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他們初次見面的小餐館。
獨自坐在凹字形料理吧臺最角落，品著與當(dāng)時同樣的清酒，一杯杯溫?zé)岬木迫牒�，燙著胸口，心卻依然冷。
不說，就離婚。
她冷酷地對他下最后通牒。
但要他怎么說呢？要他如何忍著痛，揭開自己過去的傷口？那道他不想給任何人看的瘡疤，對他而言，是羞恥難言的禁忌��！
夏柏神情郁郁，喝完一壺酒，又要了一壺，怎么喝都醉不了，還是那么教人疼痛地清醒。
他狠狠地干杯。
“……我就知道你會在這里�！鼻迦岬穆暽し鬟^他耳畔。
他震動，惶然望向嬌妻清甜的容顏�！澳恪趺磥砹�？”
“來陪你喝酒啊！”她笑道，在他身旁落坐，跟服務(wù)生多要了一只小巧的酒杯，舉杯朝了致敬。“哪，干杯�！�
他怔愣地啜飲。
她也喝干一杯酒，滿意地勾唇�！罢婧煤龋 �
他傻傻地凝望她，而她看著他傻氣的臉龐，心弦不禁牽動。
“其實我是來跟你道歉的�！彼�(xì)聲低語。
“道歉？”他訝異地挑眉�！盀槭裁矗俊�
“因為我，害你錯過了升遷的機(jī)會，聽說董事會對你很有意見，真的很對不起�！彼加顟n傷。
他擺擺手，絲毫不介懷。“那不關(guān)你的事。”
“怎么會不關(guān)呢？我知道你是為了趕回來陪在我身邊，才會得罪董事會的；也是因為我的提案，你才會被簡經(jīng)理暗捅一刀�！�
“就算沒有你的提案，他也會想到別的辦法拉我下馬的。至于放董事會鴿子，那是我自己的選擇�！�
“只為了早點回來陪我，害你這么多年的努力化為泡影，值得嗎？”
他聳聳肩，一派坦然。
她看出他的甘之如飴，感動不已，眼眶微紅�！跋陌�，你真傻。”
他搖頭�！拔也皇巧担且驗槲遗袛嗄遣攀亲钪匾�，我工作賺錢，本來就是為了守護(hù)家庭，怎么能夠本末倒置？”
崔夢芬訝然眨眼。“你說什么？”
他瞥一眼她驚奇的表情，自嘲地撇撇唇，眸光落下，把轉(zhuǎn)著酒杯�！澳悴恢腊�？其實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擁有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家庭。”
她確實不知道。崔夢芬緊盯丈夫。他從來沒跟她說。
“知道我為什么向你求婚嗎？”他苦澀地坦白�！耙驗槟翘�，你讓我忽然好想要一個家，一個完全屬于我的、溫暖的家，在家里，我會是融入其中的一份子，不會被誰排擠�！�
“為什么你會擔(dān)心自己被排擠？”她柔聲問�！澳惚患胰伺艛D過嗎？”
“我爸媽很早就離婚了�！毕陌氐驼Z，視線一徑盯著酒杯，不看她�！皫啄旰�，我爸再娶，我的繼母并不喜歡我，后來生了妹妹，也就是小芝，爸爸跟繼母都把注意力擺在小芝身上；也難怪，小芝是比我可愛許多，又懂得撒嬌�！彼麗澣唬ｎD數(shù)秒�！拔覐膩聿挥X得自己被家庭接納過，不論是我一開始的家，還是爸爸跟繼母組成的家；所以我從很早以前就渴望擁有一個完整的家，那個家屬于我，我也屬于那個家�！�
那個家屬于我，我也屬于那個家。
她聽出他話里的落寞，暗暗心疼。
“何美馨是我在美國念大學(xué)時的同學(xué)，我們從大一開始交往，差不多有五年吧！那時候我決心娶她，但就在我決定向她求婚的前幾天，我發(fā)現(xiàn)她原來背著我劈腿，那個人還是我最好的朋友�！�
天哪！她消化著這殘忍的真相，很不容易才能保持鎮(zhèn)定。“所以你們分手了？”
“對，我們分手了。”他淡淡地述說當(dāng)時，彷佛多年前的傷痕如今已不復(fù)在。“她說我給她太大的壓力，說她從沒想過剛畢業(yè)就結(jié)婚，她的人生還很長，她想冒險，想嘗試許多不同的事物，婚姻與家庭會綁住她。她還說，就算結(jié)婚，她也不想生小孩，她覺得我好呆板、好無趣，怎么能把美妙的人生葬送在家庭里？她不會為了丈夫和孩子犧牲自己的幸福。直到那時候，我才恍然驚覺，原來我一直在用自己的夢想束縛她，我們的夢想根本大不相同�！�
好自私的女人！崔夢芬掐握掌心。即便愛好自由，也不能以此作為背叛的借口��！更可恨的，是她背叛過后居然還有臉回頭懇求復(fù)合。
崔夢芬忽然覺得，自己當(dāng)場給何美馨難看，做得真好，那女人是欠罵。
“婚禮那天，我會對你那么生氣，之后又那么長一段時間不理你，其實除了氣你，我更氣自己。”夏柏晃了晃空酒杯，又為自己斟滿，一口飲盡�！拔矣X得自己又犯下同樣的錯誤了，又把自己的夢投射在你身上，我覺得你大概不是很想跟我建立一個家庭�！�
“誰說我不想？”崔夢芬激動地澄清�！拔蚁氲�！”
他抬眸，恍惚地望她�！拔蚁蚰闱蠡榈臅r候，你并沒有特別高興�！�
“那是因為……太意外了！”她解釋�！拔覜]想到你會突然就……而且，那個求婚也太不浪漫了，就在餐桌上說出來，連戒指跟鮮花都沒事先準(zhǔn)備，人家難免會有些失望嘛！”說到后來，口氣已帶著撒嬌。
“我很抱歉�！彼鋈怀姓J(rèn)自己的失誤�！皼]能給你一個浪漫的求婚，真的很對不起�！�
“那不重要了�！彼龘u頭，握住他的手，眼角眉梢融著甜蜜�！爸匾氖俏椰F(xiàn)在的懂了，你是真心想跟我結(jié)婚，是那么迫切地渴望跟我建立溫暖的家庭。現(xiàn)在，我懂你的心了�！�
她的語言，如春風(fēng)，吹暖他冰冷的心房，又如春水，沁入他體內(nèi)每一個細(xì)胞。
他又喜又悲，幾乎難以成言，方唇顫著，念頭在腦海紛飛。
他真的可以說嗎？真的可以把最脆弱的自己展露出來？
夏柏深呼吸，凝聚全身的力量。“婚禮那天，我遲到并不是因為何美馨�！彼朴粕昝�。“那次我去美國出差，并沒想到要見她，我是去療養(yǎng)院探望我爸之后，碰巧遇到她的，她身體不好，所以到附近的度假勝地休養(yǎng)，之后我們一起吃飯，她忽然急病發(fā)作，我才送她去醫(yī)院。到醫(yī)院時，她陷入半昏迷狀態(tài)，一直求我不要丟下她一個人。我承認(rèn)自己是同情她，不忍她在醫(yī)院孤零零地沒人理，所以才留下來陪她�！�
情有可原，崔夢芬接受丈夫的解釋，如果是這個理由，她可以諒解。只是……
“那你怎么會說遲到不是因為她？”
他繼續(xù)說明�！拔抑辉卺t(yī)院里留了幾個小時，等她的家人趕到后，我就離開了；其實我在婚禮當(dāng)天清晨就到臺灣了，本來是來得及去你家迎娶的�！�
“那你怎么會遲到？”她更迷惘了。
“因為我在路上看到一個人�！�
“誰？”
他倏地握緊酒杯，她察覺到他臉部緊繃，眼神陰郁，意識到自己正逐漸接近他糾結(jié)的心結(jié)。
他終于，要告訴她了嗎？
夏柏又喝一杯酒，彷佛藉此提振勇氣，然后，他才沙啞地?fù)P嗓。“到現(xiàn)在，我也不能確定是不是自己看錯了，或許是我這些年來其實一直想見她，才會產(chǎn)生幻覺，我覺得她像……真的很像……我媽�！�
“你媽？”崔夢芬怔了怔，“你是指你親生母親嗎？”
他沒回答，眼眸直盯著桌面，許久，才沉重地頜首。
“我覺得自己看錯了，都過二十幾年了，就算我再見到她，應(yīng)該也認(rèn)不出來，可是她眉目之間真的很像我記憶中的那個人�！�
“然后你就跟她打招呼嗎？”
他搖頭�！拔抑皇歉恢备谒箢^，看她去哪里，跟誰見面，做什么�！�
她顫然凝睇他，蒼茫的腦海逐漸撥云見日，她覺得，自己似乎懂了這男人的心結(jié)所在。
“夏柏，你……沒有勇氣跟你媽媽相認(rèn)嗎？”
他聞言，一陣顫栗，喉嚨焦干，胸口成荒漠�！叭f一我認(rèn)錯人了怎么辦？萬一……”
“怎樣？”
“萬一沒認(rèn)錯，可是她卻不肯認(rèn)我，怎么辦？”
天哪！崔夢芬只覺得一顆心如遭重?fù)�，疼痛不堪�?br />
“我很膽小，對吧？”他苦澀地低喃�！昂髞砦乙驗榭此吹锰珜Ｐ�，沒注意到有機(jī)車經(jīng)過，擦撞了一下�！�
“所以你那天才會弄成那副狼狽的模樣嗎？”她想起婚禮當(dāng)天，他凌亂不整的外表，更痛了，她怎么沒想到他可能是發(fā)生意外了？她懊惱地自責(zé)�！霸瓉砟闶軅�？”
“只是一點表皮傷而已�！彼托Γβ曁N(yùn)著濃濃的嘲諷意味。
真正傷得重的，是他的心。
她抓到他沒說出口的線索，執(zhí)意循線追問�！盀槭裁床桓嬖V我這件事？為什么后來不告訴我關(guān)于你親生母親的事？你應(yīng)該跟我說的，早就該告訴我�！�
他哀傷地咬牙，好片刻，才喃喃低語�！耙以趺锤阏f？說我很小的時候，就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拋棄嗎？說我被爸爸找到時，還不死心，堅持要在玩具店門口等她回來？”
原來他是被丟下的，原來他的母親對他說了謊，殘酷地將一個稚嫩的孩子丟在街頭，也許他當(dāng)時一直在想，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為何會惹得媽媽拋棄自己？
也許到現(xiàn)在，他心上的傷仍未完全痊愈，仍在隱隱約約地害怕著、擔(dān)憂著，懷疑自己哪天又會被自己在乎的人遺棄。
為什么她會沒注意到他受了這么深的傷，為何他寧愿咬牙忍痛也不跟她說？
崔夢芬哽咽，水眸氤氳淚霧，她更加握緊丈夫的手，試著傳遞溫暖給他�！坝X得丟臉嗎？覺得很痛嗎？就是這樣，也該跟我說啊……”
他顫抖，回望她的眼，一點一點，痛楚地染紅�！拔以趺茨�？告訴你的時候，如果忍不住哭了呢？男人掉眼淚，多難看�！�
她心弦震顫，忍不住擁抱他�！霸谖颐媲翱蓿趺磿y看？我是你老婆啊！是你最重要、最親密的家人，你可以跟我撒嬌的，應(yīng)該跟我撒嬌�！�
“我不是孩子了，已經(jīng)是個大男人�！彼褟�(qiáng)地推開她。
“那又怎樣？我會疼愛你的。”她含淚輕嚷。“你任性也好，軟弱也好，我都會疼惜你的，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我愛你啊！愛一個人，就是會憐惜他、寵愛他的，就是無條件的支持。”
淚水無聲無息地滑落，他驚覺到了，慌張地別過頭，不想讓她看見。
她看著他手忙腳亂的模樣，又好笑，又憐愛。他說大男人落淚很難看，可她怎么覺得看起來好可愛、好惹人疼呢？“夏柏，我好愛你！”
“不要這樣。”他超尷尬�！皠e對我這么好，你會……寵壞我的�！�
“沒關(guān)系，讓我寵壞你吧！”她不扭捏地示愛�！拔蚁矚g寵你�！�
夏柏好窘。她怎能在這種公共場所說這種話？不怕被人聽見嗎？
他窺視周遭，確定沒人注意他們，才稍微松口氣。“可是……我對你不夠好，不夠體貼，我比不上你前男友。”
“不是這樣的�！彼g回他的自責(zé)�！半m然我確實比較過你跟宋日升，但并不是因為我對他還有一點依戀，只是以前不太懂你，覺得自己抓不住你，所以感到心慌，所以才會猶豫。跟日升交往的時候，他是對我不錯，也夠體貼，但他最后還是背叛了我，丟下我去娶別的女人。而你，雖然有些固執(zhí)，雖然說不出花言巧語，可我知道你這人是信守承諾的，我們第一次約會那時候，我就知道了。”
她牽起他厚實的大手，貼在自己嫣紅的臉頰，笑得好甜。“你已經(jīng)改變許多，應(yīng)該說比較勇于表達(dá)感情了。現(xiàn)在想想，你以前并不是不體貼，只是感情藏得深，不懂得怎么表達(dá)，你可是進(jìn)步很多了��！”
她不吝惜地給予贊美，他聽了，卻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臉頰爆紅。
真可愛！她輕笑�！澳阒绬幔课乙郧耙恢毕Ｍ隳芙o我一個浪漫的求婚，但我現(xiàn)在明白了，你其實早就給過我了。那次求婚，你是用真心來求的，是很真、很真的一顆心，真心就是浪漫。”
說著，她又有些不情愿了，嬌嗔地拍拍他的手�！八砸院�，心里是怎么想的，就要坦白說嘛！明明是因為感動得不得了才向我求婚，結(jié)果說得好像是時間到了才求的，知道我那時候聽了有多郁悶嗎？”
“對不起�！彼粗鱿埠鲟恋膵蓱B(tài)，早失去了伶俐的口才，只能道歉。
她微笑，眼潭傾溢一斛溫柔�！跋陌�，我們重新開始吧！從頭好好經(jīng)營我們的婚姻，一起守護(hù)我們的家，我們可以生小孩，我很喜歡小孩��！”
“你真的愿意？”他顫聲問。
“從來沒有不愿意過�！彼洁阶��！拔掖饝�(yīng)嫁給你的那天，就決定跟你共組一個幸福家庭了，只是后來你讓我有點生氣，才會那樣反抗你。”
“那可不是‘有點’生氣而已�！彼袊@，回憶她當(dāng)時的決絕，仍是心驚。
“好吧，我承認(rèn)我是激烈了點。”她俏皮地扮個鬼臉�！安贿^你那時候也很過分，你不覺得嗎？”
“對不起�！�
又是這句？
“不用道歉了，以后我們誰也不要跟對方說對不起，說謝謝吧！”
“謝謝？”
“謝謝你娶我，謝謝我嫁給你，謝謝我們彼此為對方帶來幸福，謝謝每天早上醒來，第一眼就能看到彼此，謝謝我們能天天這樣牽手，還有……”她傾過身，啾一口他的唇。
他呆住，傻傻地看她。
她覺得他這模樣實在傻得可愛，忍不住又頑皮地啄吻他，一口又一口，直到他猛然動了情，一時克制不住，掌住她后頸，埋下唇，深深地吻。
“你……不怕有人看嗎？”
他嘗著她的唇，嘗著由她身上傳來的酒香、體香，神魂早醉了，理智潰不成堤，只有對她的依戀繾綣縈繞，如她的絲絲細(xì)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