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花十色的綾羅綢緞,觸手溫潤的質感,意外讓原本心情平靜的莫問靈,心中驟起了一絲紊亂。
往事又無預警地襲上她心頭,令她身子一震,驀地又站起來從廳中往外走。
為了不要遇見“那個人”,她是否最好另外挑個他不在的時間來比較好……
她今天來,其實是來找皇甫老夫人談刺繡買賣的。
雖然好友天璇已經成親了,但卻也沒忘替她和妙芹打點好一切,將這幾年她們三姊妹胼手胝足所攢下來的銀兩,用來替她與妙芹各開了一間店鋪。
她的“如意繡坊”雖然小,但因為繡功細致,繡物栩栩如生,所以也漸漸在城中有了固定的老主顧。
就連那一向眼高于頂的皇甫老夫人都愛上了她的繡活,成了她的顧客。
她今天正是應老夫人的邀約,來談皇甫家里上上下下裁春衣的事。
這件買賣她今兒個一定要談好,只要她和老夫人談成了生意,她繡不完的部分,就可以讓給跟她一同從有寡婦村之稱的華村,一起出來的其它手藝精湛的姊妹們。
想到這里,她定了定心神,止住了步伐,拒絕自己再被以往的夢魘所侵擾。
她挺起胸膛,慌亂的心思稍稍平息,準備重新回到大廳中,等待皇甫老夫人的到來。
誰知她才剛轉身,就差點撞上一座大山似的魁梧身形,她看清來人后一愣,好不容易平靜的心莫名地又慌了起來,七上八下不受控制地狂跳著。
瞪著那高大的男人,她當然知道他是誰,雖然只有幾面之緣,但他曾經救過她的命。
嚴格來說,她知道自己對救命恩人的態(tài)度應該更熱絡些、更心懷感激一點,可是偏偏每每瞧見他與亡夫相似的身形,就會讓她不自覺想起那段地獄般的日子,然后就會不由自主的害怕。
所以每回只要遠遠見著他,她就忍不住想要逃跑,也總可以在他發(fā)現她之前就一溜煙的跑掉,唯獨這回卻撞了個正著,令她進退兩難。
“咦,你怎么到這兒來了?”盯著眼前低垂的后腦勺,赫連蒼龍難得有心情與她閑話家常。
“我……我是……我是來同皇甫老夫人談事情的!泵鎸λ獑栰`說起話來總結結巴巴,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
“喔!甭犚娝墙渖骺謶值幕卮,赫連蒼龍宛若飛入鬢端的劍眉驀地往中間靠攏了些。
照了幾次面,他知道她怕他,可需要怕成這副模樣嗎?
瞧她那抖得像是要將自己搖散了的樣子,令他都不禁要懷疑自己是否貌似鐘馗一般的嚇人了。
“既然你要找老夫人,那就該進內廳去,在這外頭瞎撞什么?”赫連蒼龍好意提醒。
正因為方才見她神色不定地由廳里跑出來,他才以為出了什么事,連忙跟出來。
明知她怕他,所以為了不嚇著她,他也知道自己應該知情識趣地離她遠遠的,可看她那一臉的驚駭,他又無法坐視不管,才會跟了上來。
“好。”面對他的指正,莫問靈傻傻地點了頭,抬起顫抖的腿,艱難萬分地往前邁去。
在與他錯身之際,她甚至得要屏住氣息,才能讓自己不要轉身就跑。
就在她以為自己即將順利逃離之際,他那抿著的薄唇,卻又突然開口道:“你……”
聽見他喚住自己,莫問靈險些爆出一聲驚呼,她成功地管住自己的嘴沒有尖叫,可卻管不住自己的腿兒。
她想也沒想,在他開口低喚出第一個字的同時,便不顧一切一溜煙地往前奔去,那模樣像是耗子見到貓一樣,速度之快,著實令人咋舌。
“我有這么恐怖嗎?”見狀,赫連蒼龍不解地瞪著眼前那幾乎已變成一個黑點的人影,眉頭皺得死緊,心頭忍不住堆起滿滿的疑惑和悶氣。
他只不過是要提醒她近來城內不太安寧,要她出外行走好好注意些罷了,她有必要嚇得如此飛竄嗎?
他……難道真有這么恐怖?
下回,若下回再見著她,他一定要好好的問問她,她究竟在怕他什么?
現在,他要回去瞧瞧那所謂的“家”!腳步一旋,他離開皇甫大宅,往記憶中的深宅方向走去。
金碧輝煌的老宅,無聲散發(fā)出來的尊貴與威嚴,仍瞧得出它主人曾有過的位高權重與榮寵。
踩著一點都不雄壯威武的步伐,赫連蒼龍懶洋洋的在門房驚詫的目光中,怡然自得的跨過那道高高的門坎。
走入了漆著朱紅亮漆的雕花大門,他甚至是有些得意的瞧著仆傭們那種透露出緊繃的眼神。
他慵懶的抬眼,還來不及瞧瞧這許久未見的園子,就見一群人急匆匆地朝他奔過來。
“三少爺,你終于回來了!
出聲的來人雖然只是個總管,但身上穿的衣物也是亮綢錦緞,身后還跟著幾個跑腿小廝,不難想見這戶人家是如何的家大業(yè)大。
一抹冷笑泛上了赫連蒼龍緊抿的唇角,無聲地散發(fā)一股譏誚。
“李總管,你說我能不回來嗎?”
他家祖母好大的本領,找人在皇上的耳邊唆弄了幾句,就急急地將他從邊疆給召了回來。
以為這樣他就會屈服了嗎?哼!
瞧著赫連蒼龍桀驁不馴的模樣,李總管倒也識趣的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涎著笑臉道:“三少爺,你當然該回家,你要再不回來,老夫人的一顆心就會這么一直懸著、掛著,久了,只怕身子也受不住啊!
“哈哈哈!是嗎?”在大剌剌的一笑之后,他很有自知之明的說道:“我倒是怕我回來后,沒多久就氣死了老人家,那可就真不好了!
“三少爺,你怎么這么說話呢?”那驚世駭俗的言語嚇白了李總管的一張老臉,他頓時忘了尊卑的分際,朝著赫連蒼龍瞪大了眼。
他那活像見到鬼的表情,徹底地逗樂了赫連蒼龍。“怎么,我說錯了嗎?”
他不懂,祖母何苦這樣千方百計的把他弄回來?她明明知道他們倆之間有太多的怨懟,硬要這么湊和在一起,不是自找苦吃嗎?
“其實,老夫人她……”到底是一手掌管大小事、看慣了世面的人,李總管很快地鎮(zhèn)定心神,望著赫連蒼龍,試圖開口緩和一下氣氛。
“你就別浪費精神替她說話了,你該知道,若非萬不得已,我不會回來,所以現在我想去歇會兒。”有些話聽多了煩膩,他可不想好不容易回家來一趟,就馬上招了一肚子的不悅。
“三少爺……”好不容易回趟家門,竟然連見都不見老夫人一面,要是老夫人知道了,不知會有多傷心。
李總管臉上寫滿了不贊同,但身為一個下人卻也不好多說什么。
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赫連蒼龍毫不猶豫的腳跟一旋,正要走人,就讓一記充滿威嚴的嗓音喝住。
“站住!”
赫連蒼龍翻了翻白眼,其實真的很不想停下腳步,如果可以,他更想大搖大擺的走人,永遠別再回來。
“幾年沒回家來,回來了也不來向我這個長輩請個安,我是這么教你的嗎?”
清冽而蒼老的嗓音凌厲地破空而來,筆直地劈向赫連蒼龍,他高大的身子霎時渾身一僵。
“關于目中無人這一點,我的確是從您的身上學到了不少。老夫人,咱們好久不見了。”
赫連蒼龍終究回過頭,雙眸瞪著眼前的老嫗,不但說起話來毫不客氣,更是沒有任何的禮數,只有一雙鷹眸直勾勾地瞪著老夫人。
這一老一少,不像祖孫,反而更像仇人。
“你……”一踏進家門就忤逆她,這孩子真是越來越目中無人了。
赫連老夫人聽到孫子不馴的話,怒氣在胸中流轉,但更多的卻是一絲隱隱的無奈。
“人老了,就不該插手太多的事情,是你自個兒要把我千方百計從邊關弄回來的,難道你不知道,與其待在這兒當個傀儡,我寧愿上戰(zhàn)場去殺敵嗎?”
“我……你……”老夫人被氣得一時氣血不順,一口氣快要喘不上來,身子不禁晃了晃。
要不是站在身后的李總管眼捷手快地扶住了她,只怕后果不堪設想。
氣壞了祖母,赫連蒼龍卻像個沒事人似的,只是冷冷地覷著這一切,一動也不動,臉上看不出任何的神情。
“你到底用盡心機召我回京做什么?”
“我要你回來成親!倍家呀浂脦琢耍瑓s整天只顧在戰(zhàn)場廝殺,完全不替赫連府的開枝散葉著想,她豈能坐視不管?赫連老夫人是這么想的。
“沒興趣!睗M不在乎的扔下三個字,赫連蒼龍臉上盡是無趣的表情。
不論是對女人或成親這檔子事,他都沒興趣,更不打算因為祖母的希冀就成親。
“你……”總是說不著三句話就動了氣,赫連老夫人瞪著眼前這個絲毫不肯應承她的孫子,心中有氣,但其實也有驕傲。
她當然早知道事情不會這么順利,可是有些該做的事,她還是得做。
因為她的強勢與專斷,所以造成了這孩子的反抗,使得他的心離她離得遠遠的,縱使她已經盡力想要彌補,這些年來祖孫間的關系卻依舊沒有多大的改善。
“我不管你有沒有興趣,我命令你得在三個月內成親!
“要是我不呢?”赫連蒼龍撇了撇唇,對于這刺耳的命令,顯然完全無動于衷。
這個老太婆,究竟憑什么以為她還能威脅他?
就算赫連府有著偌大的財富,和皇室也攀上了一點親,他依然不屑一顧。
“你要是一日不成親,我便求皇上一直將你留在京中!遍L杖拄地,沉沉的聲響夾帶著濃濃的怒氣。姜是老的辣,總能掐著別人最在乎的事。
“你……”果然,她的威脅一出,原本云淡風輕、完全不將她當一回事的赫連蒼龍臉色一變,黑眸瞬間染上幾許怒意。
沒料到祖母竟會卑鄙的用自身權勢逼迫他,他初時有些怔愣,但隨即又為自己的天真搖頭失笑。
他倒是忘了,他這個祖母,向來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
但她當真以為這樣就能困得住他嗎?
深深地望了赫連老夫人一眼,赫連蒼龍不再多言,擺手大步地離去。
天。『么蟮恼。
莫問靈張著水靈的大眼,好奇地四下觀望著眼前的大宅。原來這就是大戶人家的氣派?真是一山還有一山高。
那皇甫家怎么說也是個將軍府,但比起這赫連府來,可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要不是因為赫連老夫人鐘情她的手藝,特地要李總管請她進府,瞧瞧府里新進的布匹能繡些什么花樣,她還無緣見識這府邸的輝煌壯闊呢。
這個赫連府,是京城內鼎鼎有名的人家,因為當今皇上正是赫連老夫人奶大的,雖然不是生母,可皇上對于赫連老夫人多所感念,所以便賜華府一座,仆傭數百。
眼前這花團錦簇的園子,也足以見證那份尊貴榮寵。
跟著領路的丫鬟一邊走,莫問靈不停地左右張望著,眸中不時閃現因這座雅致大宅而生的驚嘆。
像是見多了這種土包子進大宅門的蠢樣,領頭的丫鬟淺兒對于她的緩慢行進,并沒有多說什么。
可突然間,莫問靈那雙左瞄右瞧的眸子倏地頓住,原本龜速前進的腳也像生了根,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他怎么會在這兒?!
望著壯碩如山的身影,她整個人都傻了,原本漾在唇畔的淺笑也跟著消失無蹤。
“唉。”完全沒有察覺到莫問靈的異樣,淺兒懊惱地輕嘆了一聲,彷佛在哀悼自己的不走運。
原本她想趁著三少爺沒有發(fā)現她時,迅速地領著莫問靈往別處走的,但誰知莫問靈并不機伶,完全沒有看到她的暗示,整個人還直挺挺地站在三少爺行進的路上。
這下就算再不愿,她們也只能硬著頭皮面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