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雞高啼第一聲的當兒,鄧箴已坐上了搖搖晃晃出村的牛車,和一車子鄉親擠挨著,緩緩朝皇城方向而去。
皇城乃天子腳下,遍地繁華,她這醬菜說不定能賺上更好的價錢吧?
村里婆媽嬸娘們見了她總忍不住噓寒悶暖,滿眼都是對她的歡喜和惋惜。
全村都知道鄧家這大女可能干了,非但心靈手巧,生得跟花兒一樣好看,且既溫柔賢慧又曉事,乃是眾人眼中頂頂好的媳婦兒人選。
只可惜了家里弟妹太多,拖家帶眷的好幾口人,又窮似鬼……
大家都是地里刨食的,每年辛辛苦苦耕作到年底,繳了稅糧后還得備著日常嚼吃、來年耕種的種糧,哪里還有那個富余供養活外姓人?
所以盡管村里兒郎們一提到這鄧家大女就臉紅心跳,滿眼歡喜,可一想到她身后那幾個嗷嗷待哺的弟妹,滿滿的戀慕就被冷水饒了個心透涼。
“阿箴,唉,真真可惜啊!”擠坐在她身邊的羅嬸子抓著她布滿細繭卻仍指節勻稱、好看得像玉蔥兒似的小手,越想越舍不得。“是我們老羅家沒本事,沒福氣呀!
鄧箴一怔,蒼白的臉龐微微紅了,婉轉地轉移話題:“嬸子,您今兒還是到集市上賣雞蛋子嗎?聽說城里人可喜歡您家的雞蛋子了,每每都是一搶而空的!
“哎喲喲!那可不?”果然羅嬸子樂不可支,眉飛色舞的比畫起來:“說起嬸子家的雞蛋子可不吹牛,個大卵黃,滋味好得不得了,上次那個什么大侯府家的買辦,還特地親自來同我買,一挑就是三十斤——”
其他村里婆媽也忍不住插嘴道:“羅嬸子,你可撞見貴人啦,堂堂侯府家的買辦大人,往后你也多提攜提攜我們,我們那些倭瓜呀口蘑呀山菜呀,可鮮了,都是城里人沒吃過的,說不定貴人們就愛吃這些呢!”
在吱吱喳喳熱熱鬧鬧議論聲中,鄧箴默默地縮進牛車角落,暗自松了一口氣。
牛車搖搖晃晃到了京城東門停下,等守城的官兵巡檢過后才放行,原先聒噪的婆媽們憋著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兒,直到進了城才恢復談笑。
羅嬸子背著一竹籮用草繩兒纏好的雞蛋子,和一群簇擁著她的婆媽高高興興地走了。
鄧箴也不覺失落,面色平靜地提著自家的醬菜罐子,往打聽好了的酒樓街方向走去。
她鼓起勇氣,神態謙沖卻不卑不亢的向幾家或華麗或高雅的酒樓推薦了自己的醬菜,可原本看在她一身粗布衣洗得干凈爽利、模樣清秀的份上,跑堂的都樂于將她帶入后堂見掌柜的,只是當見著她取出的是不上臺面的醬菜之后,每一家都像攆蒼蠅把她攆了出去。
“去去去,那種庶民賤物就別拿出來現世了,當我們這兒是山坳的野店子呢!”
盡管鄧箴早已有心理準備,仍然被驅趕得小臉通紅,羞慚難當,卻只能緊緊地抱著懷里的醬菜罐子,在低首致歉過后,努力挺直腰桿,在眾人異樣目光中靜靜離去。
對街“化與樓”二樓憑欄畔,蒼白如玉,清貴皎潔若月華的默青衣看著那個清瘦少女抱著一包袱物事,在幾間相鄰的酒樓間被驅逐攆趕,已經有好一會兒了。
那少女瘦得可憐,眉眼清致溫婉,神態間卻有種人澹如菊的平和氣息,只是羞窘暈紅的雙頰和目光中的那一絲茫然脆弱,令人察覺到她其實也不過是個稚齡少女。
他長長睫毛低垂,執起手上的熱茶啜了一口。
“表兄可是對那小娘子有意思?”坐姿瀨洋洋沒形沒狀的錦袍青年捻起一塊粢米蒸的餌食(糕點)扔入口中,閑閑嚼著,眼底卻掠過了一抹看戲的惡意玩味!罢f來弟平時也沒什么好孝敬哥哥的,難得哥哥有看得上眼兒的……
范!去把人請上來陪我家好哥哥飲一杯。”
“諾。”錦袍青年旁的高壯隨從有些忌憚地偷瞄了鎮遠侯一眼,卻礙于主子有令,只得躬身領命而去。
“慢!蹦嘁碌氐溃歉邏央S從范一僵,腳下不敢再動。
“表兄這是什么意思?”錦袍青年笑了,英俊的眉眼冷意如霜!半y道連弟弟孝敬你的都瞧不上了?”
“阿峨擅自出府不知所蹤,舅父求到鎮遠侯府來……”他胸肺微顫,隨即熟練地取帕搗口,悶悶劇咳了兩聲,清眉略蹙,隨即舒展,語氣隱約有一絲疲憊,“你還有心思鬧事?”
“你!”錦袍青年大怒而起,原是俊美的臉龐因憤憎微微扭曲了!澳氵@個癆病鬼有什么資格教訓我,別仗著祖母寵你——”
默青衣身后冷面侍立的護衛已經聽不下去了,缽大的拳頭擰握,發出了充滿威脅的可怕格格聲。
錦袍青年臉色陡變,卻還是呼吸急遽胸膛起伏地漲紅著,咆哮就要沖口而出——
“夠了。”默青衣微抬起手阻止身后護衛動作的同時,溫和的嗓音卻夾帶著股凜然不可抵擋的威嚴。
錦袍青年心一驚,話全噎在喉間,神色一陣青一陣白。
“默青衣,別得意,總有一天教你落到我的手上!”話畢,青年怒極拂袖而去。
“侯爺……”高大剽悍護衛咬牙喚道。
“燕奴,我沒事!彼肴坏厝嗔巳嗝夹摹!叭苏业萌绾瘟?”
“回侯爺,尋到一些蛛絲馬跡,奔奴已經帶了一組人追蹤過去,想來很快就有好消息!
“嗯!彼曋嗯,“也盯著李羿,別讓他傷及無辜。”
燕奴迅速會意過來方才那事,恭敬地沉聲道:“諾!”
“還有,”他頓了一頓,眸光微帶遲疑,彷佛也不知自己因何會管這閑事,終究還是叮囑出口: “看那女子沿街兜售的是什么,都買了。”
燕奴有些不解。
“終究是我無意中的一眼,險些給她惹來了一場禍事!彼p喟,眸光有一抹悵惘感傷!皼r且,凡是能為自己命運奮戰不懈的,都值得人相扶一把。”
“侯爺,您定能長命百歲的!”燕奴虎目紅了,啞聲堅定道。
“莫擔心!彼旖俏⑽縿恿讼,隨即眼神又恢復了一貫的清淡平和。
時辰還沒到,他不是還有兩年壽數嗎?
他現在該擔心的是這表弟素來性情沖動,日后不知還要闖出多大的禍來。
今日已經不是第一次他幫母族安定伯府收拾爛攤子,自然也不會是最后一次默青衣閉上眼,忍不住又揉揉眉心。
然而這是他和母親欠了李家的……他受著,也償還得心甘情愿。
鄧箴心臟怦怦跳,不敢置信地看著手上攤著的一枚金豆子。
若非大街上人來人往,她還真有送到嘴邊咬咬看的沖動?…“給!”
方才有個高高瘦瘦的黑衣男子突然走到她面前,扔了這枚金豆子給她,而后就伸手取過了她懷里抱著的幾瓦罐醬菜,轉眼就走得不見人影了。
她呆呆地看著掌心的金豆子,半晌后,恍然驚醒般地急忙忙將珍貴至極的金豆子藏進懷里內袋中,小手緊緊貼著衣襟心口處,生怕掉了。
“我,這不是在做夢吧?”她喃喃自語,歡喜到鼻頭一陣發酸。
不知是何方恩公援手相助,一出手就是一枚金豆子……她這幾瓦罐的醬菜,倒是大大占了人家的便宜了。
鄧箴笑容微收,有些內疚不安起來,四下張望環顧,卻怎么也尋不出個究竟來。
無奈何,她只得佇立在原地,款款行了個儀,只希望那好心人能看得見。
化與樓上的默青衣一愣,溫和的目光沒來由地一縮,挺拔如修竹的身軀也下意識朝后躲了躲。
……后來,直到那瘦小身影消失在街角,他才猛然記起自己坐的位子她是壓根兒看不見的。
默青衣不禁啞然失笑。
——話說回來,他躲什么呢?
懷里揣著小小卻彷佛暖得會燙人的金豆子,鄧箴快樂得連步伐都不自覺地輕快了起來,見日頭偏西,也差不多到時辰了,便匆匆趕到了和羅嬸子他們約定好的東城門旁老樹下。
只是老樹下沒有半張熟識的面孔,就連包大叔的牛車也不在。
鄧箴以為自己來早了,乖乖在大樹下等著,自清晨坐了大半天牛車到現在,半粒水米也沒進口,雖是饑渴難當也不敢稍離半步。
可眼見日頭越發西斜,她的心自微亂漸漸成了擂鼓般的發慌。
“老伯,可否請教一下,您有沒有看見稍早前一輛牛車來過?”她強捺不安,忙向大樹邊那正準備收茶攤的老人家打聽。
“小娘子,可憐見的,別慌別慌,先喝口茶解解渴吧!崩先思液眯牡貎A了一大碗色澤微紅的茶給她!袄蠞h要歇攤了,這碗請你喝,不要錢!
“這怎么能行呢?”她只得接下了那碗茶,飲罷后自袖里摸出了幾個五銖錢塞給老人家。“謝謝老伯,這些可夠?”
“夠,夠……”老人家遲疑了一下,“你問得可是蕎村老包那一行人?喲,他們早就走羅!”
她大驚,“走、走了?”
“是呀,稍早有風聲說今日要提早關閉城門,好像有大事兒,結果蕎村那老包怕再慢就出不了城,火燒眉毛似的就趕著牛車走了!”
鄧箴心一沉,強笑著謝過了老人家,也顧不得失落沮喪,便急切地往城門方向奔去。
卻沒料想待她才出了城門不遠,就被一記悶棍敲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