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宛琦看著前輩們個個上緊發(fā)條的模樣,不禁莞爾;雖然她已見識過杜副理的不茍言笑,卻還不曾領教過他的威嚴。
聽說他們的“冷面主管”以前是業(yè)務部課長,是厲總的小舅子,工作能力堪稱一流,不但擁有高超的交際手腕,也極具業(yè)務專才,經(jīng)常為公司爭取到合作契約,是個十足自信又自負的男人。
她還聽說杜副理三年前本來有一段婚姻,對象是甫進業(yè)務部的新人;只不過,那段婚姻只維持幾個月便以離婚收場。很多人都說副理是薄情郎,因為小孩不小心流掉就把老婆休掉,還逼人離職,負面消息甚囂塵上,喧嚷了好一陣子;后來杜副理被高層指派到日本深造避風頭,直到半年前才重返展羿。
她也聽說了杜副理從日本回來后性格就變得淡漠寡言,對女人的態(tài)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變;大家猜想定是婚變的負面形象改變了副理。企畫部里除了資歷最深的美云姐,和年紀最大的吳姐還稍稍能得到他的“善待”,其余女職員他從不假以辭色,可見杜副理在聘雇性別上確實有所忌諱。
大家都說“冷面主管”脾氣不怎么好,對下屬的要求也是出了名的嚴格,很多新人往往待不到幾天就轉(zhuǎn)任它職,加上杜副理力求改革企畫部的行動力,更是讓企畫部吃足了苦頭。
她真該慶幸杜副理在她面試的隔天就遠赴德國出差,讓她不必一開始就面對他的疾言厲色而膽戰(zhàn)心驚。
有太多的聽說縈繞在她耳邊,將他型塑成傳奇人物——一個充滿謎樣般的男人背負著神秘的過去,任人在背后說長道短。
老實說,對于杜副理這個人到底有著什么樣的過去,她并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能夠安穩(wěn)的領每月薪水,早日償還家里的債務,那才是她的工作重心;有關于他人的蜚短流長,她只會一笑置之。
方宛琦啜了一口水果茶,隨即埋首在一堆數(shù)據(jù)上頭,直到華燈初上,人車交錯的熱鬧園區(qū)慢慢轉(zhuǎn)為一座孤城,桌上一迭迭的報告也在時間的流逝中逐一完成。
“呼,終于搞定!狈酵痃榱嗣閴ι系臅r鐘,已經(jīng)八點多了,她得趕緊收拾準備下班。
她以最快的速度將一堆報告整理妥當后,拿起資料走向副理辦公室室,將之放在辦公桌上,然后轉(zhuǎn)身看向那一整墻面的專業(yè)書藉,在眾多原文書籍中逐一挑選。
想不到企畫部要學的東西遍及各大領域。一座廠房的形成確實相當不容易,除了地形限制、干濕控制、管路配置、微塵管控,都是影響半導體生產(chǎn)制造不可或缺的重點項目。
她最后拿了《設計施工理念》、《環(huán)境評估概論》這兩本厚重的書,準備帶回家慢慢研究。
離開辦公室前,她看著桌上立著“杜泓祺副理”的黑底金字名牌發(fā)了一會呆,腦里浮現(xiàn)一張模糊面孔。
不曉得他會是個怎樣的主管?
方宛琦咬著下唇,抓了抓削薄的短發(fā),心想,管他是怎樣的主管,她只要做好分內(nèi)的工作就好了。
率性的拿起背包,將書本塞進其中,然后離開辦公大樓,走向機車棚中那輛孤伶伶的老綿羊,準備騎上它下班回家。
交流道與園區(qū)交匯的路口有一間用鐵皮搭蓋成的水果行,大部分的客源是園區(qū)下班的上班族,以及上交流道準備返鄉(xiāng)的外地人。
這一帶剛好是人車稀少、住戶寥落的路口,平常只要過了下班時間,幾乎就沒什么客人了;不過今天是星期五,上下交流道的車流仍然不少,偶爾還是會有路過的車停下來挑選水果。
水果行里只見一名身形福態(tài)的婦人在柜臺忙著結(jié)帳。
方宛琦一回到家,立刻朝柜臺里忙著結(jié)帳的女人打招呼!鞍M姨,我回來了!
阿滿姨抬起頭,給了她一張笑臉,然后一邊找錢給客人,肩膀還夾著話筒,顯示正在忙著講電話,沒空理她。
等她將機車停妥、走進水果攤的同時,屋里緩緩走出一名拄著拐杖的男人,和一個永遠掛著天真無邪笑容的大男孩。
大男孩是個喜憨兒,是阿滿姨最小的兒子,已經(jīng)十七歲了,做起事來卻比任何人細心、認真、執(zhí)著,是最值得學習的榜樣。
方順達先是看了一下墻上的時間,然后用不純熟的國語開始碎碎念了起來。“奇怪,妳每天那欸攏這么晚才下班?現(xiàn)在幾點了,妳知嘸?”
“哎唷,人家才剛進公司,有很多事要學,才會弄到這么晚,等上手之后就不會了嘛!狈酵痃鶑谋嘲锶〕隽藘杀緯缓蟀阉鼈冃⌒牡臄R在柜臺上,再接下阿滿姨結(jié)帳的工作。
“人的身體不素鐵打的,哪有人每天加班加這么晚!
“公司賺錢啊,沒法度嘛!
“會累要說,千萬別啥咪代志攏自己來,知嘸?”方順達嘴里雖叨念著,心里卻對女兒的辛勞充滿心疼。
“哇知啦!”方宛琦拿起桌上的荔枝,剝皮后將果肉往嘴里塞,暫時充饑。
甫掛上電話的林阿滿立刻挺起略胖的身體,開心的說著剛聽到的好消息。“宛琦,剛才林婆婆打電話來通知說美云已經(jīng)生了,母子均安呢!
方宛琦閃著一雙晶瑩的水眸,眼底盡是驚喜。
“美云姐生了?這么快!”滿嘴的荔枝果肉讓她話說得含糊不清。
“生了個胖小子,林婆婆可開心了。”
看了一下腕表,才九點,還早。
“阿滿姨,快,幫我準備水果,我現(xiàn)在就去醫(yī)院看她!狈酵痃d奮的拿起摩托車鑰匙,準備出門。
林阿滿想都沒想,馬上阻止。“欸,太晚了,產(chǎn)婦剛生完最需要休息,明天下班再去!
“喔,說的也是!狈酵痃幌胫K于可以看到藏在美云姐肚皮里的小寶寶就難掩興奮,早忘了女人生小孩的辛苦。
方順達得知林家喜獲麟兒,真心替這多年老鄰居開心!傲旨移匠:苷疹櫸覀儯魈煳視埌M姨幫妳準備好最好的水果禮盒,記得麥擱加班,早點回來,知嘸?”
“我會記得的!
林阿滿注意到宛琦一直在找東西吃,索性往屋里走去。“宛琦,廚房里還有飯菜,我去替妳熱一下,要不要加顆荷包蛋?”
“好。我的蛋黃不要全熟喔!”她對著已經(jīng)進屋的阿滿姨喊著。
方順達笑看著阿滿離開的背影,開始和女兒閑聊起公司的瑣事!肮ぷ黜樌麊?”
“還不錯。同事都很好,也很照顧我!狈酵痃昧藗賣相差的水梨開始啃咬,眼角余光注意到門口停了一輛進口房車,一名穿著休閑服的男子已經(jīng)在門口的哈密瓜和木瓜間作選擇。
男子側(cè)臉有點眼熟,但她沒去留意。
“上次妳說那位出差的副理是不是明天就要回公司了?”
“是啊!所以我得盡量表現(xiàn)好一點,給對方留下好印象,否則三個月后很可能真的會被踼到業(yè)務部去!彼贿吢袷踪~冊中,一邊回答父親的問題。
“業(yè)務部不好嗎?”
“沒什么不好。只是那個單位聽起來薪水就不穩(wěn)定,又有業(yè)績壓力;最重要的是可能必須常常出公差,我不想要離開家里!彼龑⒐艘話佄锞的方式投向垃圾桶,正空心入桶!
“是喔!狈巾樳_挑了幾顆葡萄遞到女兒面前!肮倦m然福利好,但是每天加班加到那么晚,甘欸太累?”
“不會啦!而且有加班費賺,公司又沒虧待我們!彼樖职哑咸讶M了嘴巴。嗯,好吃,家里有免費的水果,真是幸福!
“要不是有債,我根本不想讓妳一個女孩家擔起家計……”
“不是說好不談這事了嗎?”方宛琦抬頭看了老爸一眼。“放心啦,我已經(jīng)開始工作了,手上也有翻譯的case在做,只要我勤快一點,三十五歲以前還清那筆債絕對不是問題!
“三十五歲?!妳攏不用嫁人了?”方順達沒好氣的拉了把椅子坐下。
“爸又不是不知道我條件高,怎么可能會有男人敢要。”她拿起計算器,開始核對今天的收入。
“上次隔壁阿桃嬸介紹的那個主任工程師呢?”
“喝完下午茶后就不了了之了,你說咧?”
“妳是都怎么跟人家講,怎么都沒有后續(xù)發(fā)展?”
“我只是輕描淡寫的敘述一下家里的狀況,如果有男人肯替我還債外加附帶老爸和阿滿姨陪嫁,我絕對可以馬上結(jié)婚,就連戀愛這階段都可以跳過,結(jié)果對方就沒再聯(lián)絡嘍!”
“哪有人一開頭就講這種話,正常人不被嚇跑才怪。像妳這個年紀的女孩都嘛在談戀愛!
“有啊,我不就在和鈔票談戀愛嗎?瞧,我們還在熱戀中呢!”說著,她便拿起白花花的鈔票在老爸面前數(shù)了起來,還一臉幸福洋溢的模樣,活像真的是在談戀愛。
“傻囝仔……”
“哪有人一開頭就講這種話,正常人不被嚇跑才怪。像你這個年紀的女孩都嘛在談戀愛!
“有啊,我不就在和鈔票談戀愛嗎?瞧,我們不在熱戀中呢!”說著,她便拿起白花花的鈔票在老爸面前數(shù)了起來,還一臉幸福洋溢的模樣,活像真的是在談戀愛。
“傻囝仔……”
阿滿姨一邊擦拭著濕漉漉的雙手,一邊走出屋子!昂昧,飯菜我弄熟了,你快點去吃吧,賬我來弄就可以了!
“只剩沒幾筆,我來就可以了。阿滿姨先帶爸進屋準備睡覺吧,讓阿賢留下來幫我關店就行了!
“也好!绷职M轉(zhuǎn)向方順達,攙扶起他,慢慢走回屋里,打算待會兒再出來幫忙收拾打烊。
方宛琦看著阿滿姨和老爸走進屋里的背影。十歲那年,父親因為經(jīng)商失敗而欠下一筆債務,從此變成了貨車司機,這期間的轉(zhuǎn)折實在讓她感慨萬千。
她只記得五年前的某天,父親將同樣在水果大盤商工作的林阿滿介紹給她和哥哥認識,還說他們要一塊在新竹開間水果行,當時阿滿姨身邊還帶著一個憨憨的阿賢,讓她和哥哥相當不能接受。
她并不清楚阿滿姨的過去,只知道阿滿姨年輕時嫁給了一個老榮民,所以很早就守寡,三個女兒先后嫁人之后,就幾乎沒有聯(lián)絡,唯一的兒子又是個喜憨兒。
由于當時哥哥在臺北工作,根本無心干涉,她則是正在準備大學聯(lián)考,也沒心思去反對,兄妹倆就這樣默認了父親身邊的第二個女人——林阿滿,以及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弟弟——阿賢。
直到她大三那年,父親大清早為了批貨出了一場車禍,結(jié)果左大腿粉碎性骨折,差點截肢,最后雖然留住了腿,卻也造成了日后行動不便。當時哥哥因為事業(yè)正是起步,而她課業(yè)繁重,根本無法照顧住院的父親,因此父親那段日子都是由阿滿姨在細心照顧。
阿滿姨對父親不離不棄的態(tài)度,讓她終于正視了那個默默付出、悄悄改變父親壞脾氣的女人。
她明白,父親其實只是要一個伴,就像阿滿姨一樣。看著兩老和阿賢知足常樂的生活態(tài)度,讓她在畢業(yè)前夕竟然決定放棄臺北的高薪工作,回來守著他們,擔負起償還債務的重責,盡為人女子應盡的孝道,同時代替哥哥彌補對父親的虧欠。
她對這決定一點也不后悔,甚至對目前的生活很滿意。
方宛琦撐著下巴,發(fā)愣的望著屋內(nèi)的方向,絲毫沒注意到那個身穿休閑服的客人早已立在她面前好一會兒,直到對方終于忍不住開了口。
“小姐,結(jié)賬。”男子冷硬的聲音終于拉回她飄忽的思緒。
“喔,抱歉!狈酵痃B忙起身替對方秤了秤水果的重量。“一共是三百八十元!
她抬頭笑臉看向客人,親切的笑容因為對方的五官長相而轉(zhuǎn)身皺眉,然后是困惑,接著恍然大悟。
“杜副理!真巧,剛回臺灣嗎?”她唇畔漾著誠意,等待他的回應。
因為副理沒戴眼鏡,所以讓她看了好久才敢確認;加上他休閑的打扮與上回穿西裝戴眼鏡、板著一張臉的模樣實在相差太多,因此一時之間并沒有認出他來。想不到副理隨興打扮起來還挺俊的,起碼年輕五歲。
杜泓祺沒回話,只是掏出皮夾取一千元遞給她,淡漠的態(tài)度擺明著不想和她聊,其實他一進店里就發(fā)現(xiàn)了她,也注意到停放在門口、貼有公司停車證的摩托車,以及柜臺上那兩本原本應該放在他辦公室書架上的書,加上他們父母兩剛才的對話他也全聽見了。
回想起第一次面試時,在密閉的空間里始終聞到一股淡淡的清甜香氣,原來是她身上飄出來的香味。
她家里原來是買水果的,一個成天和水果在一起的人,難怪會沾染了水果的氣味。
方宛琦得不到回應,頗知趣的揚了揚眉,自顧自地笑!罢腋崩砹俣,請副理核對一下金額!
杜泓琪直接將零錢塞進褲袋,瞄著她胸前的識別證,冷硬的問:“剛下班?”
“。俊狈酵痃樦哪抗,低頭看了一下胸前的識別證,亂尷尬一把的笑著!笆前!
杜泓祺沒再多說什么,逕自拿起水果袋,轉(zhuǎn)身走出水平行。
方宛琪見他駕車離開后,突然打了個哆嗦。
呼!他還真是名不虛傳的……冷。
目光瞥見柜臺上的兩本書,心想,他該不會認為她擅自進入他的辦公室吧?
算了,星期一再解釋。
唉!下星期副理就要大開殺戒了,皮不繃緊一點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