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王愛花,東野無人不知,單就花園就幾乎占了王府一半。花園又分為:桃園、菊園、梅園和萬花園,每到不同的季節,不同的鮮花在王府內相繼綻放,香飄十里,全城可聞。
時值盛夏,菊花未到盛放時分,園內顯得蕭瑟冷清,東野情卻站在菊園門前,唯有四周蔓蔓青草與他的黑衣俊顏相輝映。
他摸了摸袖口,一抽,是一根短小的玉笛。
將玉笛橫在唇前,只吹了一聲,身后便有人小聲說道:“王爺,她來了!
緩緩轉身,對上的那雙眼,和記憶中一樣黑白分明,只是略顯疲憊。
“這是你的花園?”她望著園門上遒勁的兩個字——菊園,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玉笛,嫣然一笑,“原來你已經學會吹笛子了,這下子我不好為人師了!
他沒有回答,向外邊走邊問:“你來找我有什么事?”
初見當年那個信物,他便想起八年前那個逞強背著他,自己身下微微顫抖的嬌小身軀。八年過去了,她的身材有了很大的變化,凹凸有致,連那身臟污的布衣也難以掩蓋,只是那纖瘦的肩膀卻沒多長出多少肉。再見面的當下,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卻是——現在若讓她再背他,只怕是背不動了吧?
不經意地,他的唇角竟勾起一絲笑紋。
她追上幾步,鼓足勇氣大聲說:“我想請王爺收留!”
他一怔,沒想到她會做這樣的要求,但只是一瞬,他便斷然拒絕,“不可能!
“為什么?”
他睨她一眼,“本王府中不收來歷不明之人。”
他不知她的名字,無論是八年前她救他,還是現在她來投奔他,他都不知道她是誰,來自于哪里。
說也奇怪,當初離開南黎時,他并沒有費心去打聽她,只是憑直覺,相信終有一天他們會再見面,現在,果然應驗了。
她咬著唇瓣,支支吾吾地說:“我……我姓蕭……”
“北陵人!彼忠淮稳缡桥袛。其實這不難猜,八年前她幾次出現在自己面前時,都是著北陵的裝束。
“我爹曾是北陵的鎮關大將,前些日子因為一些差錯被北陵王治罪,流放關外被關押……”她低垂著頭,看不清眼里是不是已經飽含淚水。
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毫無憐憫之意!叭缓竽?你在北陵無立錐之地了?”
“是……若是我再留在北陵,會以罪臣之女的名義被懲處,發往軍中為奴為婢,或者……做軍妓。”她霍然抬頭,決然地說:“若是定要被人欺凌,我寧可投奔東野!
“為什么?”他好笑的看著她,“難道你指望我幫你父親報仇?”
“東野遲早會滅北陵,我想親眼目睹北陵亡國的那一日!”她說得咬牙切齒,字字都是恨意。
東野情卻還是一臉淡然,“那是你的故土,再怎么對不住你,你也不該這樣恨它。對故鄉都不眷戀的人,我若把你留下,哪天你不會背叛我?”
他看向站在不遠處垂手肅立的府內管家,“拿兩百兩銀子給她,送她去她想去的地方!
見他竟然無情無義地拋下自己就走,她氣得頓足,叫道:“那你把那塊玉玦還我!”
“那玉玦你留著已無用。”東野情淡道:“你要是嫌兩百兩銀子太少,我可以再加。”
她陡然大笑,“堂堂東野國鵬王的命,原來只值兩百兩銀子?你以為我是為錢而來的嗎?把那玉玦還我,我不會拿去變賣,我這就去你們的未了山,帶著它從山上一頭跳下去,讓世人都知道,鵬王是怎樣報答他當年的救命恩人的!”
東野情倏然回頭,迎向她冷硬決然的眼神,一步步靠近,“從未有人敢這樣威脅本王!
“凡事都有破例的時候!彼蟀恋仄沧欤敛槐凰涞暮鴩樀。
他一挑眉,“你憑什么認為你可以破這個例?”
她哼道:“憑我只剩下這一條賤命!”她一伸手,“把玉玦還我!”
久久望著她,他眼中露出幾分玩味。“你叫什么?”
“快死的人,不配用我低賤的名字玷污了王爺您高貴的耳朵!彼逯文,手依然平舉,執意要索回玉玦。
陡然,他也伸出手,一下子攫住她的手掌,翻開一看,當日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早已愈合,不曾留下傷痕,將她往回一拉,“跟我來。”
她被迫轉身,讓他拖拽著不知道要去哪里。
“喂,不是不收留我,那還拉著我干什么?”
他走路看起來不疾不徐,其實走得很快,讓她好幾次差點絆倒。眼角余光,她看到管家一臉驚詫的樣子,是詫異她能和冷面出名的東野情說這么久的話,還是吃驚東野情竟然沒有立刻把她一腳踢出王府?
他猛然站住,讓她一個收勢不及,差點撞到對面的墻上。
“你會種花嗎?”他忽然淡淡地問道。
“?花?”她不解地仰起臉,這才看到自己站在另一個花園門前,門牌上寫著“梅園”。
“東野從無冬天,不僅冰雪難見,而且冬日的花尤為難種,這梅園我備了很久,但是每年冬天都不能讓任何一棵開花!彼鋈蛔灶欁缘睾退f起養花之道。
她一楞,看到他俊逸的側臉上竟露出些微的憾色。堂堂鵬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會有他無法掌控的事情嗎?
“你若是能讓梅樹開花,就留下!彼麄饶靠此翎吽频墓雌鸫浇,如何?”
她一斂眉心,“好!”
他緩緩松開手,從容道:“一會兒找管家去換衣服,我王府中規矩多,你要先學明白了!毕騺砣缃吮哪樕虾鋈宦冻鲆荒ǖ男θ荩艾F在,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吧?”
她的咽喉陡然像是被什么人扼住,忘了怎么呼吸似的,努力咽了口口水,才吞吞吐吐地小聲說:“我叫蕭……戀君。”
他眉間戲謔的味道加重,“戀君?你爹娘取名取的真是古怪,想讓你戀哪個君呢?該不是北陵王吧?”
她一低頭,順勢要跪下,“我該謝過王爺的恩典才對!
他袖擺一揮,似有風托住她的膝蓋,讓她竟跪不下去!澳憧偹闶俏业木让魅,這大禮,就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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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熙看著校場中的陣型正變換復雜的演練著,時不時地偷瞄東野情兩眼。東野情坐在觀禮臺的正上方,專注地看著場內的人群,偶爾和路闌珊低語幾句,似在對陣法做一些調整。
忽然間,他開口道:“陳尚書有話要說?”
驀然被點名,顯然是自己的偷窺被發現,陳文熙尷尬笑道:“王爺,我只是好奇,您為何會收留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在自己的府中。前年連皇帝賜您的艷妾您都一口回絕,那丫頭有什么特別的嗎?”
寒眸不屑地射過來,“我府中的人和事,幾時要你來管?”
陳文熙縮了縮脖頸,仍直言,“卑職只是怕那丫頭不懷好意!
“哦?為什么?”
“她說自己是北陵罪臣之女,這點還需考證,若真是如此,要從北陵逃到東野,沿途要路過不少關口,她一個弱女子,怎能那么輕易逃脫?而且她好歹是千金小姐,難道沒有一個親戚朋友可以投靠?身邊也沒有扈從或侍女?一到了東野,就直奔王府,簡直像是……精心算計好的!
有人為東野情端來茶,他打開杯蓋看了一眼,“不知道我只喝菊花茶嗎?”
端茶的婢女戰戰兢兢地說:“知道,可是去年留下的菊花已經不新鮮了,怕王爺暍了口感不對!
“再不對也是菊花的味道,還能變成別的不成?”他將茶杯一翻,茶葉連同茶水都倒進了腳邊的一盆牡丹花里。
陳文熙笑道:“以花葬花,王爺還真是風雅。不過王爺為何要以種梅花的名義留下她?您明知那是絕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莫非王爺也是懷疑她,所以有意把她留在身邊,方便監視……”
“你以為我放著國家大事不管,喜歡和一個小女子斗心眼?”東野情不悅地皺眉,“你有這份閑情逸致和我聊不相干的人物,倒應該多花心思好好查一查,到底是誰慫恿那十幾個人跑到陛下面前去告我的狀。”
“這件事我已經查清楚了。”陳文熙連忙答道:“前幾天東方家族有人和他們走動頻繁,胡大人的女婿不就是東方家的人?東方家一直忌憚王爺,但是不好公開作對,所以……”
“找了一群糊涂蟲先做擋箭牌,試探我的底線?”東野情噙著冰冷的笑意,“東方家的人真是不長記性,當年他們家有人貪贓枉法,若非我父王說情,就算不抄家滅族,也難在朝中再委以重任,他們不知道感恩也就罷了,居然還敢和我作對!”
“當今皇后是東方家的人,皇帝沖著這個面子一直挺護東方家,王爺若想徹底打垮他們,還要等等時機!
東野情瞥他一眼,“你的意思是要我給皇上留個面子嗎?”
“嘿嘿,這個……好歹他是天子……”
“無我,就無他的這片江山,這一點陛下比陳大人你心知肚明!睎|野情冷冷地甩下這句話,起身便走。
路闌珊正從軍陣中跑過來,“王爺要走了?”
“今晚派人守著那些要去護陵的犯官家周圍!睎|野情神情冷冽命令,“我猜大概有人會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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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戀君坐在梅園之中,托著腮發愁。要怎樣才能把在冬天才綻放的花,硬是開在不會有冬天的東野呢?
東野情給她出的這道難題,是存心知道她完成不了而故意讓她知難而退的吧?
“若是我能讓這里結冰結霜就好了!彼畹。
“不可能!焙鋈豁懫鹑绫L般的聲音嚇了她一跳,起身回頭。
只見東野情雙手抱胸,滿眼戲謔地看著她!澳銣蕚湓谶@里一直坐到下雪天嗎?”
她忽然雙眼一亮,“對了,我聽說你們東野有面玉牌,可以使海面結成冰,要是利用它……”
“不可能!彼是那三個字。
“為什么?”她嘟囔著,“莫非你們東野不但丟了湛瀘劍,連那玉牌也丟了?”
“你對東野的傳說知道的倒是不少!彼獠匠鰣@。
她急忙跟上,說道:“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嘛,多少人羨慕,怎么你倒是不屑一顧似的?”
“只靠微末的神力治國,能治得了多久?若是湛瀘劍的確為先祖丟棄,我倒是很為這英明決斷擊節!
他恬淡地說出的話,卻讓她怔楞。“為什么?”
“如果東野只靠一人一劍一條龍傲視四國,待人死龍遁劍殘神滅,難道東野就只能等死嗎?”
她低頭思跗半響,重重點點頭,“說得對,以前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只覺得人若是有異能就是最大的幸福,現在想想,有異能的人也未必真的開心,因為他身上要肩負的期望實在是太多了,而且萬一失手,承擔的罪名也最大。戰場之上,若不能公平決斗,無論勝負,都不能讓人信服!
“北陵人很少像你這樣深思問題。”他嘲諷似的笑道,“你父親叫什么?若是北陵大將,我肯定知道他的名字!
“他叫肖原!
東野情點頭,“長槍將軍,果然是北陵的一員虎將。北陵若是殺了他,可是自斷臂膀,我要謝過你們那位昏君。”
她訝異地問:“莫非你認識……我父親?”
“幾年前在戰場上有過一面之緣,當年他的長槍差點奪取我的性命!彼麑⒁骂I向外拉了拉,露出頸邊一條暗紅色的傷痕,看得她一驚,忍不住伸手按上去。
“這傷痕還這么明顯,當年傷得很重吧?”
“還好!彼麤]有立刻推開她的手,只是微垂下眼瞼,“不過讓我在床上躺了四五天而已。”
“當年,你就是鋒芒畢露給自己惹上殺身之禍,為什么這些年一點都沒有改掉你的脾氣呢?”她臉色一沉,嘆道:“難道這是人上人的另一種悲哀嗎?”
東野情凝視著她的神色變化,冷冷道:“你還真是善良,不管與你有沒有關系的人你都操心。你父親那邊的事情你都不在意了嗎?不想救他了?”
“想也沒用!笔拺倬粐@,“他被關押的地方看守森嚴,憑我一人之力救不出他,萬一失敗,還可能牽連更多人。”
東野情沒有接話,“當年你是跟你父親前去南黎?”
“嗯,爹說讓我開開眼界,所以才帶我去的!彼剖遣辉敢舛嗾勥@個話題,低垂著頭,看著腳下的塵土!耙苍S,我本不該來這里,有時候人太執拗于過去的錯覺,是件很可笑的事情!
他本要走的,因為她這句話不由得又站住了腳,回過頭看時,她剛才還粲然如花的臉上忽然籠罩著一層濃濃的陰霾,眼中隱隱有淚光閃爍。
他們剛說了什么,竟然讓她在瞬間泫然欲泣?是提及她身陷囹圄的父親?還是關于人上人的悲哀?
“有時候人太執拗于過去的錯覺,是件很可笑的事情!边B這句話都透著古怪。
“你以為你執拗了什么錯覺?”他本該轉身就走,不該多此一問。
她看著自己的掌心,泛起一絲苦笑,“沒什么,都說了是錯覺,說出來會讓你更加笑我,我自己笑話自己也就夠了!
他瞇起眼,依稀看到她的手掌中握著一件什么東西,于是幾步邁到她面前,將那手掌強行拉開,只見在她掌中赫然躺著一枚耳墜,墜子上的銅質掛鉤是筆直的,而且不知道被人摩挲過多少遍,竟然已將它磨得油亮。
抬起頭,他這才發現她的耳朵上竟然只有一邊戴著同樣的一枚耳環。
望著她的淚眼,東野情捏起那枚耳環,“我告訴你,做人的確不該幻想不切實際的事情,不過你若是故意要在我面前裝出嬌滴滴的樣子來,我真的反感!
她還是苦笑著,“是,王爺,奴婢記住了。”
他的眼中,看到的都是她的淚眼,不知為何,他低下頭將原本筆直的掛鉤重新彎起,勾過她的臉,將耳環重新戴在她另一邊的耳洞上。
她呆住,未曾想到他在剛剛說過那樣絕情冷漠的話之后,竟會有這樣的動作,而且動作還是如此輕柔。
東野情看得出她心底有某種巨大的痛苦在掙扎著,但她卻不愿意說出口。他很想再逼問幾句,看能逼出什么真相來,但此時有人跑進來,急急地對他稟告。
“王爺,宮中剛才有刺客驚駕,陛下讓您盡快入宮!
東野情蹙眉,“刺客?”
他疾步前行,蕭戀君想跟上去,卻被府中管家一把攔住,“入府之人不得輕易出府,這條規矩我應該和你說過。”
蕭戀君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那襲黑衣離開自己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