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人有可能絕大多數一輩子都沒見過衙門的口往哪里開,這時候一聽這外鄉人開口就說要見官,全都嚇傻了,就連原本還洋洋得意的林春花也是瞠大了眼,不可置信的看著他。
“官老爺……你!你是唬人的吧!誰會為了幾斤糧食就進官府去?!”林春花跳著腳,眼中帶著心虛回噴。
誰不知道有錢沒錢別進衙門,進了衙門就是窮酸都能扒下你一層皮來!平常人家誰會一開口就說要見官的?這男人不是有毛病就是有后招……
宮丞楠一雙帶著微微嘲弄的眼輕掃過眼前幾個人,最后落在林春花身上,“是啊,就是幾斤糧食,不過大伙兒也都瞧見了,我們夫妻倆,我是病得走不出門,屋子也是草搭的,鍋里連正經糧食都沒有,口袋里比洗過的臉還干凈,結果這位大娘一開口就要我們賠償幾斤的糧食,這不是逼著我們走向死路嗎?
“呵!都被人逼得活不了了,我還怕見官?總之我今兒個就把話給撂在這兒了,要糧食沒有,要命一條,大娘你硬是要我們‘賠’,那大家就官府見,讓官老爺來判一個是非曲直好了!
他的聲音不大,但是在這安靜的時刻卻顯得擲地有聲,就連剛剛鬧騰不休的林春花連喘氣都不敢大聲了,就怕他真的拉著她一起去見官。
宮丞楠看著一群連話都不敢說的人,心中冷笑,然后眼神掃過正從人群中緩緩走出的老者,心想著打了小的,老的這不就出來救場了?
一個穿著還有幾分體面的老人從人群后走出來,臉上帶著怒色,對著林春花就是一頓吼,“丟人現眼的東西,還在這里胡鬧什么?!還不過來!”
對著林春花一吼完,老者又轉過頭來,銳利的眼看著沒有什么表情的宮丞楠,態度軟了些的道:“真是對不住了!是我家小兒媳婦瞎鬧,剛剛三郎已經說了,這全是一場誤會,大家一個村子的,就也別多計較了。還有宮家小媳婦兒,明兒個還是來上工!這一日五十錢的活計可不好找,可別因為這一場誤會就錯過了!
宮丞楠在心中冷笑,暗忖好一只老狐貍,這樣連消帶打的,倒像這場事都是他們夫妻惹的了?
那個打人的沒道歉,一句誤會就打發了,還順便提了明兒個讓自家小姑娘去地里,又著重的提了那五十錢,是想要說明自己還是慷慨大方不計前嫌嗎?
嘖!真要慷慨大方,會等那個潑婦鬧成了這樣才說話,要真是不計前嫌,就該好好的讓那個潑婦過來道歉才是,而不是耍這種花招,把事情輕輕帶過,當做什么都沒發生過。
“那可真是感謝村長了。只是……您這好意我們可承受不起,就說這活計吧,說是一日五十錢,但我們今兒個沒拿足工錢,拿了幾條地瓜,就有人追著讓我們賠幾斤糧食,那要真的繼續做下去拿足了工錢,還不知道得吐出多少來呢!”宮丞楠一臉遺憾的模樣,表情毫無破綻,就像他是打從心里覺得萬分可惜一般。
村長咬著牙,心中暗忖,當初怎么沒看出來這個病懨懨的外鄉人是個嘴里藏著刀的。
他本來都要把討糧食的事情給抹平了,結果這小子兩三句又翻出來,甚至還提起錢沒給足、討地瓜的事兒,這不是拐彎說明了他們家苛刻工人,還隨意栽贓人嗎?!村長這時候也是快氣死了,只是這些不快只能藏在心里,對于村民默默投射過來的視線有芒刺在背的感覺。
但要讓他就這么松手卻還是有些可惜,不說別的,這家的小媳婦兒可不是普通的力氣大,干活速度也快,幾乎一個人可以抵兩個大男人用,吃食吃得比別人少也不敢說什么,這么好的工人要往哪兒找同樣的?她要是真的不做了,家里還有幾畝田還沒收齊,難不成還要他這把老骨頭下田去干活?
老村長想了想,尷尬的笑了笑后說:“這剛剛就說了,也就是一個誤會,大家說開了就好了,大家一個村子的人,就不必太計較了吧!”
宮丞楠點點頭,滿臉的贊同神色,“也是,的確可以不用太計較了,那就請村長把前些日子沒齊的工錢都一起給足了吧!也算安了我們夫妻倆的心,我媳婦兒才能夠繼續干活。∫贿@老懸著一顆心……這干活也沒力氣,對吧?”
老村長氣得牙都要咬出血來了,卻不敢說半句不對,只得硬撐著笑,直說等等就把銀兩給送過來,然后就喊了林春花走人了。
他算是看出來了,這個外鄉人可不是個老實的,連他在他面前也討不了好。
熱鬧散了,一群人也跟著離開,只剩下宮丞楠和洛蜀葵面面相覷。
洛蜀葵從剛剛宮丞楠開口大戰村長和林春花時就已經目瞪口呆,等人都散光了,他的探究眼神轉到她身上的時候,她整個人忍不住繃緊了身子,有些不安的看著他。
“這……鍋子里的湯快滾了,我去瞧瞧……”她轉身就想逃。
“不用瞧了!鍋里的湯還沒滾!毕旅娌窕鸨緛砭蜎]放多,細細幾根干柴,一會兒就燒完了,哪里能將湯給燒滾?況且比起那一鍋喝不飽的菜湯,她居然去田里做活這件事情更值得他關注。
宮丞楠也不讓她再逃避,直截了當的問:“你一個小姑娘怎么和大男人們一起去地里做活?再說了剛剛那村長說一日包飯還給五十錢,你錢也沒一日拿全,連吃食都被苛扣了也敢一直做下去?”他不是覺得女人不能下地,只是現在這時分是地里的活兒最粗重的時候,要不是忙不過來一般人家哪里會讓這樣的小姑娘下田去。
“我力氣大,身體好,沒問題的。”洛蜀葵認真的道,有些不安的偷覷了他一眼才繼續說:“還有那五十錢本來就說活計做完了才給全的,吃食……我也是有吃的,拿回家里頭的都是我讓人賒我的,村口的二林嬸子是個好人,從我們住村子里開始就處處幫襯著我們,我才厚著臉皮去……”
“停停!”宮丞楠打斷了她的話,輕輕的嘆了口氣,“所以你是說這幾天我吃的那些東西幾乎都是賒來的?”
洛蜀葵有些不好意思的點點頭,“嗯……不過野菜是我自己去挖的,還有我跟二林嬸子說了,等我拿到了工錢馬上就會還她的!
宮丞楠看著眼前單純得有些傻乎乎的小姑娘,除了嘆氣外,都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
“所以為了還那些債,你就只能想到去田里干活?你有沒有想過,就算你再有力氣,難道還能夠抵得過一個大男人嗎?”
他越說越氣,恨不得把她的腦子給剖開看看,看看里頭到底裝了什么,為了每天那點吃不飽餓不死的東西累得半死,值得嗎?
洛蜀葵見他的怒容,也有些慌,“大郎大郎!你別氣了,我就是想讓你過得好一些……”
她不說還好,一說這話,更是火上澆油,忍不住大喝道:“什么叫做讓我過得好一些?難道我堂堂一個……男子漢還養不起你一個小姑娘了?”
差一點他又要脫口而出自己的身分,而也因為這個差一點,讓他猛然一驚,倏地背上都冒了一層的冷汗,緊接著一股無以言喻的失落在心底蔓延開來。
是。∷F在是什么?以前是一國之相不假,但現在……呵!只是一個一直都沒看清楚自己身分的蠢貨!
虧他還自以為早就接受了借尸還魂這件事情,也以為自己只要能夠活下來,養好了身子回到了京城,以后就再也不用愁了。
結果就剛剛那句話就足以打醒他,告訴他現在的自己不過就是一個得靠個小姑娘養著的廢物,卻還有臉問她穿著補了又補的破衣裳怎么不去買新布來裁新衣裳,又氣她為什么不找點輕省的活兒,卻偏偏要找那些連大男人都不見得能干得下去的活計。
何不食肉糜?他以為不會有人這么蠢,但實際上他卻是確確實實的做了一回他自己都看不起的蠢蛋。
他心里苦澀糾結著,卻不知道他剛剛的聲聲質問也嚇著了洛蜀葵,眼淚無法控制的直往下掉。
她哽咽的道:“是我不好,賺不了更多的銀錢,只是大郎……之前病成那樣,光抓藥就幾乎把身上的銀錢都耗盡了,我也想找別的活計,只是我人笨,手也不靈巧,除了下田,賣自己一點力氣,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賺錢了……”她沒說的是,就是田里的活兒,也是她為村長家提了滿滿兩缸水來證明她的確有些力氣后才得來的。
宮丞楠看著眼前哭得無比可憐的小姑娘,第一次有心軟的感受。
又是無可奈何,又是心軟憐惜,足以舌戰群雄的宮丞楠第一次有種口才無處發揮的挫敗。
他以前不是沒見過女人哭泣,丞相府后院就有一堆女人,哭泣對那些女人而言是爭寵奪愛的工具,若第一次看是憐惜,第二次看是有趣,第三次第四次后……就只剩下滿滿的厭煩了。
“別哭了,你別哭……”宮丞楠翻來覆去就這句話,看著她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落個不停,他是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洛蜀葵被他一句句哄著,他那無奈無措的神情,讓她慢慢的停住了淚水,只是剛剛哭得太急,偶爾還是會有些抽噎。
宮丞楠見她不哭了,心里總算松了口氣,明白是自己口氣太嚴厲了,卻又拉不'卜面子道歉,只得轉了話題。
“行了!村長那里我們自然是得罪了,我看那活計你既然接了就先做完,也就這兩三天的工夫了,只是你也別傻得又出死力氣去幫人家干活,那里一群男人呢!
哪里輪得到你一個小姑娘家爭先!币娝挡宦∵说闹怀蛑,他不免無奈的問:“聽懂了沒有?別又犯傻了!都白白讓人苛扣了這些天吃食工錢,還因為幾條地瓜就差點讓人打進家門里了?梢浀命c教訓。”
洛蜀葵像小雞啄米一樣輕輕的、快速的點著頭,又有些遲疑的問:“只是我們還要在這村子里安家落戶,這樣……是不是不大好?”在洛蜀葵心里,村長就是她所見過地位最高的人了,別的她可能不懂,但是也知道在一個村子里要是真得罪了村長,那以后日子一定是不好過的。
宮丞楠沒告訴她,自己并不打算一直窩在這小村子里,即使回京之路目前看起來還有些遙遠,但也不能窩在這村子里,他們兩個今兒已經把這村子里最有權勢的人都給得罪了,以后麻煩不斷不說,就是想多掙點錢改善生活只怕也是不容易的,一定得搬家。
“行了,別擔心那些!”宮丞楠忍不住輕拍了拍她的頭,眼中不再有半絲的迷惘,取而代之的全是自信、堅定!耙院筮@個家就由我來扛起吧!身為一個大男人,要是連一個家都養不好,那我還算是什么男人!”
洛蜀葵點點頭,對于他話里到底說了什么全然都沒往心里去,只是有些著迷的看著他說完話,遠遠望著天空的模樣,心中小鹿亂撞。
大郎……好像病了一場后,哪里不一樣了?單純的洛蜀葵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只是下意識的覺得這樣的改變,讓她的心似乎變得有些不像自己的了。
連剛剛他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睛都忍不住直瞅著他,心中就一個想法,她的大郎怎么那么好看呢?
宮丞楠不知道自己的小妻子看著他花癡了起來,他如今完全接受了現況、了解了自己的處境,也開始認真的思考著接下來的每一步了。
他就不信了,不就換一個身體而已!憑他的腦子,還不能闖出一片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