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濫的泣心湖不僅淹沒了熊惜弱及天威望的屋子,甚至還威力強大的席卷了附近的幾座村莊。
距離湖畔五里外,位于山腰的山神廟,成了幸存村民的避難收容所。
平地的降雨雖然停了,但山上的雨勢還沒斷,已擴大幾近兩倍面積的泣心湖,看起來并沒有要消退的跡象。
這已是湖水泛濫后的第三日,熊惜弱自從來到山神廟后就始終沒停過手。
她得去安撫那些失去家園或親人的村民,得去照料受傷或生病的人,得忙著組織婦女們生火煮食,以山神廟中僅有的存糧,來為眾人解決肚子餓的問題。
她始終忙碌著,而天威望也沒閑過。
這里只有他是武林高手,能夠用輕功掠水救人,可以一掌劈斷壓著人的大樹,也可以一次抱起兩、三個孩子攀巖爬壁,將他們護送到安全的地方。
在看見他的一身真本事后,熊惜弱除了感覺與有榮焉外,還有些許的感傷。
感傷自己那不濟事的功夫。
她的功夫除了能用來搬大石堵在廟前路口,防止洪水入侵,以及能用來捏捏饅頭供眾人果腹外,她這前任俠女,還真是有些一無是處。
而在見到天威望忘了自己只記著救人,她對他那早已撤了防的芳心,又更陷落了點,他是大家的英雄,更是她的英雄!
在經(jīng)過徹夜商討后,眾人一致決議炸開泣心湖的另一頭,并做引道,好讓湖水能改道流向滄云江,以免湖水繼續(xù)泛濫。經(jīng)過推舉后,選出了天威望及另外兩名壯漢,負責(zé)這個既危險又重要的工作。
“小心點!”
在天威望準(zhǔn)備動身離去前,熊惜弱跑向他,伸手揪住他的衣袖。
他回過頭,瞧見她那張圓圓小臉上毫不掩飾的擔(dān)憂,于是那陰霾了數(shù)日的臉色終于放晴,吊兒郎當(dāng)?shù)匦α似饋怼?br />
“我有沒有看錯?你會擔(dān)心我?”
她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伸手到懷里取出幾個特意為他做的饅頭。
“先吃了才有體力去辦事!
“哇!”他打量饅頭,夸張地笑道:“終于看見長得像熊,而不是像屎的小熊饅頭了。”
“原來……”她噘噘嘴,卻也忍不住跟著笑了,“你也知道我先前捏的是什么!
“那當(dāng)然了!”
他將幾顆饅頭匆匆塞進口里,快嚼幾下便解決完畢。
“依你那種拗熊脾氣,除非是自己心甘情愿肯就范,否則就是打死了也不會讓人稱心快活,得逞到手!
一句“得逞到手”讓她殷紅了粉頰。
“我說真的,惜弱……”天威望難得斂止了笑,語氣正經(jīng)的說:“我不是那種能夠隨意欺騙過去的男人,你要對我示好必須是出自于真心,而非出自于感激,如果你對我的好,只是因為感激我救了你,感激我難得善心大發(fā)地幫助眾人,那我寧可你像從前那樣待我就好!
熊惜弱沒吭聲,紅著臉蛋半天擠不出話來。
他覷著她那難得見著的嬌羞模樣,心魂一蕩,忍不住追問:“所以惜弱,你的那些饅頭,是真心真意的想給我吃的嗎?”
在外人聽來或許會覺得他們的討論有些可笑,因為老在饅頭給不給吃的上頭打轉(zhuǎn),卻只有他們自個兒才清楚,他問她的究竟是什么。
廢話!熊惜弱在心底回他,既然都知道她的脾氣了,還需要再問嗎?這個男人怎么會突然變笨了呢?卻不知道平日再聰明的人,只要栽到“愛情”這玩意兒的手上,統(tǒng)統(tǒng)會因沒有自信而變笨。
她嬌羞抬眸,見他不出聲只是以火熱的眼神等著她回答,她驀地氣息不穩(wěn),心跳加速。
在分離前夕,在知道他此行風(fēng)險不小時,她再也無法同往日一般地堅守原則,非要等他去找人提親說媒,或是他得先允諾兩人之間的未來,她才要讓他碰她了。
她張了張口,險些就要說出“只要你平安回來,我就讓你吃我的饅頭!”的羞人話來。
見她張了口卻沒聲音,伹那難得一見的嬌羞俏樣已勾得天威望血脈債張,原想纏著她再多說兩句,卻見兩名同伴朝他招了招手,只得趕緊點頭跑過去,只留了句“自個兒當(dāng)心點”的話給她。
見他走遠,熊惜弱雙手合十默禱,希望老天爺一定要保佑他平安歸來。
結(jié)果,天威望只花了一天的時間就回來了,雖說速度很快,卻是形容憔悴,神色疲累。
他帶回了好消息,湖岸爆破成功,引道完成,湖水多了個宣泄口,水位終于開始下降了。
他也帶回了個壞消息——這也是他會如此形容憔悴的原因——就在熊惜弱沖上前去迎接他,看見了被他緊摟在懷里,冰冷腫脹的小尸體。
那是已經(jīng)失蹤兩天的小丫,年僅五歲,喜歡吃小老虎饅頭的小丫。
看見女兒的尸體,小丫的娘沖上前來抱下寶貝女兒,哭得肝腸寸斷。
其實早在小丫同家人逃難失散,不見蹤影時,大伙心底都知曉此事怕是兇多吉少了,但在沒有見著尸體前,眾人總還存著一線希望。
他們想著會不會是別村的人救走了她,或者她是讓大水給沖上了哪棵大樹,正在那兒乖乖地等水退,等著有人發(fā)現(xiàn)她,去救下她。
但當(dāng)小丫的尸體,冰冷地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時,所有的可能都絕望了。
每逢天災(zāi)發(fā)生,人命脆弱如紙。
短短幾天的時間里,眾人身邊已不知上演過幾幕生離死別的悲傷場景。
但因為這是小丫,是熊惜弱相熟喜愛的小女孩,更因為小丫只短短地在這世上存活了五載,以至于原是上前想勸小丫的娘節(jié)哀順便的熊惜弱,自己也按捺不住地跪在小丫尸體旁,哀慟地哭了起來。
在她對自己的未來失去信心,對自己的新生活充滿彷徨的時候,是這個熱情的小女孩的贊美及鼓勵,讓她重新對自己有了信心的。
但當(dāng)小丫飄蕩在水里,驚惶失措、恐懼害怕時,卻沒人能及時伸手救她。
熊惜弱原以為除了小丫的家人外,她該是受小丫早夭打擊最大的一個,未了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
發(fā)現(xiàn)小丫尸體的天威望,他所領(lǐng)受到的震撼,遠遠勝過她。
當(dāng)洪水退去后,當(dāng)陽光終于再度現(xiàn)身,眾人開始忙著清理殘破的家園。
包括小丫在內(nèi)的逝者,被以隆重而簡單的方式,舉行了公祭,集體下葬。
熊惜弱訝異地發(fā)現(xiàn)她居然沒在公祭場上看見天威望。
事實上,從那天他抱回小丫的尸體后,他就經(jīng)常性地鬧失蹤,躲在沒人,甚至是連她都找不著的地方。
不只是人躲了起來,他就算是讓她給找著了,也是漠著張俊臉不說話。
但這一回她并沒花太多時間就找著了他——他就杵在讓洪水給掀去了頂、沖破了墻,肆虐得滿屋殘破的筆莊里。
他站在那原該有個窗框,此時卻只剩個破洞的墻旁,手上捉著張讓水漬給幾乎污毀了的紙,面無表情,眼神空洞,神魂不知落在何方。
熊惜弱無聲接近他,將他手上的紙抽過來,一瞧之后眼眶泛紅。
那是一張畫著丑丑線條的黃色小老虎,是小丫生前留下來的畫。
“你在想念小丫?”抬起泛紅水眸,她微哽著嗓音問他。
他原是沒打算回她吧,因為在隔了很久之后,她才聽到了他幽冷的嗓音。
“不,我只在想,這一切真的很可笑。”
在說出可笑兩字的同時,他的臉上還真的出現(xiàn)了笑花,一朵冰冷含諷的笑花。
“可笑?”
她呆望著他,不懂他的意思。
“在開始下大雨的前一天,那小丫頭還跟我一塊站在這里,看著你的饅頭誧,她甚至還拍著我的肩膀叫我別泄氣,跟我說啥有志者事竟成的鬼話,我當(dāng)時還沒好氣地想,是啰,你的有志者事競成怕得等上百年吧!在那時候我并沒想到,別說是一百年了,她居然連再多等個一年的時間也沒有了……”
“別說了!別再說了!”
熊惜弱在方才于公祭上強忍住的傷心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地墜落紛紛了。
天威望沒理會她的淚水,看著遠方的深邃黑瞳里,有著讓人看不懂的情緒。
“從小我就體認到了天地不仁,我相信人人都該為自己的生存喜樂負責(zé),我不想刻意對人好,也不希冀別人對我付出,我寧可當(dāng)個惡人,寧可讓人人都怕我、遠離我,因為那樣子的天威望……”他蹙眉想了想后,再度冷幽開口,“比較安全!
“安全?”
熊惜弱愈聽愈胡涂,不懂他在說什么,原先在他去爆破湖岸前,兩人曾有片刻的心領(lǐng)神會、心意相通,只消再多幾句心底深處的剖白,或許就能情意相同了,但現(xiàn)在的他,卻變得讓她覺得陌生及遙遠,遙遠得讓她擔(dān)心。
相較于她的迷惘,天威望卻是愈想愈清楚了。沒錯,安全感,這正是他先前所追求的目標(biāo)。
他向往安全,打小讓家人給丟棄的他,始終嚴(yán)重缺乏安全感。
為了能夠安全守護自己,他早學(xué)會了要對人關(guān)上心房,只要不去打開,不去奢求回報,自然就能將來自于別人的傷害降到最低,外人頂多只能傷害到他的肉體,卻無法傷到他的心。
他不像大師兄,有顆七竅玲瓏的心,也不像三師弟,有顆沉穩(wěn)堅定的心。
他的心,敏感怯懦,容易受傷。
所以,他才更需要藉由兇惡的外表來武裝自己,建立起別人對他的懼怕,好讓別人無法接近他,因為他早已讓人給傷怕了。
但在愛上惜弱后,他的心房大敞,忘了關(guān)上,所以才會失防地喜歡上小丫,喜歡上這村莊里的每一個人。
喜歡到了他居然會奮不顧身地在災(zāi)難發(fā)生時,與眾人站在同一陣線上全力救人,忘了他昔日絕不當(dāng)好人的誓言。
也喜歡到了在看見小丫的尸體時,神魂俱裂,心口劇痛,他甚至寧可那具冷冰冰的尸體是他,而不是年僅五歲,沒干過半件傷天書理事的小丫。
怎么都不該是小丫的!
心房打開就會容易受傷。
他突然怕極了像這樣子的再受傷,因為他的心承受不了。
今天只是小丫,但如果有一天換成了是惜弱躺在那兒,那他該怎么辦?
小丫的驟逝讓他見到了生命的無常及短暫,既然如此,那就該讓活著的人,都能活得沒有遺憾吧。
所以,或許……該是他對她的癡纏執(zhí)愛打退堂鼓,并且成全她的時候了。
天威望在心底作下決定,緩緩轉(zhuǎn)頭看著熊惜弱。
“我已經(jīng)知道你和我三師弟的事了!敝滥阆矚g他。
呃,這家伙在說啥?熊惜弱傻眼,登時接不上話。
前一刻他們不是還在談小丫和啥天地不仁的嗎?怎么會突然跳題到他三師弟的身上?他會不會換題換得太快,快到讓她追不上!
還有他在說什么?他說他已經(jīng)知道她和天道存的事了?
拜托!她和那天道存又能有什么事?除非……
熊惜弱的臉在瞬間刷白,回想起天道存曾經(jīng)在她發(fā)高燒時救她、照顧她,將她交給伍大娘,甚至還曾“親自”為她更衣的事。
“你……”她的嗓音生顫,“知道了?”該死!肯定是那根爛木頭告訴他的。
她真不懂那根爛木頭到底在想什么,笨死了!就算他是好心地想幫她、想救她,但這種事關(guān)女人名節(jié)的事又怎能四處嚷嚷?
尤其他居然還告訴天威望?那根爛木頭,是不是存心要害死她?
雖說當(dāng)時的她病了,病得不由自主,病得必須仰人照顧,但事情發(fā)生了就是發(fā)生了,難以轉(zhuǎn)圜改變。
她確確實實是讓除了他以外的男人給看過了,而且不幸的是,那男人還是他的同門師弟,也難怪他要不開心了,難道就是他這幾天怪里怪氣的原因嗎?
至于天威望,在看見她低頭不安的神情時,對于自己的猜測更加篤定了。
“是的,我已經(jīng)知道了!敝滥銥槭裁匆芙^我。雖然你曾經(jīng)看在我救了眾人的份上,逼自己去接受我,卻終非你所自愿,更非你所摯愛。
勾唇微笑,天威望想讓自己看來大度,想讓自己的語氣充滿祝福,至少在最后,他想留給她的是個男子漢而非地痞流氓,死捉著不放手的壞印象。
“所以,我決定對你放開手,成全你們了,你不必再顧慮我,我也不會再去阻撓你們,盡管放手去追求你想要的幸福吧!”人生苦短,要懂得把握,別到末了再來悔不當(dāng)初。
聽完他的一番祝福,熊惜弱微張口,更加地發(fā)傻。
“你……”她暗吞口口水,“說什么?”
天威望笑容苦澀地想,瞧她,開心到都呆掉了!拔艺f,我祝福你們!
熊惜弱表情依舊癡呆,“你……祝福我和天道存?”她真的沒聽錯?
他點下頭,“不必太感激我,追求真愛本就是每個人都該有的自由!
感激?!熊惜弱閉眸深呼吸,藉以平息就快要壓不住的怒火。她除非是讓雷公給劈到頭,才會去感激他說出這些鬼話啦!
他他他……他居然想把她推給天道存?!想要他們湊成一對?!
怎么?當(dāng)她是沒人要的垃圾嗎?由他任意支配,問都不問她的意愿一聲!
他怎么不想想就算天道存真的看過她的身子,但摸過、碰過、咬過、啃過、蹂躪過的人卻是他,是他天威望呀!
更可惡的是,他居然能夠裝出一臉寬宏大度的模樣,說是要成全她!
“你……”
真是個沒良心的王九蛋!因為比王八蛋還要爛上一級!抬起頭正想罵人的熊惜弱卻僵著怒火,開不了口。
風(fēng)兒呼嘯掃過,在她面前空無一人。
那個“王九蛋”說到做到,他放開了她,在她確定自己已經(jīng)愛上了他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