稍微沾上一點邊。
事實上,他覺得她還頗耐看,個性更是不賴,只是說不出口而已。
她深吸口氣,咽下感動的淚水,“我知道你是為了不讓我哭,才批評我丑的。”
“錯!我是真心的批評你,女子皮膚黝黑,除非是天生膚色,要不,總讓人以為是奴仆農婦之流,何況一白遮三丑!边@的確是他的肺腑之言。
她也懂得的,但也許這就是她的命,低頭看著放在膝蓋上的三盒糕點,她忍不住說:“不說我了,你把錢全花在這里,而你……”她的視線落在他臉上,“快兩個月了,你天天跟著我里里外外跑,淮城陽光又烈又毒,你臉上的疤都無法淡去,還是我到藥堂替你買個去疤去痕的膏藥……”
他笑了,“我是男人!
她咬著下唇,“我知道你不靠臉吃飯,但誰不想要一張讓人賞心悅目的臉?”她這是有感而發啊,她為什么剛剛又坐進馬車內?就是因為她見到百姓們看他的異樣目光,替他感到難過。而他對她這么好,她想對他更好。
他一挑眉,“我以為你早已習慣外觀的批評到刀槍不入的境界了!
“我是啊,我指的是你!”她氣虛的反駁。
口是心非,明明很在乎自己的外貌,只是不懂得改變才認命而已。他抿抿唇,“相貌一時半刻也改變不了,但是,隨手可得的快樂以在你手上了!
“……謝謝你。小曼在你排隊時,已經跟我說是她告訴你這個糕餅對我的意義,真的很謝謝你,可是我現在不想吃!
她要等到什么事都忙完了,再好好的、慢慢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品嘗。
他深深地凝睇著她眉開眼笑,就像獲得了舉世珍寶,這個女人與他過去認識的女人都不同,好容易滿足。
馬車嗒嗒前行,他注意到,她熠熠發亮的雙眸不曾離開過手里的糕點。
夜深人靜,袁檡盤坐在床上靜靜的運功,感覺到真氣已能照著自己的意念劉翔各個穴脈,他微微一笑。他的氣息已不再紊亂,長年習武練就的內力已能隨時一聚。
收斂氣息,他的目光落在稍早嚴沁亮特別留在他桌上的一塊雪片糕。
那個女人真的很不會寵愛自己,三盒糕餅,她分送給小曼、老帳房、伙計、廚娘……最后只留下兩片給自己。
他拿起那片雪片糕,丟入嘴里,濃眉一皺,好甜!
想到不知一墻之隔的女人享用了沒,他心念一動,使用輕功飛掠上屋檐,再倒掛窗口,就看嚴沁亮坐在椅上,小口的吃著糕餅,咀嚼許久才咽下,又像小鳥似的,再咬一小口,臉上的笑容好甜,好幸!
這么簡單的快樂,她卻吝惜——不,是舍不得寵愛一下自己,等到他回京城后,他肯定帶來千萬兩黃金,讓她吃到飽、吃到撐,快樂滿滿……
好半晌,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偷窺!而且,他是怎么了?這么在乎她的快樂?一股不知名的悸動在他胸口狂跳起來,他蹙眉,再看看她教人炫目的幸福笑靨,困惑的搖搖頭,深吸口氣。他昏了嗎?怎么覺得她看來很漂亮?還是吹吹風、醒醒腦好了!
身形一掠,他在宅第的幾個屋頂起落,再次體會身體輕盈的感覺,袁檡臉上滿是笑意,驀地,一對人影在假山后方偏僻處摟摟抱抱,引起他的注意。
“別啦!币粋嬌嗲的嗓音帶著愉悅的低吟。
“當然要!真是想死我了,一個月才裁制一套衣服,你叫我怎么過來?”男人的手忙碌的在女子身上游移。
“死鬼,一套衣服可是尋常人家一個月的菜錢,我連人都附帶給你了,你還嫌不夠……”
袁檡身形一旋,停在一處屋檐上方,清楚的看到在扯男人衣服的竟然是嚴欣,而在另一邊,她的隨身丫鬟還東看西看的在替兩人把風,原來,嚴沁亮的爹真的成了王八烏龜!
袁檡鄙夷的撇撇嘴角,沒興趣看兩人偷情,一個飛掠,卻忍不住的又掠到嚴沁亮的窗外一探,歹命人就是歹命人,她正看著賬本嘆氣呢。
“明天一定要拿到單子,但何老板這個人一直壓低價格,明明非買不可,就一定要拖拖拉拉,恐怕明天又要耗上三、四個時辰了……”她懊惱的低語。
他黑眸閃過一道光,身形一掠,穿窗而入,輕俏的回到自己的房內。
翌日,嚴沁亮三人在午前再次來到何瑞明的府第,卻看到門口已停放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
管家更是直搖頭,“嚴大小姐,今天真的不行啊,我家老爺好不容易盼到這位從北方下來的富商,他可是遠近馳名的高官鉅富,更是我們老爺三請四請,爭取許久才有這次會面機會的……!你怎么進去啦?”
管家喊的是袁檡,他直接越過他走進大門,不論管家怎么拉都拉不動,嚴沁亮跟小曼也忙追上去,“你要干什么?別亂來……”
但他只是淡淡的覷兩人一眼,繼續走往廳堂。
由于廳堂的門大開著,嚴沁亮也看到了何瑞明與一名穿著尊貴的六旬男子正面對面坐著、相談甚歡。她連忙跑上前,走到袁檡的前面,就怕他失了禮,沒想到,他幾個步伐又擋在她前頭,小曼也跑上來,伸手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再以下巴努努站在他身后的主子。
他這才回頭看著她,伸手拿走她手上的合同,“我來交涉!
交涉?嚴沁亮馬上搖頭,“不行,太唐突了,萬一得罪人怎么辦?”
他突然揚嘴一笑,“我會做生意,看我大顯神威吧!”
“喂,你們快走,我會被老爺罵的……”管家就要發火了,但驀地眼前一花,他忽然就說不出話來了。
袁檡神不知鬼不覺的隔空點了他的啞穴,隨即走往廳堂,嚴沁亮走在他身后,這才發現,曾幾何時,他的步伐變得沉穩矯健了。
“他哪兒來的膽子?跟何老板談話的人看來就惹不起,萬一不小心說錯話……”小曼喃喃自語,忽然狐疑的看向主子,“丑一老說他也會做生意,會不會以前真的是個生意人。俊
嚴沁亮也有同樣的想法,那張丑臉雖然會讓人生懼,但剛才的自信又讓人很難不相信他,他真的可以大顯神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