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魅,稀稀疏疏地透過紙薄般的云層,詭譎地透著腥紅的色澤,篩落到地面上的殺戮修羅道。
“現下情況如何?”
玄煚策馬如電地來到軍營,迅即跳下馬奔入里頭,望著一臉愁云慘霧的將士,他一把搶過地圖。
“我軍已大略抵擋住旗軍了,但采雙翼夾攻,似乎不能阻擋他們太久……”其中一名老將支吾其詞道。
“為何已被鉗制的清軍會有余力突襲?”他怒然丟下手中的地圖,憤而走出帳外,望著一片幽黑大地里挾帶如鬼火似的火光,震耳欲聾的鼓聲起伏疊落,擾得他心神不寧。
該死,這敗陣的旗軍明明已是他的囊中物,是他手到擒來的獵物,為何現下又無故冒出了變數?
“是鑲藍旗救援到來……”
“該死!為何鑲藍旗到,沒有半個人通知我?”他怒不可遏地怒罵著。
是玄燮手下的鑲藍軍,難道他來了?
玄煚瞬地靜下心,想起八年前的同盟酒,突地憶起他們當年所立下的誓言,說不準只要他找上玄燮把話說清楚,反倒可以指揮鑲藍軍直接北上。
他頓時笑開。不是八旗勁旅,只是一個單位的旗軍,況且又是玄燮手下的兵馬,還怕他不能扭轉乾坤?
“將軍?”一旁不知所措的大將們問道。
他們不懂,為何他方才還一副震怒不已的模樣,現下卻又莫名的自顧自的笑咧了嘴?
“備馬!”他冷然瞅視著他們。
這平西軍真是一群無用的烏合之眾,相較于旗軍的兵多將廣,他們實在是貧瘠得可以,莫怪當年會自動開山海關迎大清入關,這一切不過是他們咎由自取、自取其辱罷了。
倘若現下沒有他!早不知道這潰不成軍的平西軍已流落到哪里去了。
幾名大將聞言,迅即為他備上他的愛馬,望著他颯然武姿,駕著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沖入山下的戰亂之中。
“哼,就讓他們自相殘殺,咱們再坐享漁人之利!毕惹澳敲优车拇髮⑼坏刈兞四樕,顯得矍爍有神。
“是啊,橫豎咱們伺候這個韃子貝勒也夠久了,也該是除去他的時候了!逼溆嗟膶⑹扛胶托Φ。
“等著準備酒宴洗塵了!”
“是啊、是啊!
一干人放肆狂笑,魚貫入帳,卻不知漁翁得利,到底誰才是漁翁,誰才是獵物?事情沒有到最后,又怎知誰勝誰負?
***
玄煚在電光石火之間,來到殺戮修羅地獄中,策馬沖入血腥洗滌中,高舉手中的長劍,在一片隱晦暗夜間,不分敵我地揮著銀光,除去擋在他面前的人,待他即要沖入兩軍交戰中心點時,卻驀地在西側翼邊,發現一匹馬兒上頭載著兩個人,心中疑慮頓生,驀地策馬轉往西側。
“福晉,不用擔心,咱們就快回營區了。”鄂圖泰即使身負重傷,仍不敢遲疑地策馬狂奔。
德孋沒有回話,無神的水眸頻頻往回探,像是百般不舍似的,但身負的責任卻又不允許她再遲疑。
或許,八年的離別便是意味著兩人的緣盡了,既是無緣,再強求亦是無謂啊,
現下她該擔憂的不是玄煚,而是為支援而來的鑲藍旗軍,她到底該如何對玄燮說明這一切?一旦說了,便是定了玄煚的罪,她到底是該說還是不該說?
她斂眸睨著這殺戮血腥的戰場上,揮灑著濃稠的腥紅血液,閃耀著妖詭的銀光,此起彼落的哀號聲撼動整片泣血大地,甚至掩過了震天般響的鼓聲與吆喝聲,然而她卻自私地沒有一點悲哀。
不知是征戰數回,她已習慣了殺戮所伴隨而來的代價,還是因為她的心中只滿滿地充塞著玄煚的身影,想著他的怒、他的喜、他的殘虐、他的無情;盡管是那樣令她心寒,但這卻是八年來最鮮明的影像,是真真實實地存在她的面前,而不再是夢,不再是虛幻的魅影。
她好想再多看他一眼,盡管不是他的笑臉也無妨。
德孋百感交集的轉過頭去,卻驀地看到一抹銀光快速地朝他們逼近,不過是須臾間,已然只落后幾個馬身,眼看便要追上來了。
那抹人影在手中長劍的森冷銀光下,照出一張恍如鬼魅似的怒容,令她不禁喊出口——
“玄煚!”
前頭的鄂圖泰聞聲一愣,回首一睨,隨即雙腿蹬向馬腹,逼使馬能夠再跑快一點,F下還不行,還差一點,還差一點他們便到達自個兒的營區了,他怎么能在這里出了紕漏?
可是,他明明是沿著戰地周圍過的,為何仍是被他給發現了?
“鄂圖泰,你好大的膽子!”玄煚半坐起身子,怒然揮著手中泛著森冷銀光的長劍,待逼近他時,驀然揮下,卻被他閃過,但他暴怒下所擊的劍氣卻仍是逼得他吐了好幾口鮮血。
“貝勒爺,請恕鄂圖泰無禮,但福晉是我軍的統帥,鄂圖泰盡管舍棄這條命,也得將福晉送回營區!倍鯃D泰口中噙著血,仍是不愿放棄地直往前走。
“住口!”玄煚怒目而視,揮劍欲再擊,驀地發現德孋不知何時已擋在鄂圖泰身前,令他隨即收手,一顆心跟著她危險的動作而震動不安。
“煚,別殺鄂圖泰,你不可以殺他!”德孋淚如雨下地斥喊著。
為何非要弄到這種地步?他們兩人曾經是那么親密的主仆啊!像是兄弟一般要好,為何今日卻非得在戰場上爭個生死?
“你走開,我定要殺了他!”玄煚怒瞪著德孋,冰冷的眼眸里是一片死寂詭譎,噙著妖異的邪魅。
好一對狗男女,他非要殺了他不可!
“不!不讓!”德孋側過身子,瘦弱的身子只依靠著雙手支撐,奮力擋在鄂圖泰身前。
“你……”他緊咬著牙,冷厲的俊臉帶著鎮人的邪氣。“別逼我,否則我連你一塊殺!”
德孋無言地蹄著他,不疾不徐地閉上眼,等著他的劍取走她的性命。這樣的相處,她真的覺得好累,要她殺了他,倒不如讓他殺了她,她倒還覺得快活一點;活在這亂世之中,能夠死在所愛的人手下,亦是一種奢侈的幸福,是不?
玄煚怒目炯炯地瞪視著她,手中緊握的長劍正嗜血地等待著!但他卻遲遲下下了手,驀地一旁閃出一道凌厲的刀影,迫使他連忙縱馬閃過。
“大膽!”
來人揮著大刀,隔在兩匹馬之間,逼著玄煚策馬往一旁退去,頓時揚起一陣黃沙。
“濟善!”玄煚瞇起危險的妖詭眸子,驀地發現眼前的人正是鑲藍旗副將濟善。怪了,為何不是玄燮?
“你是誰,竟敢直呼我的名?”濟善莫名地蹙緊濃眉,不懂他怎會知曉他的名字。方才他明明見他對著鄂圖泰攻擊的,遂他認為這人必定是賊將,不過既是賊將,初次交手,他怎會知曉他的名?
“玄燮呢?”他又問。
“放肆,竟敢直呼貝勒爺的名諱,你找死!”
黑暗之中,濟善揮著長刀毫不留情地直往他攻去,孔武有力的刀身擊在玄煚單薄的劍上,頓時令他發現這人的內力深厚,甚至連手中的劍都充滿殺氣。
“啐,不過是小小副將,豈容得了你說大話!”玄煚怒瞪著他,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冰冽的眸子像是嗜血的詭邪妖獸般,激射出懾人的光芒。
“大膽!”濟善雖聽聞此人的聲音感覺極為熟悉,卻已將他當成敵將看待,揮下的大刀更是毫不留情地往他身上幾個弱點擊去,而凜冽落下的刀氣更是氣勢萬千地破空而去。
“鄂圖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叫他們別打了!”德孋猛地跳下馬,紛亂的心跳不知為誰。
“福晉,快上馬吧!這里太危險了!倍鯃D泰策馬來到她身邊,欲拉她上馬,卻被她揮開。
“不行,我不能讓他殺了玄煚!”話落,她旋即拔腿往兩人決戰點奔去。
這片惡夜大地,是邪魅叢生的殺戮修羅場,任何人都可能在這里喪生;但她的玄煚絕對不行,不管他是心地殘虐,不管他是逆天而行、叛地而殺,滿懷罪無可追的罪惡,她也希冀他活下去。誰都可以死,但她絕對不能讓玄煚死去!
“福晉!”鄂圖泰見狀,立刻策馬跟在她身邊,不敢輕舉妄動。
德孋來到距兩人不到一丈的距離,眼見一道道凌厲無情的刀氣揮出,劃開她的衣襟,她仍是不為所動,等待著玄煚若是體力不支,她便可以為他上陣除去后患。
才思及此,玄煚驀地發現她的身影,眼看著犀利的劍氣揮下便會傷及她,令他不禁將氣往回收,登時震得他手臂上的血管爆裂,口中吐出一大口黑血,在馬背上搖搖欲墜。
濟善見機不可失,趨上前去欲給他最后一刀,卻沒想到大刀落下,傷的人不是玄煚,而是不知何時護到玄煚身前的德孋,驚得他趕緊側開刀身,卻已來不及……
“德孋!”
玄煚驀地大喝一聲,只見德孋身子一軟,滑落在馬下。
仿佛用不著思考似的,玄煚旋即跳下馬背,盡管他亦身受重傷,卻只憂心為他受下一刀的德孋。
“福晉!”鄂圖泰驀地趕到一旁,見到這一幕,不由得罵向濟善:“你是瘋了不成,竟然揮刀攻擊鑲紅旗將軍!”
“我是要殺另外一個人的,孰知她竟然……”濟善下馬,一臉不知所措。“那個人要對付你等,他必是敵將,遂我便要拿下他,豈知她——”
“他不是敵將,他是本座的夫君,是鑲紅旗的正主子玄煚貝勒,難道你不識他了嗎?濟善!”德孋氣若游絲地喝道,雙眸緊盯著鄂圖泰,不容許他泄露了任何事情。
“他是玄煚貝勒?”哎呀,難怪他會知道他的名了,以往玄煚貝勒與他的主子玄燮貝勒是走得最近的,他自是知曉他的;不過,玄煚貝勒已然失蹤了八年多,為何會出現在這戰場上?難道真給萬歲爺猜到了?
倘若是的話,那他這下子真是死定了,先傷貝勒爺在先,傷了福晉在后,盡管他有十條命,也不夠萬歲爺責備。
“孋兒,你別再說了!”玄煚瘋狂地為她點上周身幾個大穴,卻發覺她身上的脈動躁亂不安,沾上黃沙的大手不斷地撫過她淌著血的唇邊,一顆心亂得像是失去平衡,怎么樣也無法平靜。
為何會發生這種事?他不要她死,他真的不要她死。
“煚,回頭吧,我會要鄂圖泰什么話都別說,只求你回頭——”她猛地嘔出一大口血,無力地癱倒在他懷里。
“不要再說了!”他緊咬著牙,感覺一股無以遏抑的酸澀襲上心頭,濡濕了他的眼,卻又感覺到一股妖詭的邪魅直沖上他的腦門,像是要左右他的心念似的,晃動著他的心。
“八年前,倘若不是我多事,你又怎會被擄走?遂我向萬歲爺進言,要萬歲爺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可以習武練箭,直到我變強得可以獨當一面,萬歲爺才將鑲紅旗交到我手中,讓我代替著你;而其間,全是鄂圖泰幫著我的,遂你絕對不能誤解我與他之間的關系……”像是交代遺言,德孋將事情一件件解釋著。
“好了,我都明白了,你不要再說了!彼煅手酀淖涛栋殡S著幾欲發狂的邪魅分化了他的理智。
“方才又是我誤了你,倘若我不要多事,現下也不會……”她驀地顫動著身子,像是斷了線的風箏,只能隨風打轉,卻無力控制自己的方向!拔疫有好多話想同你敘舊,只可惜我們一直沒有機會能好好談談,我們之間一直只有戰事,只有領兵對望的戰役,其余的,在你心中像是多余的……”
倘若她知曉兩人重逢的時間是恁地短暫,她絕不會還想著萬歲爺,想著黎民百姓,想著一切與她不相干的事。
她是個將軍,但她也是個女人,為何要讓她同時背負這么多的痛楚,逼得她左右為難、柔腸寸斷?她不過是個尋夫的女人,什么護國的宏愿皆與她無關,她原本便是為了玄煚才出征的,不是嗎?她只想要回他而已……
“我們可以一同回到京城,回到玄燁面前,不管他要如何責罰我,我都無怨,我只要有你的陪伴,今后會變成如何,都無所謂了!彼闯卣f道。每說一句話,身上便起了一陣錐心刺骨般的痛楚,像是刀剮,更像是蟻鉆,痛得他幾欲瘋狂,然而這樣的痛,卻不及失去摯愛時的痛,仿佛這個世界亦會隨著她的死去而消逝,他又何必留下?
盡管身上的邪魅待地吞噬著他的神智,他全都可以將之擊潰,只要她還活著,他可以拋棄一切,甚至是蟄伏在他心中已久的鬼魅。
“真的嗎?”德孋喜出望外地漾起笑容。
“真的!彼兜赝龐擅赖臓N笑,頓時發覺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沒有見到她的笑,只見到愁眉不展的她,只見到怒目相向的她,卻沒見到最令他夢寐寤之的笑。
是他剝奪了她的笑,是他置她于痛楚的地獄之中,然而他卻到現下才明白這一切。他為何不信任她?是被鬼魅蟄居太久,令他忘了如何去愛一個人,令他忘了自己是多么地愛她,甚于自己的生命。
“即使孋兒化作幽魂,也會回到你身邊,望著你回歸我朝,回到孋兒最熟識的玄煚……”她燦笑著,剔透的淚水不斷落下,經由月光乍現的銀光照映,才令玄煚震懾于她的死氣纏身。
“不準你死,你死了,我便要毀掉這個世界!我不想活了,這個世界便要給我陪葬!”他怒然喊道,悲痛的眼眸里詭邪不再,懾人的鬼魅不知在何時消失,此刻的他純然是一個為愛傷神的男子。
“煚……”德孋不由自主地戰栗著,雙手無力垂落于身側,已然昏厥。
“你要活下來,一定要活下來,讓我贖罪,你不可以就這樣走了!”他聲嘶力竭地吼著,令萬物悲慟,令天地鼻酸。
而一旁直看不懂的濟善卻驀地走到他倆身旁。
“屬下該死!彼S即跪下。
“你也知道你該死嗎?”玄煚怒瞪著他,盡管鬼魅不在,卻仍是懾人的邪氣盈身。
“不,屬下是憶起了在出征之際,萬歲爺曾命屬下帶著兩樣物品,要屬下務必要交給玄煚貝勒。”濟善話說完,不敢有所怠慢,隨即自懷中取出一封密函與一小瓶藥。
“這是什么?”玄煚戒備地接過。
“是萬歲爺的密詔與御內還魂丹。”
玄煚挑眉睨著他,隨即打開密函,望著上頭的字,心頭不禁震動數下。
玄煚:
快快讓德孋服下還魂丹,免得誤了時辰,還有,朕等著你取下吳世番的首級回宮,等著你的捷報,也等著你回來襲爵。
他簡直不敢相信,拿著密函的雙手不斷地顫抖。難不成他早已經知道這一切了?可是盡管他是多么神通廣大,又怎會料得到德孋現下的情況?鑲藍旗領命自京城到長沙,這一段時間,他怎能預測到這一切?
不管了,事不宜遲,先讓德孋服下藥吧!心里正思忖著,他便倒出一顆藥丸咬碎,再俯身渡入她口中,強迫她服下。不到半刻鐘,已見她的神色恢復正常,連脈象也平穩多了,他才深情地注視著她,驀地對一旁的濟善下令:
“濟善,領兵直攻山頂,先滅了敵軍之將,再逐一將散兵殺絕。”他下達命令,意味他折服了,光是玄燁的神通廣大救了德孋的命,便足以令他愿意以命效之。
擁有她,是他生存下去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