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旨的香案還擺著,王府管家已經打賞并送走了來宣旨的太監,而接旨的徐琇瑩則站在一邊看了老半天自己手里拿的那道黃澄澄的圣旨,卻是一個字都沒有說。
韓瑾瑞站在她身邊,也是一個字都沒有說。終于,徐琇瑩抬起頭看了一眼天空。
今天的天氣真好,湛藍的天空連一絲云彩都沒有,可她的心卻像是蒙了一層厚厚的烏云,無論如何都看不到半點陽光。
她徐家滿門一百一十三口平白冤死做了那刀下亡魂,給她換得一個縣主的封號,及接受皇家那一旨賜祭?徐琇瑩眼眶發紅,卻沒有淚。
她祖父、她父親都已經為皇家盡了忠,他們俯仰無愧,而她生為徐家唯一幸存的人,只想遠離皇家,過著簡簡單單的生活。
許久之后,自她口中發出一聲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聲音,將那卷圣旨慢慢卷了起來。
有侍女捧著托盤上前,黃澄澄的圣旨被輕輕地放了上去。然后,徐琇瑩便轉身一步一步的離開。韓瑾瑞知道她此時的心情很糟,只默默地跟了上去。
她在一處回廊轉角處停下,慢慢地坐到了扶欄上靠著欄桿,看著不遠處的一池清塘。
“阿歡!表n瑾瑞喚得小心翼翼,生怕驚到了她。
徐琇瑩想笑,可她最后只扯出了一抹苦澀的表情,喃喃自語似的道:“賜祭,哈,賜祭。”如果沒有她這一個幸存的人,皇上要讓什么人主祭呢?
韓瑾瑞將手放到她肩膀上輕輕拍了拍,無聲地給她安撫。
徐琇瑩的聲音有些飄,“瑞哥哥,我是真的不想回到這京城?墒牵炅,祖父他們墳頭清冷,我總該回來看一看……”
結果,一回來就被皇家當棋子,表皇恩。所以,這里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呢?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再次開口,“這次進京前我才脫下穿了多年的白衣,那是為我徐府滿門守的孝,十年滿目俱白衣!
韓瑾瑞仍舊未說一字。
他猶記當年女孩愛鮮妍服色、明珠華飾,可她竟守了十年孝,滿目盡白衣。
徐琇瑩深吸了一口氣,振作精神道:“賜祭也好,正好風風光光給祖父他們好好祭一祭,也不枉我回京一趟。”
韓瑾瑞終于開腔,“我陪你!
她搖頭,“這是我徐家的事。”
韓瑾瑞瞬間沒了聲。
徐琇瑩伸手拍拍臉,抿抿唇,眨眨眼,確保自己已經收拾好心情,可以重新站出去面對別人,這才起身。
“走吧,我還要去準備祭掃的事!
韓瑾瑞道:“我可以幫你!
徐琇瑩這次沒有跟他客氣,直接點頭同意,“那就多謝王爺了!
定遠侯府早已敗落不堪,不適合住人,而她也沒想再回到那里去住,暫時只好繼續借住在珂王府了。等他們重新回到廳堂的時候,已經看不出徐琇瑩臉上有什么異樣。
“小師妹,沒事嗎?”
“師兄,沒事,”徐琇瑩音調一如既往的歡快,“皇上賜祭徐家!
“那是好事!”
“是呀,是天子給的榮耀!本退闼幌胍疾怀。楊清逸問道:“有什么是師兄能幫你辦的嗎?”
她搖頭,微笑道:“暫時沒有,但我希望祭掃當日師兄可以陪我一道去!彼敛贿t疑地點頭,“行!
韓瑾瑞在一邊默默放著可以凍死人的冷氣。
他陪就不可以,師兄就可以?阿歡是不是太雙標準了?
心里再有埋怨,但該辦的事還是得吩咐人去辦,他轉身派人去叫繡娘過來。奉旨祭掃,徐琇瑩需要新做孝服,得先量好尺寸讓繡娘去趕做。
定遠侯嫡女重回城,這消息如同巨石入水激起巨大浪花。
當年定遠侯遭人誣陷謀逆,分支出去的定遠侯庶弟自私地為了奪爵暗中幫忙,卻不料害得老父和嫡兄成為刀下冤魂,爵位也因此成為水中泡影,實為人渣。
幸好冤案平反后,定遠侯那個庶弟罪有應得,落了個身首異處的下場,也可告慰老侯爺在天之靈。
當年定遠侯嫡女在貴女圈中也是有名的,蕙質蘭心的一個小姑娘,小小年紀便代母管理府中中饋,成為多少夫人口中好孩子的代表。
時隔十年,在大家都以為定遠侯絕后、再無子息的候,她卻又突然冒了出來。不少人在私下暗自嘀咕著,甚至認為她根本就是冒名頂替的。
可是,如果她是冒名頂替的,怎么敢住到珂王府去?
在權貴圈里,誰不知道當年還是珂親王世子的韓瑾瑞唯一肯給幾分好臉色的就是定遠侯家那個小姑娘,冒名頂替住到如今的珂親王眼皮子下,那不是找死嗎?
那她真的是定遠侯嫡女嘍?
十年不見,也不知這十年她遭遇了些什么事。
不過,人在珂王府,外人也無從得見她的真面目。
在皇上賜祭的圣旨頒下三天后,徐琇瑩終于走出了珂王府。
馬車到久無人居住的定遠侯府前停下,一身素服的徐琇瑩入府更衣,再次出來時已披麻戴孝,做為侯府幸存的唯一后人,就算身為女子,也得做為此次主祭之人。
送祭的隊伍長長地排成一條龍,白幡紙錢迎風飄揚。哀樂一路伴行,陪祭的仆役發出嗚咽的哭聲。
反而手執孝子棒的徐琇瑩只有淚沒有哭聲,路過曾是舊識的府第門前,遇到擺祭的小供桌,她便依禮磕頭跪謝。
一路上不知道磕了多少頭、跪了多少次,但她的腰背依舊挺得筆直直到墳頭。一路無聲落淚的人,在看到那偌大一片墳塋的時候,終于放聲大哭。
十年了,無人祭掃墳臺,祖父他們可會怪她?
她哭得聲嘶力竭,彷佛要將這十年的苦悶統統流盡。
“小師妹,別哭了。”一身藍衣的楊清逸出現在她身邊,蹲下身子低聲勸她。徐琇瑩哭道:“師兄,我一直沒回來看他們,他們會不會怪我?”
楊清逸扶住她的肩,放柔了聲音道:“他們不會怪你,只要你平平安安,他們就很高興了!
“師兄……”她紅腫著眼睛,啞著嗓子喚他。
“起來吧,該回去了!
徐琇瑩順著他的扶持站起身,卻因跪得太久、哭得太久,而腿麻頭暈。楊清逸急忙扶抱住她的身子,滿是擔憂地問:“小師妹,你不要緊吧?”
徐琇瑩還沒來得及說話,旁邊已經有人伸手過來奪人,“我來!
楊清逸看著那個一身便服的黑衣男子,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將人交給了他。徐琇瑩手扶著額,閉目想忍過這一陣的暈眩。
“很難受嗎?”韓瑾瑞擔心地問。
徐琇瑩靠在他懷中,因嗓子干啞難受不想說話,只點了下頭。
韓瑾瑞直接往她腿彎一撈,將她整個人摟抱入懷,轉身大步朝著不遠處的王府馬車而去。楊清逸默默地跟了上去。
但他卻沒有被允許上馬車,他不介意的笑了笑,逕自翻身上了一匹王府侍衛讓出來的馬。
馬車內,徐琇瑩平躺枕在韓瑾瑞的雙腿上,閉著雙眼,臉色很不好,雙眼更是紅腫不堪。
一上車,韓瑾瑞給她喂了兩杯水,此時正拿了冰袋細細地給她敷著,眼中滿是擔心,他怕她太過傷心而哭壞了身子。
“怎么哭成這個樣子?”
徐琇瑩伸手撫了撫喉嚨,到底沒有說話。
韓瑾瑞忍不住嘆口氣,“嗓子不舒服就別說話了,回府讓太醫給你調理一番!
徐琇瑩覺得整個人有些飄,腦子里時而一片金星,時而一片空白,已沒有精力去應付他,就隨他了。過了好一會兒,韓瑾瑞的冰袋都換了三個的時候,徐琇瑩才開口——
“換衣服!
韓瑾瑞道:“進府前換就好了,現在好好躺著!
他其實并不在意她著孝入府,既然她介意,他就隨她。徐琇瑩掙扎地道:“換了,到墳前燒掉。”
韓瑾瑞嘆氣,伸手扶她起身,然后自己避嫌地躲了出去。不一會兒,換下來的麻衣孝服被遞了出來。
韓瑾瑞讓近身侍衛過來,囑咐兩句,便讓侍衛離開。
而他自己直到馬車內傳來她一聲“可以進來了”,才重新登上馬車。
徐琇瑩靠在車廂壁上,整個人顯得頹喪低落,雙手抱膝,將下巴擱在膝蓋上,雙眼沒有焦距,越發顯得有些呆滯茫然。
這樣的她看得韓瑾瑞心都揪成了一團,她就像一個受了傷的孩子只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拒絕別人靠近。
“阿歡……”他低聲喚她。
她卻動也沒動,彷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哀傷里。
過了好一會兒,徐琇瑩才換了一個動作,將自己的臉完全埋在膝蓋間。
一直看著她的韓瑾瑞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氣,又倒了杯水遞過去,輕聲哄她,“阿歡,再喝些水,嗓子會好受些!
徐琇瑩沒有拒絕地接過去喝了。
“眼疼。”她近乎自語似的報怨。
“躺下來,我繼續幫你冰敷!
徐琇瑩只猶豫了下,最后還是重新枕到他的腿上,由他繼續幫她冷敷。在馬車的顛簸搖晃中,她慢慢地睡了過去。
當馬車在珂王府外停下時,徐琇瑩睡得正沉,傷心讓她太過疲憊,而睡眠正是她身體的自我調節,她有多傷心,此時便睡得有多沉。
而韓瑾瑞并不想打擾她的熟睡,完全沒有考慮便直接將她抱下了馬車,并一路抱回到房間,放到床上。至于跟著一起回來的楊清逸,這一次倒是沒有被珂王府拒之門外,直接安排進了外院的客房。
但他探望小師妹的要求卻被人無情的拒絕了。某王爺的占有欲實在太過霸道,他很不爽。
他家小師妹現在正是最傷心失意的時候,說不定就要被人趁虛而入了,他不禁生出淡淡的憂傷,有種自己小妹被人搶走的哀傷。
被楊清逸擔心著的徐琇瑩,卻沉沉的入睡,跟周公相談甚歡,趁虛而入什么的,根本被她拋到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