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少,你瞧!”
君殘六聽著夜蒲聒噪的叫聲,自一堆賬本里抬眼睇向正站在門邊的常磬,微惱地道:“難道你就不會站過來我的左邊嗎?”
混賬,她分明是存心的,每每見著她,她總是蓄意站在他的右邊……難道她會不知道他的右眼瞧不見東西嗎?根本是拐著彎要他難堪。
常磬扁起妝點上胭脂的唇,緩步走到他面前。
轉過眼睇著她,他臉上惱怒的氣息立時消去一大半,微愣地睇著她仿若天人般的傾城美顏。
一頭檀木似的烏黑長發不再如以往般隨性盤起,而是綰了個漂亮的發籫,秀麗的面容不過是稍施胭脂水粉,便將她妝點得美得不可方物,而一襲藕色大襦衫更是將她曼妙纖細的身段展露無疑。
她的美是一種教人屏息的美,亦是一種讓人舍不得移開眼的美。
他早就知道的,不是嗎?
他早在三年前便已經見識過她勾魂攝魄的美,蒙塵了三年,如今稍加拂拭,便可一窺她遮掩不住的耀眼光彩。
真美……難怪他眼里再也瞧不進任何花娘。
然而,她的絕美卻更加顯示出他的丑陋……但他卻又貪戀如此絕美之物。
“六少?”她輕喚道。
被他瞧得渾身不自在極了,她忍不住輕喚出聲,卻見他那只隱晦的黑眸依舊停留在她身上。
她美得教他無地自容,教他不知道該將自己這張丑陋的臉藏到哪里去。她那張足以迷惑眾生的美顏教他又憎又恨,卻又教他流連忘返,教他渾然忘我地貪戀她的美麗。
“六少,我說了,磬兒不過是稍稍打理,便美得不可方物,瞧,就連六少都瞧傻了眼,是不?”
耳邊傳來夜蒲的聒噪話語,他不耐地轉開眼瞪著他。
“呃,呵呵……”夜蒲見狀,識時務地退到一旁。
不對勁,六少今兒個的脾氣似乎比以往更加暴躁,是他惹惱了六少嗎?應該不是……
夜蒲偷偷探向站在一旁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常磬,不由得開始對她擠眉弄眼,希冀她懂得他的意思,然而……嘖,一樣在一塊兒三年多,她就懂得六少的脾性,卻不懂他的意思,真是……
“你在那頭做什么?”君殘六不悅地吼道。
夜蒲斂眼瞅著他,哭喪著臉!皼]有……”他明明是站在右邊,怎么,六少的右眼何時痊愈了來著?就算是痊愈了,也該要拿下眼罩才瞧得清楚,是不?方才還罵常磬不該站在他的右邊呢!這會兒,他倒是把他的嘴臉給瞧得一清二楚……
“夜蒲,咱們要上鋪子了嗎?”常磬淡問道。
夜蒲隨即感激地睇向她,感謝她總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省得他又要被削一頓。
“走走,咱們現下馬上走,我怕鋪子掌柜等不及了!币蛊验W身過去,牽著她的手便要往外走。
“走去哪兒?”
“咦?”夜蒲突地回頭,乍見自己牽的人不是常磬而是他,“六、六少,今兒個不是已經說好了要上鋪子亮相,讓眾人一睹磬兒的風采嗎?”
“誰說的?”君殘六睇向仍站在一旁的常磬。
將她裝扮得如此賞心悅目,就為了那一群隨人風雅、舞文弄墨的無恥商賈?
“不就是你說的?”聞言,夜蒲的臉都綠了。
哎呀,六少怎能在這當頭說這種話?這分明是要他擔起這罪,可是話明明就是他說的呀!
“我何時說的?”他緩聲道,雙眼依舊無法從常磬身上移開。
“咦?”這豈不是要讓他百口莫辯?
“六少,是你前幾日說的!北凰频脺喩聿粚磐噶,常磬隨即閃進他的右側,偏是不讓他將她瞧得那般透徹,“你說,我的版畫大賣,外頭的人說要見見我的模樣,遂要夜蒲去替我張羅了衣裳和胭脂水粉,要我打扮得像樣一點再出門。”
她可還沒忘了他當時那些惡毒的話,然,他的眼現在卻古怪得緊,非但不帶惡意,甚至還顯得相當忘我。
原以為他不知道又會吐出什么傷人的話,可是他竟然只是直盯著她不放,這神態……不算陌生,三年多前她瞧過,瞧得她膽戰心驚。
“哼,是嗎?”他都不記得了,她倒是記得清楚,是迫不及待想要往外跑?
打扮得花枝招展,活似要出去勾引男人似的,她倒是故意得很,明知道他的右眼瞧不見東西,偏是往右邊逃,怎么,是不想要他瞧她?
她居然不想要他瞧她……哼,天底下的男人皆見得著她的美態,就唯獨他不能嗎?她八成真的忘了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了。
“六少,得走了,再不走,怕遲了!币蛊延行┙Y巴。
君殘六斂下陰鶩的黑眸好半晌,突地松開他的手!耙坏雷。”
“?”
“怎么,我這做主子的不能一道去嗎?”他做什么決定何時得由他在一旁論斷來著?
“能……”怎會不能?
他是主子,想上哪兒便上哪兒,只是六少向來不愛上鋪子,今兒個卻突生這意念,難不成真是與常磬有關?
夜蒲偷偷抬眼睇著依舊渾身不自在的常磬,耳邊突地傳來一聲暴喝:“瞧什么瞧?還不快去備轎!”
混賬東西,是誰準他這般肆無忌憚地直盯著她瞧?
“是、是!甭勓,夜蒲健步如飛,一眨眼便不見了身影。
君殘六緩緩側過身,含怒的眸子直瞪著她。
她怯生生地偷偷往他的右邊挪了一點,不想他直視著她不放,橫豎……她就是不愛他這般盯著她瞧。
見她不著痕跡地閃躲他的注視,他不由得惱怒地自她身旁閃過,踏出大門。
混賬,難道……他真是丑陋得入不了她的眼?
/* /* /*
該死,為何她偏偏完美得教他自慚形穢?
取下蓋上大半部臉的眼罩,君殘六緩緩撫上自己爬滿丑陋疤痕的臉頰和眉眼,指尖微顫。
愈是靠近她,便愈顯出他的丑陋……
她艷光四射,炫目得教人移不開眼,然而他卻像是黑夜,徹底的黑暗,讓人輕易忘卻他的存在。
更可笑的是這般殘缺的他,竟情不自禁地想要獨占耀眼的她。
他如此貪婪地注視著她,想要將她占為己有,然而,無邊的黑暗卻注定他永遠近不了她的身。
既是如此,又為何讓他遇見她。
或許當初他不該讓她留在他身邊,不該讓她的存在惹得他心煩意亂,更不該讓她成了版畫師,繼而讓她在外拋頭露面,不該讓眾人肆無忌憚地膜拜她的美態。
當年乍生的一抹善念,竟將他逼進這般難堪的境地。
早知如此,他就不該管她的死活,管她離開艷花樓之后是不是會餓死在路邊,是不是會遭人欺凌……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她凋零。
那般美的女子,教他如何舍得?
倘若他的臉沒受傷,就算不及她一半的耀眼,但至少也不會如此難堪……
“六少、六少!你在不在里頭?”
外頭突地傳來夜蒲的鬼叫聲,君殘六立即拿起眼罩戴上,等待他踏進書房里。
“六少,原來你在這兒!币蛊岩灰娝诎盖,立即喜滋滋地走上前。
“要不你當我上哪兒了?”他斂下依舊完好如初的眼,狀似隨意地翻開賬本。
“呃,我以為鋪子里人多,六少心里生厭,所以便上其他館子走走了!痹捖洌煌笮陕曆陲椥奶。
通常晌午過后,六少不愛待在府里,逛完鋪子和木場后,都會到館子走走,不管是酒樓還是妓館,橫豎只要能教他開心的地方都成……他以為他又去了,可誰知道竟教他給猜錯了,在城里繞了好大一圈才想到他有可能先回府了。
果真如他所料,六少真是回府了,但他的心情似乎不佳。
“你到底想說什么?”
煩躁地合上賬本,他壓根兒瞧不進上頭到底圈寫了些什么。
“對了!彼铧c忘了,“六少,方才磬……常姑娘一踏進鋪子里,那榮景你也瞧見了,里里外外擠得水泄不通,為的便是一睹常姑娘的容顏……”
“廢話少說!”他怒喝道。
混賬,他當他的雙眼全瞎了不成?
難不成他忘了他也在現場,豈會不知道那副榮景是多么的出乎他意料之外?
三年多前,他甫到汴州,人人皆說汴州城里有個為富不仁的常老爺,而人人皆想要染指常老爺美若天仙的掌上明珠以示報復,然而三年之后,大伙兒全都忘了曾經有過這么一個人。
他們只知道她是個版畫師傅,雕的佛像栩栩如生,卻忘了當年大伙兒對她如何恨之入骨,莫不想要以她泄恨……
短短三年,她的處境卻是大不相同,而他則是推動這一切的幕后黑手。
“哦……”怪了,他明明已經記得不再只昵稱她磬兒,這也教六少發火了?“在六少先行離開后,有個老爺說要聘請她過府,就在他府上當差,往后只需要雕版便成!
“然后呢?”他的手微微一震。
她要走了嗎?
這三年來,他刻意忽略她的存在,然而他的刻意反倒是教他更加注意起她的存在,更加明白她的存在對他的威脅,甚至恨不得將她趕出府去,但現下……她真是要離開他了嗎?
“結果,這么一來,一群大老爺們爭相競邀,皆開出了天價要她呢!”夜蒲不疑有他,一五一十地說個明白。
“是嗎?”他斂眼瞅著自己依舊顫抖不已的指尖。
她當然會走的,是不?
沒道理不走,況且,當初她也不是自愿為奴,是現況所逼,逼得她不得不藏起一身傲骨,委曲求全地窩在他府里。
如今,這么多人爭相競邀,她肯定會義無反顧的離開。
而他,真要這么輕易放她走?就在她擾亂了他的心思,在她惹得他心煩意亂的當頭?
“六少,你不問我,磬……常姑娘是怎么回答的?”夜蒲小心翼翼地問。
“哼,她要怎生回答,我不在乎!彼麚P唇笑得戲謔!耙蛊,去將鋪子里尚未賣出的版畫全都給拿回來!
“咦?”夜蒲愣了半晌,驀然回神問道:“六少,那些版畫如今叫價都相當高,倘若現下取回,豈不是……”
沒道理將已經到手的銀兩往外推的,是不?
再者,當初也是六少說要將她的版畫放到鋪子里賣的,怎么現下又……六少的性子原本就善變得很,這一陣子似乎又更嚴重了些。
“那又怎么著?”他可不缺那么一點錢。
“但是……”老是這樣出爾反爾,他實在是為難極了。
“我要你立即去做。”他沉聲道。
夜蒲睇他一眼,無奈地點了點頭。“我馬上就去!敝髯佣歼@么說了,他這個當下人的又能如何?
“等等!彼吡藘刹,君殘六又喚住他。
“六少?”夜蒲喜出望外地回頭,以為他改變了心意。
“不準她再踏出府一步,更不準她再動刀,把她所有的刀全都丟到柴房去!彼蝗葜绵沟氐。
“嘎?”
/* /* /*
“為什么?”
常磬突地站起身,手拿著雕刀逼近夜蒲。
“磬兒,你甭沖動,先將手中的刀放下。”見她逼近,夜蒲忙一步躍到大門邊,準備苗頭不對,便要奪門而出。
常磬怒瞪著他。“他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說要她著手雕版的是他,說要讓她的版畫上市的也是他,說要讓她到鋪子里亮相的更是他,然而他現下卻不準她
再雕版畫,甚至不準她踏出大門一步……這是怎么著?軟禁嗎?
他憑什么軟禁她?
雖說她依舊是他府里的管事,然而只要她將自己的事給做完,剩下的時間全都是她的,他憑什么約束她?
她到底是哪里惹惱他了?他為何不直接明說?
“磬兒,你甭瞪我,不是我出的主意。”哎呀,原來她柔順的模樣全都是騙人的,骨子里還是強硬得很。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她當然知道這不是夜蒲的主意,然而卻是他主子出的主意。
“我也不知道。”他只是略略猜想了下,然而猜想終究是猜想,并不等于是事實,自然不方便告訴她。
“他怎么可以這樣?”她氣惱地將手中的雕刀往地上一扔。
夜蒲身輕如燕地移步到她身旁,忙將地上的雕刀撿起,再快步走到窗臺邊將其余雕刀和他特地找來的黃楊木板全收在懷里。
“橫豎,現下便這么著,到時候再看著辦,你也知曉六少的性子向來時風時雨,說不得準的,說不定明兒個一早,他便又說要你再繼續雕版了!笔碌饺缃,他也只好挑些較能緩和人心的話安慰她。
“你要去哪兒?”她雙眼直瞪著他。
她靠的就是那些雕刀和木板,他現下全都帶走了,她要怎么辦?
“呃,我得要去找六少交差。 睕]法子,主子都下令了,他除了遵從還能怎么樣?
他天生膽小,沒法子同主子作對的。
“你不幫我?”不會吧,真的全都拿走,一件都不留?
“怎么幫啊?”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你先告訴我,他為什么不讓我繼續雕版。 笨偟靡雀嬖V她緣由,她才知道要怎么說服他。
“這……”他低嘆一聲,大膽假設道:“大概是六少不希冀你離開吧!”
“可你沒告訴他,我根本就沒打算要離開嗎?”她沒有要走。
“我來不及說,六少便下令要我做這些事……”他看了眼抱在懷里的雕版器具。
“他到底是在想什么?”她坐在案邊,氣憤不已,“我怎么可能會跟著那個渾球走?當年我爹落難時,他見死不救,而今發現我成了新興的版畫師傅便欲拉攏我……這種人,就算他開價萬兩,我也不會點頭!”
她可以窮、可以卑微,但是這身傲骨,是絕對不容許任何人侵犯的。
他甭以為有幾個臭錢便能打動她的心,她寧可餓死、窮死,也不會接受他那張虛偽的嘴臉!
“那位老爺也姓常,難道……”夜蒲這時才想到,當時叫價最高的那位老爺也姓常,而且一見著她,便激動得老淚縱橫,不過,說真的……哭得還真是有點假呢!
“他是我爹的堂弟!彼藓薜氐。“當年他見死不救,你說,依我的性子,怎么可能答應他的要求?”
她絕對不會忘了他當初是怎么見死不救的,她寧可一輩子都不再雕版畫,也不會成為他的搖錢樹!
“原來如此……”還有這一層因緣哪!“我會找時間同六少說這件事的,說不準他聽完后,便會答應讓你繼續雕版畫呢!”
“是嗎?”她疑惑地抬眼瞪著他!翱伤麨楹螘粶饰依^續雕版畫?”
因為怕她會離開嗎?這太沒道理了吧!
他不是向來厭惡她得緊,一見著她便非得要嘲諷幾句?
“這……”他搔了搔頭,笑得有些無奈!暗靡柫俨艜獣!
橫豎八九不離十,肯定是同她有關,然而這事……說不得,說不得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