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還活著?
當江雪醒來時,看著熟悉的天花板,那在夜幕里點點閃爍的繁星,是她小時候爸爸親手為她貼的生日禮物,每當看著這片星空,她就想起父親對自己的疼愛,所以一直留著。
但現(xiàn)在,她看著同樣一片星空,想的卻是車禍發(fā)生后那一幕幕血腥的畫面,想的是她最愛的男人在她懷里一點一滴地流失生命,想的是自己的自私任性剝奪了那男人的幸!
她想著,無悲無痛,表情木然,只覺得胸口空蕩蕩的,失了神魂,失了心。
為什么她還活著?她該死的,她沒有活在這世上的資格。
“太好了!雪小姐,你總算醒了!币坏来忍@低沉的嗓音驀地在房內(nèi)響起。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喚她……
她無神地看著那個朝自己走來的中年婦人,眨眨酸澀的雙眸,認清那張記憶中印象深刻的臉孔后,霎時有點不知所措。
“珠姨?”
“醒來就好。”珠姨走過來,拿下覆在她額頭的冰枕,用手探了探溫度!盁龖撏肆恕!
江雪恍惚地盯著眼前那張圓潤微胖的臉孔!拔疫@是……在作夢嗎?”
否則怎么會見到從小最疼她、卻早在她九歲那年便離開的珠姨?
記得當時珠姨說要離開,她還撒潑地發(fā)了一頓脾氣,認為珠姨背叛了自己。
“珠姨,你是特地回來看我的嗎?”
“傻孩子!你在說什么傻話?珠姨一直在這兒。 敝橐虛u頭,看著她的眼神滿是愛憐。“你燒了一天一夜,都沒吃什么東西,一定餓了吧,珠姨做你最愛吃的牛肉面給你吃?”
“我……”她霍然起身,看見自己搭在薄被上的小手時,不禁一驚。
那是一雙幼嫩的、屬于孩子的手,絕非成年女子的雙手。
不只手——她掀開薄被,瞪著自己童稚的身軀、毫無曲線起伏的平胸、短短的腿、纖小的玉足,她這是……返老還童了?
“珠姨!”她驚得猛然握住婦人的手!拔沂窃趺戳?怎么變成這樣?”
“雪小姐,你沒事吧?”珠姨臉色一變,比她更擔憂!澳闶遣皇沁在發(fā)燒?我打電話叫李醫(yī)生再來瞧瞧。”
李醫(yī)生?
江雪茫然,這又是一個多年未曾在她周遭出現(xiàn)的人物,李醫(yī)生是她父親的好友,也是江家的家庭醫(yī)生,她記得在自己十六歲那年,他就移民美國了。
“珠姨,我今年幾歲?”她焦急地問。
珠姨正在打電話,聽見她的問題,愕然回頭!把┬〗,你……”
“告訴我!我今年到底幾歲?”
“你……”珠姨神情驚疑不定!跋露Y拜就是你九歲生日了。”
九歲!江雪駭然無語。
這么說她是回到十七年前了,回到她和傅明澤相遇之前。
這是上天的惡作劇嗎?抑或是老天有情,給了她一次重新再來的機會?
她竟然……重生了!
在九歲生日當天,江雪遇見了傅明澤。
那天很冷,接連下了幾天的陰雨,街道濕答答的,整個城市是一片令人心涼的灰。
那天,她很傷心,很寂寞。
陪伴她多年的狗狗小蘋果去世了,答應趕回臺灣為她慶生的爸爸再度食言,她取消了慶生會,丟下一群就讀貴族小學的同班同學,甚至沒跟管家珠姨說一聲,獨自跳上一輛計程車,離家出走。
如今回想起來,當時的她可真大膽也太任性,她是企業(yè)家江成君的掌上明珠,唯一的獨生女,要是遇上綁架犯,后果不堪設想。
但幸好,那天她遇上的是一個很老實、很和藹的司機,看出她心情不好,特意載她在市區(qū)四處逛了逛,然后問她要不要回家?
她不想回家,卻也不曉得自己還能去哪兒,只好郁悶地由著司機往回程開。
她覺得自己坐在悶悶小小的車廂里,聞著那若有似無的異味,既旁徨又落寞,眼淚不聽話地掉下來,這般景況已經(jīng)夠凄涼夠可憐了,可她想不到,車窗外有個少年才真正是形容悲慘。
那是在回她家的路上,接近山腳下的路邊有一間廢棄的農(nóng)舍,平日她時常會坐車經(jīng)過,從來也沒想過多看一眼,偏偏就在那天晚上,她往外看了。
她看見一個少年,外表比她大上幾歲,瘦瘦的、臟臟的,身上衣衫破舊,明顯無法抵御寒冷,腳上的運動鞋像是撿來的,大了好幾號不說,鞋底還翻開。
他慢慢地走著,身旁還跟著一只和他一樣臟兮兮的流浪犬,毛色斑駁,露出一塊塊令人不忍卒睹的皮膚,像是染上了病。
就在兩人即將走進那間廢棄的農(nóng)舍躲雨時,那只狗見有車子駛來,嗚嗚地吠叫幾聲,忽地轉(zhuǎn)身沖過去,計程車司機嚇了一跳,慌忙踩煞車。
隔著車窗,司機忐忑不安地看著擋路的流浪狗,狗狗一雙混沌的圓瞳流露出幾分哀怨可憐,教人心驚。
“灰灰,回來!”少年似乎對狗狗的行徑很不滿,怒叱一聲。
“小姐,這只狗看起來好可憐。”司機一臉同情。
江雪也看見了,秀氣的眉微微顰起。
司機嘆口氣!按蟾攀丘I壞了!闭f著,他從車椅下取出一袋東西,里頭是他今晚的晚餐,兩個三明治和一顆蘋果。
他降下車窗,招手喚那個少年。“你過來一下!
少年走過來,近看之下,江雪才發(fā)現(xiàn)他臉色蒼白,肩膀簌簌地發(fā)抖著,綿細如針的雨絲一根根刺在他身上。
他仿佛感覺到她的注視,抬眸望向她。
江雪一怔。
她以為這樣饑寒交迫的少年眼睛肯定是混濁的、黯淡的,可他的眼眸卻是又黑又亮,炯炯有神。
他看著她,眼神沒有怨恨,也無絲毫羨慕,就只是好奇又興致盎然地盯著她,像看著某種珍貴稀有的事物。
“這些吃的給你。”司機想將自己的晚餐給他。
沒想到少年卻很有骨氣地搖搖頭,轉(zhuǎn)頭瞪向那只狗!盎一,我不是說過了嗎?不許你這樣到處跟人討吃的。”
他握起拳頭,作勢打狗狗!翱旄一厝ィ蝗荒愀忻傲宋铱刹焕砟!
“嗚嗚~~”狗狗知道自己惹毛他了,垂著尾巴,低低哀鳴。
想起不久前才離自己而去的愛犬,江雪倏地感到不忍,雖然這只丑陋的灰毛狗比起她高貴嬌寵的小蘋果是天差地遠,但終究也是同類。
她心念一動,從身旁的名牌小包包里取出幾張千元大鈔,捏在手里探出車窗。
“喂!”她對少年喊,嗓音嬌脆甜潤,如銀鈴般悅耳動聽!斑@錢給你!
他訝異地瞥她一眼,一動也不動。
“快來拿!”她催促。
他仍然不動,只是望著她,依然是那么清澈無波的眼神。
她有點生氣了!澳愣亲硬火I嗎?不覺得冷嗎?給你錢,你為什么不要?”
“為什么要給我?”他總算開口了,嗓音極度沙啞。
她愣了兩秒,想了想,很快便找到理由!耙驗橐招幸簧疲
“日行一善?”他挑挑眉。
“因為……”她微嘟著小嘴,實在很不想跟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解釋自己的心事,但不知怎地,看著他近乎透明的眼眸,她還是坦白了!敖裉焓俏疑,也是我媽的忌日,我是在六歲那年才知道這件事,從那之后我就決定,每年的今天我都要做一件好事來報答媽媽的恩情!
他沒說話,只是深深看著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眼潭閃過復雜的光影。
看什么看!她被他意味深長的眼神看得有些難為情,正想嗆聲時,忽地一陣狂風襲來,她手上的紙鈔差點被吹走,她惱得跺了跺腳,連忙開門下車,也顧不得他身上臟且有味道,硬是將錢塞進他上衣口袋里。
“總之錢給你你就拿著!你不餓,你的狗狗也需要去看醫(yī)生啊!你看它皮膚都化膿了,很惡心耶!”
“所以你是心疼灰灰?”他似乎覺得好玩,嘴角勾了勾。
“是又怎樣?”她嘟嘴。
他目光閃了閃。“那你收留它吧!”
“什么?”她一愣。
“你養(yǎng)它吧!它是上個月被它主人趕出來的,以前還受過虐待,身上都是傷。你對它好一點,不要虐待它!彼裨诮淮z言,口氣很認真。
她怔望他。“我收留它,那你呢?”
“我啊……”他笑笑,忽地激烈咳嗽起來,一聲又一聲,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她嚇慌了,不覺往后退一步,驚駭?shù)氐芍冒肷,才找回說話的聲音!拔,你……還好嗎?”
他咳了許久,好不容易止住,捂著疼痛的胸口,似笑非笑!拔掖蟾呕畈痪昧恕!
“什么?”她震住。
“再活下去也沒意思了。”他輕輕地低語,她卻聽得很清楚。
這個人……想死嗎?
看著他低下頭,伸手一下下地撫摸身邊那只狗,動作溫柔,仿佛滿是愛憐,她覺得心口有些透不過氣。
“這家伙就交給你了。”他說。
她聽了,慌得又后退一步。
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她。“你怕它嗎?還是怕我?”
“我……才不怕!”最討厭被人瞧不起了,她江雪什么都不怕。她忿忿地瞪他,慎重地強調(diào)。
“我不怕這只狗,也不怕你!
“那你躲那么遠干么?”他嘲弄!芭挛疑砩嫌袀魅静。俊
她沒立刻回答,看了他好幾秒,是什么樣的原因令她沖口而出她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只記得在那瞬間,她作了影響自己一生一世的決定——
“我收留你吧!你和這只狗狗,以后都是我的了!
這就是傅明澤認定她對自己有恩的由來。
江雪將思緒由遙遠的“前世”收回,澀澀地抿了抿唇。
其實說到底只是小女孩的一時興起,傅明澤卻認定是她救了自己,甚至在多年以后,為了報恩而不惜豁出自己的性命。
傻瓜!他真是個大傻瓜,天字第一號傻瓜!
想著,江雪又想哭了,自從發(fā)現(xiàn)自己重生以來,她已連續(xù)哭了幾天,珠姨以為她是思念因病去世的愛犬小蘋果,不停地哄她、安慰她。
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是為了自己能有機會對傅明澤做出補償,所以才欣喜地流淚。
這一世,她不會再傷他、利用他了,不會再拆散他和心愛的女人,她會努力幫助他得到幸福。
前世都是他為她付出,今生該輪到她來守護他了。
再過兩天就是她的生日,這次絕不能再讓他認為是她救了自己,她不愿用那可笑的恩情束縛他的一生。
她得想個辦法,改變兩人相遇的方式……
“雪小姐,你在想什么?”
溫柔的詢問拉回江雪迷蒙的思緒。
她揚眸,從前方的梳妝鏡中望向珠姨,珠姨正幫她梳著一頭光滑柔順的長發(fā),一面碎碎叨念。
“別再傷心了,等先生回來,你再跟他要一只小狗吧!他那么疼你,一定會買給你的!
她沒說話。
不一樣的,小蘋果就是小蘋果,別的狗代替不了它。
“今天是你生日,珠姨幫你梳個漂亮發(fā)型吧!你想綁公主頭還是辮子?”
“我要馬尾!彼庇X想起小時候最喜歡的發(fā)型!皟蛇叾冀。”
“知道了!敝橐逃匦!按笮〗憬夒p馬尾的時候最可愛了!
說著,珠姨細心地將她秀發(fā)分邊,在兩側(cè)各綁了一束馬尾,再用水晶蝴蝶雕花發(fā)夾做裝飾。
“好了!”大功告成,珠姨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心血結晶,鏡中映出來的這張清秀容顏多好看!“雪小姐真漂亮,先生今天回來看了一定喜歡!
“他今天不會回來的!苯┑俺鲆痪。
珠姨一愣,轉(zhuǎn)念一想,安撫地拍拍小女孩的肩膀。“你是怕你爸爸趕不及回來?放心,先生說了一定回來幫你慶生。”
他回不來的,某個女人絆住了他。
那個女人就是她的繼母,莊淑蕙,一個星期后,父親會將那女人帶回家來,告訴她,她就要有個新媽媽了。
她記得自己一開始還不太高興,擔心向來寵愛自己的爸爸被別的女人搶走,后來就被善于裝和藹扮賢淑的莊淑蕙哄得暈頭轉(zhuǎn)向了。
思及此,江雪自嘲地撇撇嘴。珠姨從鏡中看她一張小臉顯得有些不屑,以為她在生氣,連忙哄她。
“別氣了,你爸爸是因為生意忙才會晚回家,他不是打電話回來跟你說了嗎?他在美國幫你買了很棒的生日禮物,就算忙,他心里還是牽掛你的!
“我知道,我沒生氣!苯┫铝耸釆y椅,對珠姨微微一笑!拔茵I了,我們?nèi)コ栽绮桶伞!?br />
吃過早餐,珠姨領著一群傭人打點晚上慶生宴的細節(jié),江雪則獨自坐在三樓小客廳臨窗的貴妃榻上,一面聽著窗外滴滴答答的雨聲,一面拿著一本文學小說,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
這些書她以前不愛看的,她出身富貴,很小就沾染了奢華氣息,來往的朋友又都是豪門子女,大家說的聊的都是些名牌精品,漸漸養(yǎng)成了她只看時尚雜志的習慣。
可既然上天賜給她重活一次的機會,她便不能浪費了,這一世她必須好好充實自己。
她讀著小說,一面頻頻瞥望墻上的時鐘,終于,在陽光和煦的午后,她等到了第一個前來祝賀她生日的小客人——
蔡雅嵐,從念幼稚園的時候就與她交好的朋友,兩人家世相當,長輩們也在生意上有所往來,因此兩人很自然而然地成為手帕交,愈長大感情愈親密,直到那個劈腿男出現(xiàn)……
江雪收凜思緒,暗暗捏了捏手心,這一世,她不能再失去這個唯一的好朋友了。
“江小雪,我來了!你在干么?”
蔡雅嵐一進來便高聲嚷嚷著,她生性活潑熱情,最討厭那些愛嬌做作的假淑女,雖然她媽媽一直對她大剌剌的個性很頭痛,她仍是我行我素。
江雪看著身形同自己一般嬌小的好友,這時候的她們多年幼啊!臉上的笑容還是那么天真。
“你怎么了?”蔡雅嵐被她滿是懷念又帶著惆悵的表情嚇一跳。“干么這樣看我?好恐怖!”
“哪里恐怖了?”江雪見她退后一大步,故意雙手捧臉,擺出一副小媳婦受到驚嚇的架勢,忍不住莞爾,過去打她一下。
“你這么夸張是在演什么。俊
“嘿嘿,我演得不錯吧!”蔡雅嵐放下手,得意地眨眨眼!跋聜月校慶我們班演舞臺劇,我演女主角灰姑娘!
“你這樣子哪里像灰姑娘啊?演欺負灰姑娘的姐姐還差不多!”
“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我這人最有正義感了,在學校都是專門扶持弱小的,哪有欺負人?”
“你沒有欺負人,那你們班男生為什么看到你就躲?”
“那是因為他們欺負女生,我才給他們一點教訓!
“奇怪了,你不也是女生嗎?怎么他們都不敢對你怎樣?”
“你……對啦!我潑辣、我兇啦!我天生虎姑婆,怎樣?”
“嘻,不怎樣!
兩個小女生追追打打,鬧在一起,不一會兒,江雪綁好的雙馬尾便被蔡雅嵐弄亂了,蕾絲洋裝系的蝴蝶結也被扯開,形容看起來不免有些狼狽,可一顆心卻是快意飛揚。
重回童年,重新面對這個好朋友,重新像個孩子一樣玩樂嬉鬧,她覺得好快樂,快樂得眼眶不禁泛紅。
“你怎么了?怪怪的。”蔡雅嵐注意到她微腫的眼眸,不再鬧她了,嚴肅地攏眉!澳氵@幾天都沒來學校,該不會一直躲在家里哭吧?小蘋果死了,你很難過對吧?”
“嗯,我是很難過!笨梢巡皇菫榱四侵话榱俗约喝甑膶櫸锕,而是為了她荒唐的半生所失去的一切。
“別難過了。”蔡雅嵐坐上貴妃榻,將她攬進懷里輕輕安撫她!敖心惆职衷儋I一只狗狗給你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