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約定的星期六尚未到來前,星期四的深夜,他們又在小區(qū)相遇了。
柏珈穎剛下班回來,停好車,走進小區(qū)造景公園,看到邢志薔一個人在跑步。他并不是在慢跑,而是沿著小徑的路線來回快速地折返,步伐強勁有力,速度飛快,幾乎沒發(fā)出什么聲音,簡直就像在看Discovery草原里的獵豹飛奔一般。
因為有兩個哥哥在打橄欖球,柏珈穎知道比賽時橄欖球的前鋒要壯似坦克,翼衛(wèi)則要快如獵豹飛奔。
光看邢志薔的速度,就知道他是一等一的好手。
柏珈穎覺得自己在黑暗中觀察他一點也不光明磊落,等他停下來休息喘氣,她就走了過去。
邢志薔雖然背對著柏珈穎,但很快就感覺到她的存在,表情有點訝異地看著她身穿白襯衫和制式褲裝。
「這么晚才下班?」他問。
「今天出差,剛從新竹回來!故聦嵣,是接獲線報說有販毒集團在新竹交易,不過柏珈穎不能多說辦案的細節(jié)。
他點了點頭,算是了解,拿起放在柏油地上的礦泉水大口喝著。她問:「為什么這么晚還在跑步?」時間已經(jīng)午夜兩點了。
「就睡不著,又不想去酒吧混,只好跑步。」他為失眠所苦已經(jīng)有好一段時間了。說完,他繼續(xù)喝水。
「你平常是做什么的?」她好奇起來。
每次被人問起職業(yè),邢志薔就會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眼神有些閃躲,卻不得不誠實說:「沒做什么,就無業(yè)游民。」
柏珈穎安靜地看了他兩秒鐘,他笑著,卻是自嘲的那種。
「一直沒找到適合的工作?」
她問得很含蓄,但實情卻很復雜。他表情尷尬地說:「我有社會適應不良的問題,做過八九十個工作,但都無法長久!
「怎么說?」柏珈穎疑惑地問,耐著性子等他解釋。
「我一直是個過動兒,小時候就有學習障礙的問題,到小學高年級才勉強學會勺女門的那種;我沒辦法持久專注在一件靜態(tài)的事情上,不是不耐煩就是會出錯,導致工作沒辦法長久!
「那你靠什么維生?」他看起來似乎從不為生活煩憂的樣子,柏珈穎更好奇了。
邢志薔眼神警戒地看著她,還在考慮到底要不要老實說。她注意到他的表情變了,于是說:「你不想說、不回答也沒關系,我只是好奇!
這不是他喜歡談的話題,但他也無意隱瞞實情!肝疫@個人除了擅長跑步,還有一個長處,就是直覺力超強,我最后一個工作是平面模特兒,去年去拉斯韋加斯拍照,我做不下去,跑到賭場去賭博,整整賭了三天三夜,贏了一筆錢回來。我還有點常識,知道人不能靠直覺和幸運生活,就把那筆錢委托給大學的學長保管,現(xiàn)在都是他在幫我投資,每期會固定有投資股票的紅利或盈余進我的賬戶!
「我的天呀,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拱冂旆f一臉驚訝。
他坐在花圃的水泥圍護墻上,姿態(tài)悠閑,傻氣地笑了!刚f給大家聽,大家都說太夸張了!
「確實很夸張!
「不過,下賭桌的那一刻,我就發(fā)誓以后不再賭了。不管怎么幸運,那種贏來的錢遲早還是會賠光。所以,別叫我賭徒!
「好吧,那要叫你什么?」
「痞子好了!
「是你自己說的喔!拱冂旆f淺淺地微笑看著他。「傻瓜!
「就傻人有傻福。妳猜我高中智力測驗幾分?」他又用嘲笑自己的口氣講話。
「我才不要猜,一定低得很離譜!
「確實滿低的!顾皇枪粗旖俏⑿!傅偷綂吅茈y相信的地步!
柏珈穎不自覺地也坐在花圃水泥護墻上,兩個人東扯西拉,有說有笑;期間,他舉止非常安分,沒有像上次在酒吧那樣試圖勾引她或誘惑她,完全因為他知道自己夠不上她談戀愛的標準。
隔天,柏珈穎深夜回家,又遇到正在跑步的邢志薔。第一次看到他這樣,她覺得可能是偶爾一次睡不著,接連兩次,她直覺他一定是有心事。邢志薔像上次那樣盡全力的折返跑,步伐優(yōu)美流暢,令她感到說不出的深度,可惜沒有跑步這種工作,在臺灣也確實沒有橄欖球職業(yè)球員,要不然他一定是很優(yōu)秀的運動員。后來他們又并肩坐在水泥護墻上聊天,聊了大概十五分鐘,再一起去小區(qū)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便利商店買飲料喝;他看出柏珈穎其實已經(jīng)有點累了,勸她早點回去休息。
「好,不過你要先告訴我為什么會睡不著!
邢志薔微挑眉,專注地看著她,還在考慮該不該說。
失眠的原因他誰也沒說出口,這件事之所以難啟口,是因為跟他平日嘻嘻哈哈要痞的形象差太多,說出來,真不知道誰會相信。
「會不會是白天睡太多?」柏珈穎打開可口可樂的瓶罐喝了一口。
「絕對不是。我一天睡不到四個小時!
「那是什么原因?」看他的運動量應該很大,個性上又不是屬于多愁善感型的,照理說不應該會失眠才對。
「就……」他停頓一下,仰頭看著黑夜的天空,今晚可是一顆星星都沒有。「怕作夢!
她噗哧笑出聲,沒料到他會這么回答!改悴幌。老實說,你不適合走膽小害怕的路線!
「說出來妳一定不相信。」邢志薔自己也笑了,卻是苦笑約那種!笂呍(jīng)深深愛過一個人嗎?」
柏珈穎想到揚先生,當時她被劈腿很不好受,但事后回想,他們之間絕對算不上什么真愛。她頓了一下,搖搖頭。「我沒有。你呢?」
邢志薔把可樂的瓶蓋打開,咕嚕嚕喝了好大一口,才回答:「我也以為我沒有,其實,我錯了!
「怎么說?」柏珈穎雙眸浮現(xiàn)疑惑,凝視他略帶憂郁的側(cè)臉。
邢志薔將臉轉(zhuǎn)過來面向柏珈穎,向來帥氣的他,眸中有些陰郁,神情比平常更加專注,如午夜天空的星星散發(fā)熠熠的光芒般凝視著她。
「或許妳聽完可以給我一個答案,告訴我女人在想什么,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柏珈穎坐靠在超商前停放的機車椅上,靜靜地望著他,耐心等待他說下去。
「我大學時期有個女友,在我畢業(yè)后當兵時提出分手。當時她說要出國繼續(xù)念書,展開新的生活,所以覺得我們不適合交往下去。那時候其實我很生氣,但,還能怎么辦,只好認了。一路走來,同學們一直不看好我們。女友不僅僅是功課好,還是優(yōu)等生,每次考試都是她罩我,人又長得漂亮。我大學念得太久,她早已出社會,憑她的條件,要交怎樣的男友應該都辦得到,所以我想我其實配不上她!
他愈說,表情愈凝重。她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眼眶熱到因為是男人所以不能哭的地步;沒有,他沒有任何崩潰的跡象,只是又嘲諷自己的笑了起來。
「分手之后,我都是這么想的——其實我并沒有那么愛她。隔了不到一年,我甚至已經(jīng)開始想不起她的長相。一直到最近我去參加同學會,以為她嫁給了某個社會精英,結(jié)婚生了小孩,身材稍微胖點甚至走樣,媽的!沒想到她竟然騙我。」
柏珈穎眼皮低垂,不解地凝視他下顎的胡渣,然后上移到他緊蹙糾結(jié)的眉宇,他很生氣地說:「她去美國開刀,換心手術失敗,沒多久就因為并發(fā)癥在紐約去世!
「什么!」柏珈穎完全愣住,還有點困惑不解,好半天才弄懂他說的話!杆浴
「還是同學給了我一迭她當時沒寄出去的明信片,還有以前我們?nèi)バ刑鞂m求的幸運符。聽說她到死都握著它,我才相信原來是這樣。媽的,她從頭到尾都沒提到要去開刀,她只說我們不適合。」
老天!他說的根本是個癡情的故事!柏珈穎沒預料到會從他口中聽到這種故事,心情愈來愈沉重。
「不能相互坦白、相互支持,說到底,我和她還是愛得不夠深。」
到現(xiàn)在,邢志薔還是很氣她說謊;他反復想了很多次,恨不得能倒帶回到相愛的曾經(jīng),也許會有什么挽救的方法。
看他忽然吐出一口氣,眼眸憂傷,有著抑郁的暗影,柏珈穎柔聲勸他:「別氣惱到苛責她,她一定是怕自己拖累你。你那時在當兵又不能出國陪她;萬一接到噩耗,難保你不會沖動到逃兵!
「是呀,她什么都設想好了,就留我一個笨蛋在虛耗時光!顾熾y自己地說:「而我甚至還忘掉她,連她的名字也記不齊全!
「記憶力不好可以多吃銀杏。」柏珈穎溫柔地看著他,想以輕松的口吻緩和氣氛,結(jié)果卻還是覺得好感傷。
邢志薔眼神憂傷地看著她,只見她眼眶微濕,嘴角微彎,柔柔地笑著回望他。有好一會兒,他們安靜地凝視對方,誰也沒開口說話。也許,是在某種無以名狀的沖動之下;也許,只是內(nèi)心一種純粹的熱望,柏珈穎忽然緩緩將頭靠在他寬厚堅硬的胸膛上,雙手親昵地環(huán)抱著他的腰。
該死!他不會是把她弄哭了吧?邢志薔暗想,修長的手指撫摸她的頰側(cè),順勢滑進微涼柔細的發(fā)中;他低頭看著,街道昏暗的光線在她黑長的頭發(fā)上構(gòu)成深淺不一的光影。這些年他算是虛度了光陰,他氣憤也是因為他對一切完全無能為力,無法扭轉(zhuǎn)或改變什么。說到底,他其實一直對不起那個孤單死去的「她」,這么多年過去,他內(nèi)心所感受到的,只有強烈說不出口的抱歉。
女人對這種癡情的故事最是沒轍。
柏珈穎沒有哭,她只是忍不住流了一些眼淚,她還坐在摩托車上,而他站著;流淚的時候,她一直把臉埋在他溫暖堅硬的胸前。
兩人只是靜謐擁抱,誰也不想說話,四周連風都是靜止的,只有迂回的感傷在氛圍里無形漂流。
隔了一會兒,她覺得自己心情平靜下來了,臉頰在他胸前摩挲幾下,想要偷偷擦掉那些眼淚,反正他的T恤都已汗?jié),多幾滴眼淚應該不會被發(fā)現(xiàn)吧。
但是,當她抬起臉時,鼻子已經(jīng)變紅,黑色的睫毛潮濕發(fā)亮,眼神柔弱易碎,嘴角有著很尷尬的微笑!缚磥砦液孟褚恢卞e怪你了!
「什么?」他低頭凝視著她,英俊的臉上浮現(xiàn)疑惑表情。
「我一直以為你是沒心沒肺的花花公子!顾^對不是柏旭天說的那種無法談深度愛情,心靈發(fā)慌、寂寞難耐,就會亂找解藥,對女人不管高矮胖瘦都想嘗一嘗,以為自己若不是情圣就是神農(nóng)氏在嘗百草,徹底膚淺的花花公子。
「喔!顾只謴妥猿暗目谖!缚赡苁呛鼙康哪欠N吧。我不是跟妳說過,每次去書局看到滿柜子書都會很想拉肚子嗎?」
「一看到密密麻麻的字就會頭暈,一有筆試就想逃到操場,一用腦思考就會肚子餓!拱冂旆f放開擁抱的雙手,抬眼好笑地看著他!高@些你在酒吧都說過了!
「女人還是會喜歡我!
「是呀,誰叫你是肌肉男,又長得一臉該死的帥,她們都愛死你了!拱冂旆f靈巧地跳下機車,和他并肩,有說有笑地往回家路上走去。
那個晚上,邢志薔終于吐露了心事,也難得睡了一夜好覺;柏珈穎卻很意外地失眠了。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怔怔看著黑暗中的天花板,好久好久,都在想著她不會是喜歡上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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