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安原本還想著,秋圓圓是個弱女子,而且身邊又帶著五個小孩子,這樣行走山路一定會累著,也會拖慢他的速度,所以他打算到達下個城鎮時要雇輛馬車來代步。但是事實上,大半天的路程走下來,拖慢行進速度的人是杜安,出現氣喘疲累表情的人也是杜安。
這使得他既羞慚,又對秋圓圓和五個灰仔另眼相待;易袀冊趺凑f身上也有著江湖第一大家的血源,縱使年齡幼小,但擁有過人體力和絕妙輕功好象也不是件怪事。
但連秋圓圓一個筋軟骨嫩的花樣小姑娘,怎么腳力也比他一個大男人還來得強呢?
雙掌支膝的彎腰喘了口氣,杜安抬眼望著前頭上土坡六張對著他笑的臉,舉袖抹抹額頭的汗,咬牙又挺直腰開始邁步。
總不能讓圓圓覺得他是個沒用的男人吧!杜安心里如是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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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可以加賣七寶擂茶、糝子和蔥綠茶或者鹽豆鼓湯;夏天則加售冰鎮的梅花酒或健脾、解暑的湯茶之類!
杜安拿出既是他姐姐的公公、也是他雇主的鴆花島申屠老爺子親筆書信,讓一間茶肆老板看過證實他的身分之后,便站在柜臺后左手撥著算盤,右手握筆批審著帳本,嘴里對茶肆老板提出經營建言。
他抬頭望了一眼廳里,正圍坐一桌喝茶吃點心的秋圓圓和五個灰仔,然后繼續手上的工作。
「申屠老爺子在名冊上點出這問茶肆的收益向來不好,但這是可以改善的,可在茶肆里布置四季鮮花、掛上名人的字畫,妝點店堂的門面;聘雇賣藝人士在客人飲茶時,表演樂器演奏、吟歌唱曲、觀聽說唱之類的娛樂節目,如此一來,可以多吸引顧客,多賺點茶錢!顾了剂艘幌掠终f:「不過,聘雇藝人賣藝時,揀選技藝佳妙但求長相端正即可,切忌貌美妖嬈,盡力避去顧客滋事的禍端!
「杜爺說的是、說的是!
茶肆老板只能在一旁搓搓雙手,恭敬應道,仔細將年紀少了自己一倍的杜安的囑咐記在腦中。唉,誰要他回報鴆花島申屠老爺子那兒的帳已經豐好幾年都是虧損的呢。
杜安會過帳,停下擱在算盤上和握筆的手,「請問,這鎮上哪兒有干凈、價格也合理的客棧?」
天色已晚,他們得找個地方落腳歇息。
***
身上那股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增加的重量,使得杜安明白幾個孩子又趁夜摸進他的房間,上了他的床。
他總覺得申屠黑衫家的灰仔們很有趣,日里總是圓圓長、圓圓短的繞著秋圓圓身邊轉,而夜里便會想盡辦法擠在他身上酣睡。
突然他覺得被褥間一陣溫熱潮濕。
「嗚嗚……我尿床了……」是四灰的聲音。
「牙齒痛……嗚……」是大灰的硬咽聲。
「哇--墻上有鬼!」是三灰作惡夢了。
「唔……」是二灰在睡夢中身體被某個兄弟壓住的呻吟聲。嬌嫩的生命非常脆弱。
就像他小時候和姐姐杜渺渺曾經有過的兩個弟妹一樣,禁不起寒冷、禁不起饑餓、禁不起疾病,一個不留神生命之火便會熄滅。
「輕聲點,你們先別鬧,我去替你們找圓圓過來!
杜安掀起被子搭上外衣下床,擔心幾個孩子的吵鬧會驚擾了隔壁房住宿的房客。
「圓不在!刮鍛c用手臂擦擦鼻子說。
「五灰,你說圓圓不在她房里?」杜安懷疑五灰是不是沒睡醒,所以還在說夢話。
「嗯,茅房,圓不在。」五灰點點頭,抬起手想要揉眼睛。
燃起桌上的燭火,杜安看見五灰剛用手抹過鼻水,立刻拉下他的手阻止他。
杜安擰了臉盆里的布巾拭著他的臉,「你剛去上茅房前到圓圓房里找過她,所以知道她不在?」
相處了幾天,他多多少少也聽懂孩子們的童言童語。
五灰在濕布巾下的小臉上下點了點。
「這么晚了,她一個姑娘家會到哪去?」杜安喃喃自問著。
「五灰知道,剁剁人,圓去剁剁人!苟獾奈寤一卮鹆硕虐。
「剁剁人?什么剁剁人?」他不解的反問。
起身坐在床沿的二灰突然出聲,「圓圓一定又去切人了。」
「切人?」
杜安悚然一驚,回頭看著床邊的二灰,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
他突然發現二灰的臉色不大對勁,「二灰,你怎么了?臉這么紅?」
走向床邊伸手摸摸二灰的額頭,他慌張的輕聲喊著,「好燙!」
「這里昏,這里痛。」二灰指指自己的頭,又指指頸子。
「糟糕,該不會是病了吧?」
拿起棉被裹住二灰,杜安對因牙疼而臉頰發腫的大灰囑咐著,「大灰,你看著弟弟們,別出房門,杜叔叔支找掌柜大叔請大夫!
***
睡眼惺忪的客棧掌柜告訴杜安,鎮上只有一位大夫,但因為年紀大腿不好,所以不外出替人看病,得自己上門求診。
不放心將其它孩子丟在客棧的杜安,只好以布條縛背著渾身發燙的二灰,右手牽著三灰、左手牽著四灰,眼睛還不時注意著背著五灰的大灰有沒有跟在身后。
被一聲急過一聲的拍門聲擾醒的老大夫,一口氣診治了五個孩子的五種病痛。
除了得了風寒的二灰、牙痛的大灰、流鼻水的五灰之外,三灰方才在路上跌跤膝蓋多了個擦傷的口子,四灰則是因兄弟們的哭鬧而緊張得腸肚絞痛。
「娘……嗚……」
「爹爹……嗚……」
「哇嗚嗚……圓圓……」
「哇……我要爹、也要娘、還要圓圓……哇……」
「圓……嗚……」
老大夫和杜安被一群哭天搶地的娃娃們吵得頭快爆掉,但不管怎么哄著,還是沒辦法讓他們安靜下來。
拍拍這個、抱抱那個,杜安捺著性子也冒出一身汗,「別哭、別哭,杜叔叔這就去把圓圓找回來!
幾個孩子猛往杜安的懷里蹭著,眼淚、鼻涕、口水全濕糊糊地往他胸前上沾。
「這位爺,你的孩子們哭了一身汗,別讓他們再吹風,先換換衣裳吧!估洗蠓蚪黄鹚卟蛔愕恼垓v,邊打著呵欠邊囑咐杜安。
這位爺不到二十歲,就早早生了這么一串,興家旺族也太急了點吧?
老大夫滿是皺紋的臉上有著疑惑。
杜安不太熟練的替仍在哭泣的灰仔們揩臉換衣,并不住地輕聲安撫著,「先別哭了,杜叔叔帶你們回客棧睡覺,等你們睡醒睜開眼就會看見圓圓了,好不好?」
扁扁嘴、吸吸鼻子,小孩子們哭得迷迷糊糊的,點了點頭。
暗暗嘆了口氣,杜安心想著,往后若是自己娶親,絕不在短短時間內一口氣生這么多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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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財萬貫又喜花好色的歐陽老爺子,美妻俏妾們為他開板散葉生了二十八個兒子,女兒只有今年芳齡十六的歐陽珠兒,集驕矜任性、慧黠聰穎于一身的她,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日益明媚耀人。
但天不怕、地不怕,不畏爹、不懼娘的嬌嬌女歐陽珠兒,如今這兩年來的每一個夜,又輾轉難眠了。
她腦海中不斷出現那個已經隨著杜渺渺離開歐陽府的杜安的身影。
原本歐陽珠兒也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一回事,照道理她是主,而杜安不過是個在帳房里工作的家仆。
而她還是在杜安姐弟因貧困而流落街頭時,將他們收容進歐陽家謀差的恩人,一個高踞枝頭的千金大小姐,是沒有道理會去惦記著這樣一個小人物的呀!
歐陽珠兒曾數度重金要鏟除不順她眼的人,雖然從未成功,但足以證明她有多么任性而為。
可是,自小到大在杜安面前,只要他一板起臉,不用開口說話,就能讓她安安分分的不搞怪,甚至連說話都會不由自主的吞吐起來。
后來,歐陽珠兒總算知道,她是戀上他了,打從七歲那年在馬車上第一眼見到倒在路邊的他時,心門就已經早熟地為他開啟。
自從杜安離開歐陽府分局,她在心中盤算了千百個計策,希望能再見他一面,但見著了卻發現他沒一點熱情,有的只是從前他還在歐陽府的日子里,必恭必敬將她當成一個雇主的千金罷了。
尋死覓活的場場表演,讓寵愛她的父母兄長不敢自作主張替她訂下親事,可是因為沒有杜安而帶著苦澀滋味的日子,教她又該怎么過下去?怎么忍受看不到心上人的痛苦?
歐陽珠兒從來不知道,愛情的波濤竟然能洶涌如洪水,沖毀堤岸,將她一個好好的人都淹沒了。
她在心中問著自己:「該怎么做呢?」
默不作聲,就得自己忍受痛苦;找到他的人到他面前表示心意,卻可能遭到冷眼拒絕。
最好當然是他能主動來歐陽家向父親提親,畢竟,他現在的身分不同以往,不再是個仆人,而是鴆花鳥島主的小舅子了。
但依他以往對自己的冷淡對待,那是可以奢望的可能嗎?
破曉并未舒緩她的苦痛,只是讓她明白她可以下定什么樣的決心,來追尋自己心底的冀望。
收拾行裝,歐陽珠兒決心要當著社安的面問出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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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滿身的血氣自客棧房間窗口進房里,秋圓圓沒見著原本睡在床上的孩子們,便習慣性地想去悄悄推開杜安房門的門縫,好確定他和孩子們是否睡得安好。
但一到杜安房門外,她卻發現房內沒有任何人的呼吸聲,這使她嚇得臉上血色盡失。
少見的慌張讓她記不得要從樓上順著階梯走到樓下,在阻人附樓的圍欄木上一蹬,就縱身奔到客棧大門橫本一抽,啪地一聲向右移開門板,秋圓圓心中大大地吁了一口氣。
「天都快亮了,你們到哪去了?」她掩不住落下心中大石的安心神情,急急地朝杜安問著。
這是杜安第一次瞧見秋圓圓除了甜笑之外的表情,心中頓時冒出一陣難以言喻的滋味。
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她這是在擔心他嗎?或……只是因為在擔心孩子們?
「二灰病了,其它的孩子也有些小病痛,所以我帶他們去找大夫了!苟虐矠槊馇飯A圓掛心,連忙解釋著。
「圓!」跳下大灰的背,五灰首先朝秋圓圓懷里撲進。
「圓圓!」
除了二灰讓杜安以布條縛在背上,其余的幾個灰仔也全奔向秋圓圓的身邊。
灰仔們絮絮叨叨地述說自己的病痛,盼她能溫聲的安撫,而她的確也一個個摸摸捏捏撫慰著。
看著眼前的情景,杜安心頭閃過一抹失望,暗嘆著:她果然只是因為擔心孩子不見了……輕聲囑咐著四個灰仔們小聲點后,秋圓圓走到他身旁。
她伸手摸摸杜安背后因發燒而雙頰紅通通的二灰,問著:「二灰,有沒有聽杜叔叔的話乖乖喝了大夫開的藥?」知道二灰不愛苦味的飲食,所以她特別詢問著。
見二灰紅著臉點了點頭,她這才安下主來。
因秋圓圓的接近,杜安的鼻腔中充滿了她身上的少女芳澤,心猿意馬之余,他隱隱約約聞到她身上夾帶著血氣,但四周光線不夠亮,讓他沒法看仔細她身上是否沾有血跡。
「圓圓,你身上好象有股血氣,是受了傷嗎?」強大的擔憂情緒,使得杜安忘記原沒有準備好說詞。
她只好吞吞吐吐胡亂回答:「我……我那個……那個我……我不小心跌跤了!
「怎么這么不小心?傷口很大嗎?不然血氣怎么這么重,要不要讓大夫看看?」他不需要認真聽,也明自圓圓是在扯謊,只是他不愿意勉強她說出不想回答的理由。
「只是個小口子,等天亮了再向掌柜的討點客棧常備的膏藥擦擦就可以了!
秋圓圓心知肚明杜安并不是個好哄拐的傻子,他只是給她臺階順著下,所以心里暗暗感激他的不為難。
杜安微抿了抿唇,本想再說些什么,但遲疑了一下子,最后還是作罷,背著二灰走進客棧大門內,回頭看著秋圓圓不費力將門板關好,落下橫木。
至于一個小姑娘為什么會有那么大的氣力,狀似輕松地關好大男人也稍嫌吃力的門板,他僅是沉默地看在眼底。
對于杜安的臉色,秋圓圓腦海中飛快閃過一個念頭,卻沒能來得及抓住那是什么,只好當他是帶著孩子奔波了一夜,累了,困了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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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退去高燒猶軟臥在床的二灰之外,四個灰仔睡了幾個時辰便醒來向秋圓圓吵著餓,她喚來店小二張羅了些飯菜喂孩子,才發現好象沒見著杜安跨出房門到客棧廳堂食膳,也沒見他到她房里來探望孩子。
她到他房前敲了敲門,等之會兒沒人應聲,但長年習武的敏銳耳力聽見有氣息聲,所以便推門走進房里。
頓時,秋圓圓即明白清晨時為什么會覺得杜安臉色有異,因為他人正昏趴在地板上,看來是病了。
「杜爺?你醒醒!」
「叫……叫我阿安……」
「唉!人都燙得像只燒豬了,竟還記得這種事?」
秋圓圓啼笑皆非的抬起杜安的一只臂膀搭在自己肩上,攙扶著他起身躺回床上。
「叫……叫我阿安,不是………杜爺……」杜安覺得喉頭里好似有個火盆在焚燒,雖然腦袋暈沉沉的痛苦難當,他還是堅持著。
「好好好,阿安,你是不是想喝水所以才掉下床?」秋圓圓覺得此時病著的杜安,性子比五個小灰仔還執拗。
「嗯……水……」杜安得到他想聽地微笑著。
轉身到靠窗的茶幾上倒來一碗茶水,她坐在床沿左手臂撐起杜安靠在自己肩上,右手端著茶碗湊進他干燥的唇畔。
她邊喂他喝水邊說著,「等會兒我就去替你請個大夫看看!
杜安莫名地感到幸福充填著心房,靠在秋圓圓肩上喝下的水比玉液瓊漿還甘美,他潤潤唇振作起即將逸去的神智。
他啞著嗓子的說:「這鎮上……只有一位腿不好的老大夫……他是不出門應診的!
「病了就別管那么多,你先睡一會兒,等你睜眼,大夫就會在你眼前替你診脈開藥了!
秋圓圓笑著將眼皮已經睜不開的他扶靠回枕上,再順手替他拉過棉被緊緊地覆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