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得了,是一種幸福;忘不了,是一種痛苦。
在錐心的痛楚中醒來,暗虛睜開酸澀的雙眼,映入眼眸的天色早已昏暗得令人分不清天南地北,只有蒼茫的隱晦天際閃出幾許星光,可以讓他確定自個兒身在荒野中。
他眨了眨眼,忘了自個兒怎會在荒郊野外,才想要起身,卻發(fā)覺懷里有著重物,他先是一楞,隨即回神,想起在山道上為了要救赫連煖煖而掉落山谷的那一幕。
煖兒!
四周昏暗,他只能用雙手檢查她的身體是否有礙,不消一會兒,他發(fā)覺她的身上只有幾處擦傷,無其它的大礙,懸著的心總算落定,不再焦躁不安。
沒想到會遇見她的,命運卻將她帶到他的身邊,而兩人之間的情勢卻變得如此不堪,她居然想殺他!在闊別十年后的今天,她居然拿著匕首刺入他的背,只為了救關(guān)仁郡,真是諷刺!
倘若他真可以把她給忘記的話,或許他便不會掙扎得如此辛苦而令泰 起疑,但若真要他殺了她,倒不如由她親手解決了他的生命。但這一條命,現(xiàn)下還不得,得等他把整個一刀門都給滅了才成。
然后,他會把這一條殘命交予她,任她愛怎么發(fā)落便怎么發(fā)落,能死在她的手上,會是一種無憾的圓滿。
煖兒!
不管她已變成什么模樣,不管她是否因為愛慕虛榮而委身花樓,不管她是否因為攀權(quán)附貴而加入一刀門,他全都不想怪她了。畢竟滄海桑田,他也不再是當(dāng)初的自己,又怎能要求她和以往一樣?
在門主救起他,將他自黃泉幽谷中救回人間的那一刻,他便已經(jīng)放棄了赫連之名,忘卻了過往紅塵,墜落修羅道中幻化為嗜血惡鬼;殺伐掠奪是他為了回報門主恩澤所付出的代價,更是他為了血洗一刀門所做的預(yù)備工作。
這一切全都是為了一刀門,全是為了殺了他爹娘的一刀門!
“唔……”懷中的嬌俏人兒像是極不舒服地蠕動了下,旋即張大瀲滟勾魂的麗眸睇著他。
赫連煖煖呆楞了會兒,眨了眨眼眸,倏地爬起身,小手貼在他的胸膛上!拔覀冊谀膬?”她囁嚅地問,顯示她還記得一切。
她記得馬兒像是發(fā)了瘋的踢踏著,將她和暗虛全都摔了出去,在撞上山崖之前,他以足點壁,又跳下山道,然后馬兒朝他們沖撞,他們好象跌落山谷底下……
天,那么高的地方,他該不會……“暗虛、暗虛,你還好嗎?”
她的小手不斷地?fù)嶂男靥,瘦弱的身子在他結(jié)實的身軀上磨蹭,逼他不得不抓住她放肆的小手。
“我沒事!眱扇司o緊地相貼,再也沒有空隙存在其中。
她還是當(dāng)年不解人事的小丫頭,看來在蘇州花樓的日子并沒有影響她太多,她仍是當(dāng)年中規(guī)中矩的煖煖。
“你有哪里疼嗎?”盡管手被他握住,她仍是低下頭,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檢視著他的傷。
她沒想到他會救她,更沒想到自己竟會傻得拉住馬鞍,讓馬兒受了驚嚇,才將他們甩到這山谷底下;倘若他真的受了重傷的話,要她如何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不管他是不是十惡不赦的搶王,橫豎他是救了她,她總該要還他一份情義的是不?不過,話又說回來,他根本就沒必要救她的。她是一刀門的刺客,他心底也明白,他根本可以漠視她的安危,何必為了救她,連帶著也讓自己遭殃?他是個惡鬼,不是嗎?
然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反倒像極了江湖中仁厚的俠客,有點像是恕行少爺。
恕行少爺?
赫連煖煖驀地一楞,突地想起今早自個兒欲救大師兄之時,大師兄像是急著要告訴她什么似的。由于當(dāng)時太慌亂了,遂她壓根兒忘了這件事,現(xiàn)下回想起來,只記得他好象喊了聲——恕,難道是指恕行少爺?
是了,她記得很久以前曾聽恕行少爺提起大師兄的事,可見大師兄定是見過了恕行少爺,也莫怪當(dāng)他近看暗虛的時候,會錯把他當(dāng)成他。
“好了,別再亂碰我了!卑堤撀曇羿硢〉氐,難以遏抑自下腹傳上來的燥熱感。
“你真的好象恕行少爺!边@不是她第一次這么感覺,而是當(dāng)她看見他出現(xiàn)在天險闕的大廳里時,便錯以為他是她朝思暮想的恕行少爺。
暗虛聞言,倏然發(fā)怒。“別把我和那個男人相比!”
難道她起疑了?該死,他不應(yīng)該讓關(guān)仁郡多說廢話,讓她無端起疑。
真是不該與她相遇,更該在第一眼初見時,便讓她逃出他的生命,而不是貪婪地領(lǐng)她進(jìn)入這血染的世界,貪戀那薄弱的滿足。他不再是他,他不想讓她知道赫連恕行已不再是赫連恕行;他不想破壞她的美夢,不想讓她知道他是恁地邪惡;不想讓她知道,他為了活下去,已將身為人的良善全都摒棄。
他是暗虛,從此以后都將以這個名字活下去,這世上不再有赫連恕行!
“我知道……”是的,他怎么會是恕行少爺?倘若他是的話,又該怎么解釋她收到的骨灰?如何解釋他為何不回到她的身邊,為何不愿與她相認(rèn)?
是因為他們太相似了,而她又太思念了,遂將他錯認(rèn)。
“休息吧,無論如何,總得等到天亮才能離開這里!彼拇笫州p輕地將她帶進(jìn)懷里,汲取她迷人的香氣。
甫帶她回天險闕時,他是打算遠(yuǎn)離她,是打算讓她恨著他的;要不然便是將她囚在天險闕里,當(dāng)他想念她時,只有遠(yuǎn)遠(yuǎn)地睇她一眼便以足夠。然而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愈來愈克制不了騷動的想望,才會邀她到大廳表演,孰知無心之過竟會演變成非將她遣出天險闕不可的結(jié)果。
這夢寐以求的身軀,是支撐他活下去的源泉,他是多望希冀可以與她共度白頭,但待明天,他會將她徹底地摒除在他的生命之外。否則再這樣下去,他怕自己會把持不了;他怕會背叛了黑焰門,帶著她雙宿雙飛;他怕會因為她而忘了家仇血恨,只惦記著兒女私情……
* * *
“暗虛,你覺得怎么樣?”
他的耳畔傳來赫連煖煖焦急擔(dān)憂的聲音,小手還不斷地在他的身上東觸西碰地拉回他的神智。
該死,他不是說過了,別隨便碰觸他的嗎?
暗虛蹙緊眉頭,才要睜開眼,卻發(fā)覺雙眼像是著火般的灼痛,而身體更像是被撞擊過了一般,痛得他只能暗自咬牙,狼狽地喘息著。這是怎么回事?
“你的身子好燙,你是不是發(fā)燒了?”赫連煖煖瞧著他,玉白的小手在他的額上擱了又放、放了又?jǐn)R,只知道他身上的熱度高得嚇人,卻又無計可施。
才剛天亮,她已到附近探了一下路,卻發(fā)覺這兒是谷底,要回到山道上則必須攀上崖壁?茨嵌妇纳奖,她知曉自己是爬不上去的,而他又受了傷,這下子該怎么好?
暗虛咬著牙根,倏地坐起,只覺得全身沉重有如千斤。“我沒事,只是背后的傷口又撕裂了!卑顺墒撬ぢ涔鹊椎臅r候,又扯傷了原本的傷口,造成傷口發(fā)炎,才會引起高燒。
“可是你……”看著他過分紅艷的俊臉,她不禁又將玉白的柔荑撫上他的額。
他不自然地啐道:“都說沒事了,還在婆媽個啥勁?”可惡,她愈是接近他,他愈是放不開她。
不成,他定要趕緊回到山道,將她安然地送下山,要不然說不定他會就這樣帶著她遠(yuǎn)離這喧囂紅塵。
“真的沒事嗎?”她不信。
暗虛輕嘆了一口氣,隨即站起身。盡管眼前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他仍是執(zhí)意往前走,想要巡視這四周是否有路可以回到山道去。
赫連煖煖見狀,隨即跟在他的身后,向他說明:“要回到山道,只能攀著崖壁上去,但是你……”
暗虛倏地停步,仰眼放望四周,發(fā)覺她的話屬實,不禁泄氣地垂眼;他的身上有多處傷痕,再加上背上她所留下的傷,若是要攀上崖壁,已是有些困難,更何況他的身邊還有著一個她。
他緩步走著,卻聽到水流的聲音,才想要向前一步,卻被糾結(jié)的樹根給絆倒,踉蹌地跌坐在地上。
“你還好嗎?”
她嚇得向前攙扶著他,卻被他無情地拍開手。
“我好得很。”他悶悶地回著,不愿讓她發(fā)現(xiàn)他的狼狽,然而一抬眼見著她無措愧疚的模樣,他的心不禁軟了。“我聽到水流的聲音,這兒有水源嗎?”
既然她已經(jīng)勘察過了,想必她應(yīng)該知曉。
“有,前頭有個湖泊,正巧在山谷的正中央!鼻扑敢獯罾硭唤忧拥匦χ,“我真笨,你一定是渴了是不?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去舀一些水來!
話落,她隨即轉(zhuǎn)身跑離,他不禁莞爾。
她還是跟以往一樣,想到什么便做什么,也不等他把話說完。
“水來了!”不消一會兒,便見到她從林子里竄出的身影,小小的手里捧著水,也滴著水,氣喘吁吁地跑到他的跟前,將雙手?jǐn)[在他的面前催促著:“快,要不然水要滴光了!
暗虛一楞,灰綠色的眼眸睇向她如白玉般無瑕的手心,再睇一眼她緋紅的粉臉,心兒怦怦直跳。
“快點!”瞧他傻楞在原地,她便直接將手心湊往他的唇邊,半逼迫地讓他喝下手中所剩無幾的水,又問:“還要不要?我這一次可以跑快一點,這樣子水便不會滴落得那么快了!
望著她傻氣的臉,暗虛情難遏抑地笑了,赫連煖煖卻看傻眼了。
天,真是太像了!
“不用了,我不渴。”他勾著笑,不似以往的邪魅懾人,反倒是像個年少孩子般的笑著。他渾然未覺,心底只想著:她為何不找個大一點的葉片盛水,卻傻得用雙手代替,全然不知赫連煖煖已折服在他的笑靨下。
“哦……”她傻楞地調(diào)不開視線,總感覺他便是恕行少爺,卻又想起他的身體不適,便拿起系在腰間的手絹擦起他的臉!澳愕哪樣悬c臟了,我替你擦一擦,這樣子,你會覺得舒服點。”
“嗯。”枕在樹干上躺著,臉上感覺陣陣濕意緩和了急燥的火,令他的唇邊惑人的笑忘了收回。
“暗虛。”她瞧得著迷,發(fā)覺當(dāng)他這樣子笑的時候,一點也不像是江湖中盛傳的惡鬼搶王。
“嗯。”他合上眼,感覺那沁涼的濕意隨著她纖指的移動,驅(qū)走了難抑的熱氣。
“你為什么要毀了一刀門?”這是她深藏已久的疑問,然而直到現(xiàn)下她才敢問出口。
印象中,一刀門是江湖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門派,在待人處世上絲毫沒有任何不妥的地方,江湖上的人對一刀門的評價亦高,她不懂這么好的門派,他怎么亟欲消滅?
“那你又是為了什么替一刀門賣命?”他睜開眼反問。
他的心中有太多的疑問,怕知道會令自己更忘不了她,遂他選擇逃避,不愿得知更多屬于她的消息。他記得當(dāng)年,當(dāng)自己在天山山腳下幸遇黑焰門門主將他救回時,他便急著打探煖煖的下落,而門主為了讓他安心,便替他打探煖煖的下落,才知道她已委身花樓,而赫連鏢局則在一夕之間遭逢遽變。
回憶里有太多的不堪,令他不愿再多回想,然而不愿回想?yún)s不代表他不想知道實情,尤其在他得知她是完璧之身后。
“這說來可是話長了。”她淡淡地笑道,“我原本是個孤兒,連自個兒的爹娘是誰都不知道,只能在街上行乞,然而有一天卻遇到了一對好心的老爺和夫人將我?guī)Щ丶茵B(yǎng)育!蹦鞘撬@一輩子最美麗的回憶,她總是在午夜夢回時想著、哭著。
“然后呢?”他沉著氣問。
“老爺和夫人對我很好,而對我最好的則是少爺,就是那一個長得和你極相似的恕行少爺!迸滤欢眯牡亟忉!吧贍敽芴畚遥踔链蛩愦壹绑潜阋⑽疫^門,但是……”
“如何?”
“老爺原本是一刀門的弟子,但因迎娶了西域外族的夫人,遂被一刀門逐出師門。而十幾年后,一刀門卻捎來信函,要老爺夫人和少爺一道前往宗親會,而我便留在老爺經(jīng)營的鏢局中等待。
然而,才過沒多久,赫連鏢局便遭血洗,倘若不是老管家將我藏入水缸里,只怕我也無法逃過這一劫。而后,我為了攢埋葬鏢局上下數(shù)十條人命的銀兩,便進(jìn)了花樓打雜,邊等著少爺他們回來,但我等了好幾個月,只等到三壇早已冰冷的骨灰……”
說到最后,她的聲音啞了,清澄的眸子亦染上水氣。然瞧他眉頭深鎖,她便又續(xù)道:“一刀門的人快馬通知我,赫連一家三口早已死在前往龍首山的半路上,也替我?guī)Щ毓腔,而傷心之余,我便落入花樓,每天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直到我上天山!被蛟S是老天憐她命運乖舛,遂讓她遇上了一個與恕行少爺相似的人,讓她可以稍解相思之苦。
“一刀門沒有好好地待你,甚至還將你送上天山?”
灰綠色的眸子迸射出詭譎邪鷙的光痕,令她沒來由地一顫。
很好,他總算弄明白這一切了。好一個一刀門,居然顛倒黑白,隱瞞了事實的真相,讓她傻傻地替他們辦事。他們根本是要逼死她!
不過如此一來,他也算解開了困在心底的疑問,總算知道她并沒有背叛他,她只是被謊言遮蔽了眼,才會天真地以為一刀門是恁地仁心俠義。而他卻因為沒有去證實真相,就這樣無端恨了她十年。倘若不是她說起的話,他一輩子也不會知道真相。
“不是的,我并不是一刀門的人,我不能要求他們收留我,而這一次上天山亦是我自愿的,不關(guān)他們的事!鼻扑樕E變,她不禁趕緊為一刀門說些好話,希望可以藉此解開兩門恩怨!澳悄隳?你為什么會那么恨一刀門?”
她可以感覺到他不是那么壞的人,一定是有所誤解才會導(dǎo)致誓不兩立的對峙。
“家門血恨,不共戴天的仇怨!”他咬牙怒道。他無法原諒他們,先是假藉宗親會的名義騙他們回龍首山,接著在半路上截殺他們,甚至想對他們趕盡殺絕。倘若不是因為娘努力抵抗,帶著他一路往天山跑,只怕連他也已慘死在他們手中。
不過,他們不會猜到他是搶王,不會知道這多年來一直阻擾他們的人,便是自地獄回來討債的他!
“是真的嗎?”她一愣。不可能的,大師兄是那么地疼愛她,而掌門師伯亦待她十分禮遇,一刀門又是江湖上的名門正派,怎么可能會做出那種事情?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誤會了才是,她定要將誤會解開不可!鞍堤摚阋欢ㄊ钦`會了!
“誤會?”他突地仰頭大笑!斑@樣的血海深恨豈會是誤會?你以為我真是善惡不分的人嗎?”想要同她說明白,但在說明白之前,他必須向她坦白身份……不,赫連恕行早已死了!
“但是……”
“不說了,我想要找些吃的。”他旋即站起身,戲謔地勾起笑!罢f不定就是因為你這么聒噪,你心愛的恕行少爺才會不愿意帶你一道上龍首山!
他慶幸當(dāng)年沒有硬將她帶上龍首山,要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
“胡說,我對恕行少爺才不會如此。”她羞紅臉嚷著。
“滿口少爺、少爺?shù),你說得不煩,我聽得都煩了。有哪一個女人會這樣子喚自個兒夫君的?”他很開心總算轉(zhuǎn)移了話題。
“我……因為他是少爺,我才這樣喊他的,不過他也不喜歡我這樣喊他!彼康赝O履_步,“倘若這一生還能夠再見到他,我一定會喊他一聲恕行,像是一般的夫妻那般,然后再告訴他,我很后悔沒有讓他知道我是如此愛他!
暗虛聞言,乍然停下腳步,不敢相信會在此情此景中聽到她深情的告白;原來在她的心中,他不只是個少爺,亦是她心有所屬的人……他還以為她是為了關(guān)仁郡而上天險闕的。過了半晌,他猛地回身訕笑,“那又如何?他早已死了,根本就聽不到!
赫連煖煖一楞,沒料到他會這么回答。
只聽到他又道:“倒不如跟在我的身邊吧,讓我好好疼你。”
“但是我不能跟一個和一刀門作對的人……”她吶吶地說著。
“那真是太可惜了!
話落,他的身影隨即消失在綠意盎然的林子里,只余呆楞不解的赫連煖煖。
她像是著了魔般,在他的面前道出了壓抑十年的悲楚心事,而他愀變的神態(tài)卻令她不知所措。他太矛盾了,一會兒要她走,一會兒又要她留,而方才的笑,更是像極了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