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讓人也隱約感受到一股壓抑,這樣的天氣其實并不是一個適合出門的時候。
近午時分,一輛青幔馬車在一處僻靜的巷子里停了下來,一個全身裹得嚴實的人下了馬車,徑直走進了巷中那處敞開大門的宅院。
來人被直接領到了正廳,里面已經有人在等,廳中擺了張圓桌,上面已經擺滿了酒菜,主人似乎掐好了時間,桌上的菜肴都還冒著熱氣。
來人目光往桌上的飯菜掃了一眼,然后伸手將兜帽放了下來,露出一張清妍美麗的臉。
今天的徐寧安穿了粉白對襟上衣,煙羅色的下裙,發髻上依舊只是隨意戴了幾樣小首飾,便襯出她的美麗。
她沒有等主位的人開口便徑自坐了下去,“你這是要順便請我吃頓飯!
坐在主位的蕭展毅聞言笑了笑,道:“很明顯不是嗎?”
“正好,我也有些餓,那就邊吃邊說好了!毙鞂幇驳挂膊豢蜌猓テ鹂曜泳烷_吃。
蕭展毅只縱容地看著她,“邀我見面,想跟我說什么?”
徐寧安并不十分講究食不語,寢不言,一邊咽下口中的菜肴一邊道:“你們家請媒人去徐府了,誰的主意?”
“侯爺夫人!
“她這是替女兒尋我晦氣?”徐寧安的語氣很是平靜。
蕭展毅垂眸道:“我也派人敲了敲邊鼓。”
徐寧安眉頭輕蹙,“這是一半對一半錯?”
“不是!笔捳挂惴裾J。
徐寧安看他。
蕭展毅坦然迎上她的目光,道:“我想娶你,而她的打算正好跟我不謀而合,所以我沒有阻止!
徐寧安認真打量了他一下,然后直接開門見山地道:“你不是喜歡男人嗎?”
“你以前又不是女人!笔捳挂阈奶哿俗约阂幌,是他想喜歡男人的嗎?還不是因為以為她是個男人。
徐寧安難得被人噎住一次。
沉默片刻,她說:“所以那些說你好男風的傳言是假的!
“如果你是男人那就是真的。”
徐寧安差點兒又被噎住,她拿起一旁的杯子喝了口水,順了口氣,這才又道:“所以說,你造謠我命硬克夫是因為想娶我?”
他見她微微瞇眼,便知道這是她心情不爽的表現,道:“不得已而為之。”
徐寧安冷笑,“壞人姻緣,要被天打雷劈的!
“若要我眼睜睜看著你嫁給別人,才會不得好死!
徐寧安往他的輪椅上看了一眼,面無表情地道:“一個站不起來的男人,要怎么給我幸福?”
蕭展毅眸底暗潮涌動,定定地看著她道:“我娶你自然會給你幸福!
徐寧安嗤之以鼻,干脆直接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且不說你不良于行的事,單說你府上那位因為一點口角就要毀人一生的繼母,我不覺得我想跟這樣一位當婆媳!
“她不會是問題!
徐寧安若有所思,倒也沒有繼續追問,而是另起話頭,“你那異母妹妹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蕭展毅表示,“只要你肯嫁我,她們都不是你要擔心的問題!
徐寧安伸手摸下巴,突然意味不明發出一聲輕笑,“這么說來,只要能娶我,你可以披荊斬棘,一往無前!
蕭展毅鏗鏘有力地回答,“是!
“我有好到讓你這樣不惜一切嗎?”
蕭展毅的表情有些難以描述,語氣復雜地道:“你有多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無論如何我都想讓你做我的妻子。”
“甚至不擇手段?”
“是。”他從不回避她的質問。
“這么聽起來,你的想法很危險啊!
蕭展毅低頭發出一聲帶著澀意的輕笑,“為了你,我早已入魔!
徐寧安又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覺得她需要緩一緩,然后蕭展毅就看到她又拿起了筷子,開始吃起來。
徐寧安吃了一會兒,才像是發現對方竟然一口沒吃,“你為什么不吃?難道不餓?”
“暫時不餓!彼鋵嵅]有胃口,因為她還沒有給他一個確切的答案。
“聽說蕭世子不僅不良于行,甚至還體弱多病,我現在大約找到你體弱多病的原因了。你這樣不按時吃飯,天長日久的身體自然受不住。”說到這里,徐寧安忍不住嘖了一聲,“以你傳言中的破敗身體狀況,再加上性情暴虐,老實說,我真的覺得嫁你是跳火坑!
“只是傳言罷了!
徐寧安指指自己的雙眼,“我看到了!
蕭展毅無言以對,即便說出自己沒胃口的原因,也改不了他罔顧身體的事。
徐寧安并不打算照顧他的心情,她這人雖然懶,但仇還是會記一下的,碰到的時候一般順手也就報了,雖然知道了他的想法,可誰說造謠不用負責任的?
“蕭世子,你這種人怎么說好呢,不想著改善自己的名聲,卻想方設法破壞我的名聲,真要讓你如愿以償了,大家都會說‘看,這兩人破鍋配爛蓋’!
蕭展毅心虛地避開了她的目光,這件事他理虧,沒得辯駁。
“我呢,雖然不在意要嫁給誰,但還是會有基本的篩選,”她故意頓了頓,看到主位的人明顯有些緊張,這才慢條斯理地繼續往下說:“很遺憾,你不在我考慮范圍!
“為什么?”
“你敗壞我的名聲!
蕭展毅雙手用力抓住桌沿,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然后才艱難地從嘴里擠出聲音,“可我不這樣,就沒有機會……”
“那你可曾嘗試向徐府提親?”
蕭展毅怔住。
徐寧安面容一冷,“你試都不曾試過,便直接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他人,然后試圖以卑劣的手段迫使他人答應你的要求;橐鍪墙Y兩姓之好,你如此行事讓人不寒而慄,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想與狼共枕的。”
“我……”他張了張口,卻找不到可以說的話,只能焦急而又痛苦地看著她。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你在我嫁過去之后先一步身故,我命硬克夫的事便如同鐵板釘釘,這一輩子都要背負這樣的惡名!
他想說他沒那么容易早死,可這世上總有人無法掌握的意外。
“既然有如此看得見的惡果,我做什么要將自己陷入如此困局?蕭世子,最后奉勸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告辭!
徐寧安起身,重新將兜帽覆到頭上,轉身便要離開,身后突然傳來砰的一聲,她下意識地回了頭。
原本坐在輪椅上的人摔倒在地,一臉焦急惶恐地看著她,“我知道錯了——”
徐寧安搖了搖頭,并沒有過去扶他的意思,只是語重心長地道:“我知道你長大的環境可能不夠好,你可能慣于不擇手段地達到自己的目的,但是做人有所為,有所不為,有些下線一旦打破,人就會無所顧忌,最終不過害人害己!
“我錯了——”
“我接受你的道歉,但也僅此而已!
“我會改。”
“那很好啊!
“你還肯給我機會嗎?”
“兩者似乎沒有什么必然的關系!
“我真的沒有機會了?”
徐寧安看著他沉郁陰鷥的表情,微微蹙眉,這是要發狂了?
她頭疼地揉了揉額角,心里不由得嘆了口氣,抬步朝他走過去。
整個人陷入陰霾晦澀情緒中的蕭展毅沒有第一時間察覺她的靠近,直到手臂上傳來溫暖的觸碰,他才猛然驚醒過來,難以置信又欣喜若狂地看著正試圖將他從地上攙扶起來的人。
徐寧安將他重新扶入輪椅中,然后在一旁的椅中坐下,看著他有好一會兒沒說話。
屋子里只有兩個人,四周還浮動著絲絲縷縷的食物香味,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措辭,他卻是不敢開口,氣氛就變得詭異的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徐寧安終于開口,表情帶著一絲無奈,“以前我便說過你性子過于陰沉!
蕭展毅知道她在說當年行伍之時。
她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有時候,放過別人,也是放過自己,別讓自己活得那么累!
蕭展毅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定定地看著她,“可是我的心不由我控制……如果我能這么輕易放棄,我當初又何必因為你的死而心灰意冷,甚至抹黑自己,不愿娶妻?我不否認我性子不好,但一個人,不會只有一面,我只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你的名聲我會替你洗清,我會學著坦蕩的上門求娶,你仔仔細細的了解我之后再做決定可不可以?”
徐寧安蹙眉,雖然他說得懇切,可還是那句老話,憑什么呢?
傷害了別人再來求饒反省,并不會讓傷害消失啊。
她為什么要遷就一個找過她麻煩的人?
她搖搖頭,還沒說出勸告的話,他就把她的手握得更緊,目光中透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徐寧安,你不能在給了我希望之后又親手打碎它,你知不知道你是我唯一的光明,沒有了這道光,我不知道自己會變成怎樣可怕的存在,看你嫁給其他男人,還要送上祝福,我做不到,我一定會毀了你的幸福的,如果那不是我給予的。”
徐寧安眼睛睜大。
蕭展毅手上用力,將她扯入懷中抱住,緊緊地不留一絲縫隙地箍緊,在她耳邊陰沉艱戾地說:“我說得出,做得到!
徐寧安掙了掙,竟然沒掙開。
“嫁給我,你只能嫁給我,你明不明白……”蕭展毅情緒有些失控,他不顧一切地將人撲倒在地,吻住了她。
男人氣息猝不及防地籠罩住她,口舌之間全是男人陌生的味道,徐寧安大驚失色,下意識的伸手揮出——
“啪”的一聲脆響,她將蕭展毅的臉打歪到一邊。
徐寧安面色潮紅,氣息不穩,眼睛卻噴火地瞪著壓在自己上方的人,“瘋夠了嗎?”
蕭展毅頓了頓,隨即卻笑了,“就算我只能得到你的身子,我也還是想娶你。”
徐寧安直接又給了他一巴掌,讓他的臉左右對稱,氣急敗壞地道:“從我身上滾下去!
蕭展毅卻是猛地伸手扯開她的衣襟,繡著梨花的淺粉抹胸突然映入他的眼簾,粉衣白膚,香艷濃烈,他眸光熾熱,但整個人被一把火燒著的徐寧安旋即出手。
最后,被揍得鼻青臉腫的蕭展毅被人狠狠摔在地上。
徐寧安一邊整理自己的衣襟,一邊一腳踩在他的心口上,目光透著徹骨的狠厲,“想死我成全你!
這人簡直是無可救藥,她想直接打死他一了百了,卻不能真的在這里打死他,這畢竟是鎮北侯府的世子爺。
見她扭身要走,蕭展毅低聲道:“我們都已經有肌膚之親,你還能選擇不愿嫁我嗎?”
徐寧安扭身蹲到他面前,伸手揪住他的衣領,滿目冰寒。
蕭展毅卻絲毫不為所動,“事實如此。”
徐寧安將他拽到眼前,逼視著他道:“你覺得做一對怨偶很好?”
蕭展毅嘴角溢血,眼中卻帶著決絕的笑,“我只要你是我的,哪怕我因此死在你手上,我也一定要得到你!
徐寧安被他眼中的瘋狂嚇了一跳,她知道他是說真的,她一下將他甩開,擰著眉頭不說話。
蕭展毅伸袖隨意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熾熱而貪婪地看著沉吟不語的人。
徐寧安有些頭大,她覺得自己被困入了一個死局。
“寧安,嫁給我好不好,只要你嫁給我,以后我都聽你的。”蕭展毅放軟了聲音低聲哀求,為了她他可以毫無底線。
徐寧安伸手按太陽穴,眉頭皴得更緊。
從剛剛一連串的事件來看,除非她這輩子不嫁人,不與外男接觸,否則這廝恐怕真的會失控做出些不理智且瘋狂的事來,偏執太過的人不可理喻,且十分危險。
普通人尚且如此,更遑論眼前這家伙還是個世子,鐵板釘釘的未來鎮北侯。
目光落到那張被自己揍得面目全非的臉上,她有些嫌棄地別開了眼,站起身,揮了揮裙擺,口氣不是很好地道:“讓人給我找套差不多的衣服來,順便把你自己拾掇一下,看著傷眼睛!
蕭展毅先是怔愣,而后被鋪天蓋地而來的驚喜淹沒,他克制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盡管極力克制,吩咐手下人去辦事的時候聲音都還發著顫。
等兩個人都重新整理過儀容后再回到大廳,原本的飯桌已經撤掉了,在羅漢床上的榻幾上已經擺好了時令水果。
兩個人分坐在榻幾兩邊,徐寧安現在并不想搭理他,便只從盤中取了串葡萄慢慢吃。
蕭展毅卻是心情極好地看著她,他讓人找來的衣裙跟她原本的幾乎沒有太大的分別,若不是近身負責她起居的人一般發現不了異狀。
“你同意嫁我了?”雖然猜到了她的決定,但是蕭展毅還是有些忐忑,想聽她親口告訴他。
徐寧安蹙眉看了眼前的豬頭一眼,嫌棄之色已經溢于言表,“這么強求來的婚事,會過成什么樣,你大約也心里有數,我就不多說了。”嫁誰不是嫁,省得他胡亂禍害人,不聽話她就揍到他聽話。
蕭展毅眼神微黯,但很快便又振作起來,只要她嫁給他,天長日久的相處后,總能慢慢好起來的。
“婚事可以答應你,成親卻不著急!
蕭展毅先喜后郁,“為什么?”
徐寧安朝他發出一聲冷笑,“我心情不爽,懂?”
蕭展毅:“……”懂了。
“就三年后吧!毙鞂幇残闹欣湫,想娶啊,慢慢等。
“那也行,正好夠我守個孝!
徐寧安猛地扭頭看他,什么意思?
蕭展毅聲音溫和地道:“本來想先送她去家廟靜養的,既然時間充足,便守個母孝吧!
徐寧安詫異道:“你們……矛盾這么深?”那這樣還留她這么久?
蕭展毅的聲音很平靜,“我這雙腿便是她派人半路劫殺所致!
徐寧安理解地點頭,但是目光卻狐疑地看了看他的腿,若是她沒記錯的話,剛才兩人爭斗之時……算了,都這個時候了,計較那些也沒什么意思。
“她兒子長到三歲的時候,她為防其他人再生下子嗣便給老家伙下了絕子的藥,連用了兩年,老家伙再也有不了其他子嗣了,而她的兒子卻夭折了。”蕭展毅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一樣平靜地講出鎮北侯府中的秘辛。“她對我出手,觸了老家伙的逆鱗,有老家伙看著,從那之后,她雖然仍怨恨我撿了便宜,經常做些事情惡心人,但也不敢再做什么大事,我先前不理她,只不過是不在乎。”
畢竟他當時不知道徐寧安還活在世上,對往后的日子沒有半點期許,對周遭的事情也漠不關心,更別想什么報復。
徐寧安倒沒覺得有多沖擊,這種后宅的骯臟事并不鮮見。至于他現在就把事情告訴她,也沒什么好壓抑的,反正她是要嫁過去的。
早了解,早有數,省得到時候兩眼一抹黑。
她沒有勸他以和為貴,未經他人難,莫勸他人善,在那位侯爺夫人三番兩次欲置他于死地,他僥幸未死,予對方什么樣的報復都不為過。
她挺理解的!
蕭展毅看著專心吃葡萄的她,目光溫軟,“你放心,在你嫁過來之前我會把府里清理干凈的,你只需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就行!
“那敢情好!
蕭展毅不由得笑了,但配著鼻青臉腫的樣子,有些慘不忍睹。
幸好,徐寧安為了避免傷眼,也沒看他。
雖然她一直沒怎么搭理他,但蕭展毅還是跟她這樣近乎自說自話的足足相處了一個多時辰,然后才依依不舍地將人送走。
婚事底定,他再無后顧之憂,有些事也是該好好清算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