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天之前,水漾兒和「他」也只見過三次面,但日后回想起來,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注定了他們的緣分。
那一日,恰好是七夕。
師父十方秀士要出門辦事兒,由于會經過她的家鄉,就順便帶她回鄉去掃墓,路經南陽時,剛踏入飯館內要用膳,由于正是午時,飯館里起碼滿了九成座,但她依然一眼就注意到他了。
這不能怪她,他太顯眼了,連瞎子都沒辦法裝作看不到。
不說他俊美得不似人的五官,有種近乎妖異的陰邪,也不提他明明滿身素雅的書卷味,卻又透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陰騖,還有勾在他嘴角那彎笑,看似在笑,偏又笑得讓人不寒而栗。
不,以上那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那雙瞳眸。
斜斜往上飛挑的丹鳳眼,總是微微瞇著,幾分任性恣肆的狂佞,幾分目中無人的傲慢,瞳眸幽邃如古井深潭,目光卻冷冽得讓人背脊泛涼、心頭結冰。
肯定沒多少人敢跟他對上眼,就算不小心對上了,也會立刻逃開。
但奇怪的是,當他察覺到有人緊盯著他看,慢條斯理的移過視線來與她四目相對時,她不但沒有被嚇到半根寒毛,反而興起了濃濃的好奇心……
「師父,師父,他是誰呀?」
「誰?唔,不認識……別再看了,漾兒,有空桌了,還不快來,咱們吃完就得上路了,尚有一大段行程得緊著趕呢!」
「喔!」
當時,如果耳朵也能夠像闔上眼不看一樣的關上不聽,只是吃飽肚子就上路,也就沒下面的故事了。
但偏偏眼睛可以闔上不看,嘴巴可以閉緊不出聲,甚至連鼻子都可以屏住不呼吸,可就是耳朵怎么也關不起來,除非你用手去捂,但他們要吃飯,一手捧飯碗,一手拿筷子,哪里還有第三、四只手去捂耳朵?
更糟糕的是,他們的隔壁桌位也恰好坐著兩張大嘴巴,正在那邊戰戰兢兢地小聲討論那位她盯著看的人物,他們想不聽都不行。
原來他是奪魂谷的奪魂公子。
沒有人知道奪魂谷在什么地方,只知道那里住著一群十分隱密的人物,武功別具一格,行止詭異,來去無蹤,上從谷主,下至掃地打雜的,每一個都是難惹難纏的煞星,但他們幾乎是與世隔絕的,鮮少有人出谷,要說奪魂谷是武林中最神秘的地方也不為過。
不過,對只是出過遠門,但從未真正跑過江湖的水漾兒來講,那根本是一個陌生名詞,然而十方秀士一聽,臉色立刻刷一下直直黑到底,下一刻,他就化身為本飯館第三張大嘴巴,開始不斷在她耳邊千叮嚀萬囑咐。
老人家愛碎碎念的老毛病又犯了——
「漾兒啊,千萬千萬記住,奪魂公子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兇神惡煞,殺人如麻,滿手血腥……嘰哩咕嚕,嘰哩呱啦……遠遠一見到他,就得快快閃人,千萬別招惹上他……嘰哩咕嚕,嘰哩呱啦……」
師父愛嘮叨,她早就習慣了。
可是如果是從拿起筷子的那一剎那開始,直到放下飯碗之后,大嘴巴還在努力消耗庫存口水的念個不停,這就有點煩人了,而且師父說得愈多,反倒使她疑惑起來。
那人看上去不像是師父所講的那種人嘛!
「師父,您也打不過他嗎?」在天底下所有徒弟的心目中,自己的師父都是武林第一的。
十方秀士搖搖頭,「或者為師亦可算得上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高手,武林中打得過為師的人并不多,可是……」嘆氣!敢獙ι蠆Z魂公子,恐怕有十個為師也頂不住他一根手指頭的。」
就算承認這種事很下臉子,但,正派人物是不說謊的。
「騙人,他根本大不了我幾歲嘛!」水漾兒不服氣的抗議。
「聽說他才二十四、五歲,是很年輕,但是,一個人的武學修為只有一半跟他的年齡與本身資質有關……」
「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則要視他師承為何。當年,由于不小心得罪奪魂谷的人都被抓進奪魂谷里頭去,再也出不來了,少林寺掌門在眾武林人士的要求之下,不得不委請他師叔找奪魂谷要人……」
「不是說沒人知道奪魂谷在哪里嗎?」水漾兒插嘴問。
「是沒人知道,但是,我想奪魂谷在江湖上還是有潛伏眼線的,少林掌門一放話出去,約奪魂谷主在五臺山的顯通寺見面,沒多久,奪魂谷主就主動出谷來見少林掌門的師叔了……」
「然后呢?然后呢?」水漾兒興致勃勃地追問——這故事好好聽喔!
「然后?」十方秀士輕輕一嘆。「堂堂少林掌門的師叔,竟然頂不過奪魂谷主九招就灰頭土臉的敗下陣來了……」
「才九招?!」水漾兒失聲驚嘆——少林有那么弱嗎?
十方秀士頷首!付鴬Z魂公子是奪魂谷谷主的獨子,可想而知,他的武功也差不到哪里去,起碼,到目前為止,還不曾聽過他敗在任何人手下過!
「是不是真的這么厲害!」水漾兒喃喃道。
「所以,記住,千萬別招惹上他,知道嗎?」
「……」
可是,那人怎么看都不像是那么厲害的人呀,會不會是搞錯人了?
嗯嗯,說不定就是耶!
好,問問去!
老實說,她這個小姑娘除了皮了點兒之外,也沒什么大毛病,真要說有,就是心里頭老憋不住疑悶,腦袋里要冒出個問號來了,非得即時即刻,追根究柢,扒皮挖骨掘到底不可。
因此,當十方秀士付過帳后去馬房牽馬準備上路時,她就乘機又跑回飯館里,秉承師父的教導,非?蜌,也非常有禮貌地向那人「請教」。
「請問這位公子,你真是那位殺人如麻、滿手血腥的奪魂公子嗎?」
不用說,那位疑似「殺人如麻、滿手血腥的奪魂公子」的某人,當下就眉毛挑起半天高,而他身側那兩位同伴則在一愣之后,豁然放聲大笑,還一人一邊猛拍他的肩。
「兄弟,人家小姑娘在問你話呢,還不快快回答人家!」
看他們的態度,水漾兒幾乎九成九能肯定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可惜的是,她沒有機會聽到正確解答,明明人家都已經準備要開口了說,偏偏十方秀士就在這時候趕來,先氣急敗壞的一把將她扯到身后,再神態戒慎地向那人抱拳道歉。
「對不起,小孩子不懂事,多有得罪,望乞海涵!」
不待對方回應,他就拖著笨到連老天爺都會為她感到羞愧的小徒弟,急急忙忙離開罪案現場,又跑出大老遠之后,再大聲斥責。
「你這笨丫頭,不要命了嗎?」
「人家只是……」
「閉嘴,以后再見到那人,有多遠躲多遠,懂嗎?」
「……」
「好了,上馬吧,咱們得盡快趕路!」
當身下的馬兒往城門口馳去時,水漾兒還懊惱地直往后看,因為來不及得到答案,問號還卡在腦袋里頭。
應該沒有機會再見到他了吧?
****
恰恰好在一個多月后的回程途中,水漾兒又碰上他了,真的,是緣分讓他們又見面的。
這天,是團圓的中秋節。
一入城,十方秀士便先上客棧訂了房,打算在城里住兩天,記得他有位昔年的老友就住在這城里頭,他想去跟老友敘個舊,但確實地點并不清楚,得先到處探問一下。
「你先到房里梳洗一下,為師要去向掌柜的探聽一下!
「是,師父!
于是,水漾兒便跟在伙計后頭,興匆匆的準備梳洗過后換件衣服,就要出來找師父一起外出尋人,順便到處逛逛去。
豈料才剛踏入客棧后園子里,正待轉入右廂房,恰好從左廂房也走出兩人。
「咦?」水漾兒頓時驚喜地笑開來,拉腿便疾步追上去!肝刮刮,又碰上你了耶!」
那是兩個年輕男人,右邊那個一身典型的江湖人物裝扮,勁裝、套衫和快靴,唇上兩撇不倫不類,看上去很可笑的小胡子,他先是怔了怔,旋即咧嘴直笑,滿眼興味,顯然他也認出她是誰了。
而另一位卻是身著書生文士衫,還搖扇子咧,一見她便揚起了眉梢子,但沒吭聲。
「是你啊!」胡子年輕人笑個不停。
「對對對,就是我!」水漾兒也笑咪咪的回應胡子年輕人,兩眼卻直勾勾的盯住那位書生打扮的年輕男人。「喂,你還沒回答我耶,你真的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奪魂公子嗎?」
胡子年輕人先是一呆,旋即噴出一嘴狂笑。「天哪,你還真是不死心耶!」
「那我師父說他是嘛,還千叮嚀萬囑咐,要我一見到他就盡可能躲遠點兒,可是我看他不像呀,自然要問個清楚,免得誤會了嘛!」水漾兒理直氣壯,振振有詞地說!改阏f對不對?」
「對,對,你說得對極了!」胡子年輕人笑得嘴都闔不攏來了。
「所以啦,我才來問他的呀!」
「嗯,嗯,兄弟,那你就告訴這位小姑娘吧!」
那位書生型年輕人橫橫地瞪他一眼,再徐徐收回視線,緩緩轉注水漾兒,雙眸又瞇了起來,唇畔那彎原就令人心驚肉跳的笑,抹深了。
不知道為什么,明明見他好像笑得更「高興」了,水漾兒卻反而寒寒地打了個哆嗦,兩眼下意識往上飄了一下,證實溫暖可愛的大太陽依舊高高掛在天空上,冬天并沒有突然降臨。
那為什么會突然冷起來了呢?
正當她百思不得其解之際,忽聽得對方終于開口了,輕輕淡淡的語氣,卻跟他的笑一樣,總是透著幾分陰冷。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如何啊,就是想知道嘛!」
「那么,如果我說,倘若我告訴你了,你就得死呢?」
耶,死?
有沒有那么嚴重。
「喂,你一個大男人的,不是那么小家子氣吧?告訴我一下是會怎樣!」水漾兒啼笑皆非!缸鋈司鸵固故幨、磊落大方一點,人家才會稱贊你的,這是我師父教我的,喏,現在我好心教給你了,你要感激我喔!」
喔,天,這小姑娘真的很不怕死耶!
胡子年輕人捧腹笑到嘴都歪了。普通人聽到那種話,早就嚇到屁滾尿流的一溜煙不見了,偏她少根筋似的反過來「訓誡」人家,還要人家感激她……
不,她不是少根筋,是根本沒腦子!
「感激你?」
「對啊,我教你為人處事之道,你不該感激我嗎?」
「我,不需要你教!
「誰說不需要,喏,瞧瞧你,明明長得挺正點的說,可就是你的個性……」水漾兒很嚴肅地板著一張俏皮的臉兒,一本正經地搖搖頭!膏培,有待加強,所以我才好心教教你的。還是說你寧愿我去幫你宣傳,說你只是外表好看,其實是個小氣巴拉又不懂禮貌的小鬼?」
小鬼?
瞬間,書生年輕人的丹鳳眼兒瞇得更細了,但他尚未開口,一旁的胡子年輕人又好奇地打岔進來問了一句。
「請問現在跟禮貌又扯上什么關系了?」
「我客容氣氣的請教他是誰,他都不告訴我,這不是很沒禮貌嗎?」
「我們也不知道你是誰。俊
水漾兒呆了呆!笇穑 惯@倒是她的錯了,不過,沒關系,師父說過好幾次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肝医兴鷥,今年十六歲!沽⒓醋鲂拚,她就是大善人了!负,該換你羅!」
胡子年輕人瞟一下書生年輕人,見他好像沒打算要回答她,于是再問了一句。
「你又不確定他究竟是誰,要幫誰宣傳?」
水漾兒又是一怔,「對吼!」同樣的兩個字,再多一個很做作的動作——右拳重重的一擊左掌!缚,快,告訴我你究竟是不是奪魂公子,我才好幫你去做免費宣傳,保證負責到底!」乘機拐他。
負責什么呀?
「太可愛了!」胡子年輕人再度失聲大笑。「我喜歡你,我說啊,你就不必管他是誰了,我告訴你我是誰,你可以跟我……唔!」說不下去了,某人的扇子骨貼上了他的嘴,輕輕的,但蘊含其中的警告意味,已足以便他下定決心這輩子再也不敢開口了——當某人在場的時候。
「我叫藺殤羽!共恢獮楹危p輕淡淡的嗓音不那么陰冷了,起碼,不至于陰冷得會讓人打哆嗦。
胡子年輕人頓時吃驚的瞟他一眼:耶,這家伙竟然把自己的名字告訴她了!
江湖上知道他的姓名的,算來算去也就只是三個而已,現在再加上她,而他和她也不過才第二次見面呢!
「喔喔喔,原來是藺公子,漾兒這廂有禮了!」水漾兒兩手貼腰,端端正正地福了一下,旋又皺起眉來。「咦?不對,我又不是問你的名字,我是在問你是不是奪魂公子啦!」
胡子年輕人又一次狂笑不已。
這小姑娘還真是逗趣兒,好玩得很,難怪某人不再以她的「挑釁」為意了,甚至還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她。
不過,水漾兒也沒機會再問得更仔細了,忽爾臉色一變,一轉身,迅速逃走。
胡子年輕人正是錯愕間,卻見客;镉嬵I著一位中年人往后院來,而那位中年人,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應該就是上一回代替水漾兒道歉的中年人。
真可惜,這樣就被嚇跑了,看樣子,以后沒機會再見到她了吧?
胡子年輕人想錯了,還是有機會的,只不過是在相當長一段時間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