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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合花(下) 第11章(2)
作者:雷恩那
  煉丹房那張平時用來打坐行氣的榻上猶印著血漬,他沒讓藥僮換下。

  那里樊香實的血。

  那晚在「夜合蕩」的六角亭臺里,他對她下手,抱她疾馳來此時,將她鎖在煉丹房中,那些血漬正是那時留下的。在他取完那三滴心頭血,封她血脈將鋼針拔出時,再如何利落小心,仍讓她胸前濺了血。

  下手時,他相當冷靜,情緒冰封近乎無情。

  那姑娘喜愛你、尊崇你,感情如此直接,你能背棄她嗎?

  菱歌的話不斷在他腦中響起,他記得那個早烙在心上的答案——

  他能。

  只是時機未到。

  如今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封無涯將殷菱歌送回,正中他下懷,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他要的這股「東風」早養在身邊,有什么好遲疑?

  他無絲毫遲疑,卻不知事后心思會紊亂至此。

  他養著她,原就存著宰殺她的念想,他行惡,惡人本該行惡,他沒有半分愧疚,卻在她半身淌血、面白若紙時恍了神思。

  說穿了,不就是個姑娘而已,養在身邊跟養條狗沒兩樣,待她一點點好,她就掏心掏肺,想往他身上蹭些溫情,僅是如此而已。

  我見過阿實和你在一塊兒的模樣,她望著你時,眼睛總是水亮亮……

  經過「這一役」,應該再難見她望向他時水亮亮的眼神了。

  惋惜嗎?

  他一時間竟答不出來,但見她清醒后避他的模樣,無由地讓他心頭起火。

  為她摘花,那是一時興起,下意識想見她笑……她卻已不信他。

  這是必然的結果,他早該了然于,心何須發怒?

  樊香實可棄,如今的她尚余什么價道?

  他未取盡她心頭血已是心慈手軟,養著她的這幾年,他把她想望的一切全堆到她面前,待她還不夠好嗎?

  公子心好,我喜歡,公子心惡,我也喜歡的,但就是不愿公子騙阿實……

  他胸中陡窒,指力不禁一掐,「砰」地厲響,一只陶土藥壺碎在他掌里。

  「公子!」適才被趕出密室的小伍原本惴惴不安地躲在一旁摸著手邊事,見陸芳遠從密室出來,一路晃到煉丹房隔屋的煎藥小房,他仍是不敢上前,突見自家公子提爆燒燙燙的藥壺,里頭藥汁盡泄,公子不覺燙,他都擰心了。

  不只小伍,幾個在聲的藥僮全嚇了一大跳。

  小伍尋思快些,立即端上臉盆水,急聲道:「那藥汁燙手,公子快浸浸!」

  陸芳遠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礙事!

  碎片割傷手掌,幸好僅是細細兩、三道,他渾不在意,只瞅了眼地上藥渣,問:「這是煎給小姐的藥?」

  「是!勾鹪挼男∷庂酌Χ紫氯ナ帐。

  樊香實的三滴心頭血,在當日已被他混入這些年來陸陸續續為菱歌搜羅到的奇珍藥材中,熬制成漿,再凝漿成膏,而后揉制過篩,篩出共十粒藥丸。

  他每日讓殷菱歌服一丸,再輔以湯藥與行針過穴,在第七日上,殷菱歌終于清醒,第十日已能出聲,但仍需要長期調養。

  倘是在以往還看不清自己真面目之時,師妹虛弱到無法下榻,每日醒著的時候不出一個時辰,他一顆心肯定高懸不下,時時守在師妹身邊事必躬親。

  然,此時此際,人事已非。

  「再重新熬一碗送去。」他面無表情地交代。

  「是,公子!

  他走近另一只正擱在小火爐上熬得滾沸的藥壺,剛要揭蓋,一旁小伍已道:「公子,那是阿實的湯藥,差不多熬好了,您……呃?」

  揭蓋瞅了眼,陸芳遠也不懼燙,徒手抓著壺柄將藥汁倒進白盅里。

  他看著湯色,確認藥香,然后舀了一小匙親嘗。

  驀地,腦中閃過一道雷電——

  這些天,他心確實高懸不下,卻不為菱歌;他也時時守在某人身側,事必躬親,那人更非菱歌。

  他何須這么做?

  自問時,答不出,內心一陣厭煩,繼又想起密室里那姑娘閃避的眼神、說出的話,煩悶感便層層堆疊,嘴里嘗的、鼻中嗅的,盡是惱恨滋味。

  「將藥端去密室!顾蝗话涯侵褱庍f給愣在一旁的小伍。

  垂著寬袖,他一腳都已跨出煎藥小房,卻頭也沒回又丟下一句!赣涀,喊她起來,盯著她把藥喝完!

  「……是,公子!剐∥楫斎恢乐髯涌谥械摹杆怪傅氖钦l,只是聽主子這語氣……也不曉得哪里不痛快?

 。

  樊香實結束十多天的「閉關調養」醒來后的隔日,終于從煉丹房后的密室搬回「空山明月院」,而且是陸芳遠親自幫她搬,一路橫抱她走回院內。

  畢竟是主子的院落,居落內的人要想進來探望,總得趁主子不在,偷偷摸摸溜進來,又或是趁著幫她送水、送藥、送飯菜時,停下來與她多聊幾句。

  樊香實很感激這些人,每每有人來探看,她總強撐精神笑得開懷,不想讓他人掛心起疑,若問起她的病,只說是練功時嚴重岔氣、嘔了血,且心經帶損,才需在密室靜心調養。

  不過,當婆婆和大娘問起公子和她之間的事時,她還真不知該如何應付。

  「這事啊,阿實也不要不好意思,這樣挺好。小姐當年是狠了點……唉,算了,反正都嫁人了,公子若喜愛著你,那也算圓滿。」

  「阿實,咱瞧公子待你很上心啊,那日見他抱你回這院子,公子臉上可小心了,生怕碰疼你似的!

  「那幾日說是在密室內閉關調養,阿實的大小事全賴公子照料吧?」婆婆拍撫她的手,喜上眉梢!腹永洗蟛恍,你也滿雙十了,是該在一起,可既是在一起,總得請居落內的大伙兒吃喜酒,是不是?阿實要不好意思提,婆婆去替你探口風?」

  她簡直有口難言,白蒼蒼的臉色竟也脹紅,無法解釋,只能拚命對婆婆又求又乞又拜,求她老人家別去對公子亂提一通。

  她真嚇壞了。

  這「松濤居」雖好,卻如何還能再待?

  移回「空山明月院」后,她更努力養傷,早晚服用湯藥,外敷內服,待能半起,又開始盤腿凝神地練氣,愈練愈覺公子當時那一刺,刺得萬分巧妙,竟能避開她的胸骨與肺臟,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直直刺入心頭那指甲般大小之地;蛘哒蛉绱耍谓浳磦,行氣練功時成效就好上許多。

  到得夏末時節,她左胸的傷已淡淡收口,下地行走時也能一口氣走上大半個時辰而不會氣喘吁吁,面泛潮紅。

  好幾次,她會偷偷未到小姐的「煙籠翠微軒」覷看。

  守著雅軒的是封無涯,如今他還真像「松濤居」的上門女婿,除服侍小姐起居瑣事外,居落內的一些活兒他也得干。

  至于小姐……樊香實看著,心里頗覺安慰,小姐狀況一日較一日好轉,每日清醒的時候漸漸變長,雖仍虛弱無比,但畢竟讓在意她的人有了盼頭。

  她臉皮嫩薄,怕自個兒尷尬也怕對方尷尬,所以一直沒正大光明探望小姐,如今知道她樊香實血沒白流,心頭這小窟窿沒白挨,其實也就足夠。

  該還的,真的都還了。

  此時,有溫熱的指探來按住她手脈。她陡一震。

  張開雙眸,練氣行功太過專注的她竟未察覺公子是何時到來,又何時上了她的榻,與她面對面盤坐。

  她實不愿他如此靠近,總難管住那最最低俗又最最真實的欲念,每當對他動欲,她便攥拳、暗掐腿肉,甚至緊咬下唇,什么爛招都能使,偏偏掌不住心,心都已多個窟窿了,卻還是鮮活亂跳。

  手脈受制,左右兩股豐沛熱氣陡地滲進血肉,順著經脈游走她全身。如此一來,又是欠下人情,她有些緊張地掙了掙,卻掙脫不開,揚睫見他面色不豫,她心一跳,沖口便出——

  「不勞公子費心,阿實自能行氣!

  她語氣微繃,但表情很沒氣勢,只盼他好心一點別來撩撥。

  哪知他臉色陡變,她不愿靠近,他卻猛地一扯將她帶進他臂彎里。

  如此一動,她左胸尚未痊愈的傷又被扯疼了,秀眉不禁擰起。

  她忍痛般悶哼一聲,下一瞬,他倒是靜止動作,僅靜靜維持摟抱她的姿勢。

  疼痛一過,樊香實試著推開那片男性胸膛,他卻不動如山。

  不僅推不開,他還得寸進尺將她整個人撈過來,讓她背部緊貼他胸前坐著,然后可預料的,她雙腕手脈再次被他精準按住,她不愿再承他的情,他偏偏一波又一波地將情、將恩往她身上推送。

  她還不起的。

  然而有他從旁相助,她體內氣息果然充沛騰躍,在瞬間彌補了虛空,補足所欠缺的。

  他的氣在她體內引導她,讓她能輕易循著途徑,小周天又大周天地行氣于奇經八脈當中。

  「靜心,隨著我的氣走!顾w熱透出,再徐徐滲進她背膚。

  她咬咬牙,好不甘心,對他的「好意」擋都擋不了,只能被迫接受。

  當下凝神閉眸,寧定心志,讓他的氣充盈全身,再慢騰騰循著他的流動而流動,不噪進,穩扎穩打。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他斂氣于丹田,她額面業已滲出溫熱薄汗,渾身輕飄飄,身軀熱且柔軟。

  有好半晌,她完全不想動,覺得這樣賴在他懷里好舒服,整個人仿佛浸淫在漫漫溫潮中,隨波起伏。

  直到他忽而收攏雙袖,熱息拂上她臉膚,一個吻似有若無落在她頰面,她陡然一驚,倏地直起纖背從他懷中退開。

  她一下子動得太急,不禁輕捂左胸傷處,本能地想按住那方帶牽動的肌筋。

  「公子……多、多謝公子……」道謝時,連他雙目都不敢仰視,當然也就錯過他驟然間一變再變的神色。

  「當真謝我嗎?」陸芳遠輕哼了聲。

  他的怒氣是外顯的。她偷覷他一眼。盡管語氣淡然,嘴角甚至還有一抹微微上翹的弧,但樊香實清楚知道面前的男人發怒了。

  這樣的公子對她而言甚是陌生。

  心緒外露,且容易動怒的陸芳遠,在她腦中似不曾存在,一時間她竟接不上話,只能怔怔杵在那兒。

  幸好他沒進一步為難她,他若對她出手,她只有挨宰的分,更怕的是她肯定把持不住。她說過,倘是他心惡,她也是喜歡的,何況他對她一直那樣好,連在男女情欲上頭,他亦能拿自己滿足她……只是如今的她,已搞不清他的意圖,不愿他騙她,不愿他為安撫她而哄她、引誘她。

  不是真心的,她便沒辦法蒙著眼假裝一切無事,一切皆好。

  兩人在榻上對峙了會兒后,陸芳遠先打破沉默——

  「明日起,我隨『武林盟』外診一名退隱的江湖耆老,來去約莫十日,我不在之時,你藥要繼續喝,一日兩回,外敷的藥我已備妥在院內。另外,每日早晚都得練氣,這功課不可落下。」

  道完,他下了榻,立在榻邊拂了拂衫。

  樊香實仍有些發愣,他一下榻,她眸光不由得追上。

  四目相接,她背脊輕輕一顫,心口促跳兩下,又是那種溫溫漠漠的眼色,即使他眉宇間仍藏不豫,眼神卻透著探不見底的柔軟。

  她連忙撒開臉不敢再看,只咽咽喉兒,略艱澀地低應一聲,表示聽到了。

  他又靜佇片刻,離去時闊袖微動,到底沒再碰觸她。

  他離開時便如來時那樣悄靜,待她緩緩回過神,房中一切未變,被攪擾的只有破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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