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寧宗年間
天才剛破曉,住在臨安城西的王媒婆卻已經起床梳妝打扮,嘴里還不住哼著小曲兒,心情顯得愉快極了。
王媒婆,臨安首屈一指的媒婆,提起作媒娶親,臨安城上下所有人都會想到她,聽說她做過的媒,上從貴族、官家,下至商賈、平民,沒有千對也有百對,連當今宰相千金的婚事都少不了她呢!
雖然王媒婆做了這么多媒,成就了無數好姻緣,但有件事卻一直讓她此以為憾,那就是沒能替鼎鼎大名的江南四公子作媒。
何謂江南四公子?
沒聽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古有孟嘗今有江南”,這江南可不是魚米江南,而是指江南四公子。
眾所皆知江南有四大家:執全江南、乃至江北點心牛耳的玉家“玉品齋”,后欽賜為“御品齋”;總湘繡大成的練家“湘坊”;統天下書籍典藏、紙品之最的文家“紫宣堂”,以及理古今音律之譜的樂家“揚音閣”。所謂四公子,正是“玉品齋”的玉穆,“湘坊”的練錦、“紫宣堂”的文昊和“揚音閣”的樂揚。
這四公子論相貌自是不必談了,個個風流倜儻,卓爾不群;論學問,四人皆是兩榜進士出身,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詩詞歌賦無所不精;論家世,江南四大家還不夠瞧嗎?有人這么說,“娶妻當娶五姓女,選婿當選四公子”。幾乎所有江南的名門淑女、公侯千金,無不以嫁四公子為生平大愿,而放眼大江南北的王侯商賈,莫不視四公子為乘龍快婿,所以每天到四大家提親的媒婆絡繹不絕,甚至踩壞了好幾個門檻,但迄今仍無人能談成親事,這當中自然包括王媒婆在內,為此,王媒婆在經過月老廟時總不夠嘀哺咕咕,抱怨上好半天。
但或許是月下老人聽到了王媒婆的哺咕,也或許是王媒婆的名號實在太響亮,那四大家竟然不約而同找上門來了,而算算時間,今天應該就可以將四大家的親事說定,這怎么能不讓她高興呢?
想著,王媒婆又哼起小曲兒,一面穿上紫背子。提到紫背子,王媒婆可神氣了,這全京城,可只有她王媒婆一人夠得上格穿紫背子,至于其他二流、三流乃至不入流的媒婆,可只能拿著青涼傘遮遮風避避雨,想穿紫背子……哼!等下下下輩子吧!
眼看時辰將屆,王媒婆趾高氣揚地坐上軟轎往“玉品齋”方向而去,臨走前不忘繞進素有媒人巷之稱的西小衙,讓那些閑得猛嗑牙的媒婆瞧瞧,她王媒婆可正要給江南四公子作媒哪!
轎子搖搖晃晃走著,還沒到“玉品齋”,王媒婆大老遠便看見了那斗大的欽賜“御品齋”三字,因為這是皇帝老爺吃了玉品齋的糕點,連聲贊好,特賜名“御品齋”,并令玉品齋按時進貢、差人進御膳房做事,讓玉品齋本就響亮的名號更加如日中天。
王媒婆大搖大擺進了玉府,見著了正在大廳里走來走去的玉老爺子。
“老爺子萬福,王媒婆給您請安來了!”
乍見王媒婆,玉老爺子臉上的不耐煩頓時化成著急,“如何?那蘇老頭兒的意思如何?”
王媒婆笑得嘴都合不擾,“當然是一個字,好!好!好!老爺子肯娶他閨女當媳婦兒,這是他前世修來的福,他還有什么不好的?”
“那蘇家閨女的意思呢?”
“正如同老爺子那天所見,蘇家恬兒姑娘孝順、乖巧,除了有一手好廚藝外,更是生得沉魚落雁,我見猶憐,她爹親口允諾的事,她怎么會有意見?”
玉老爺子大喜過望,心想不但討了房手藝精湛的媳婦,還能得到蘇家餅鋪糕點的祖傳秘方,連忙命人捧來一支翡翠玉釵、一份細貼子,還有一錠金元寶,“這玉釵是送給蘇家閨女的定禮,這份細貼子煩你替我拿給親家翁,至于這元寶就是你的謝禮。當然,等親事辦妥后,另有重賞!”
王媒婆千恩萬謝,領了元寶拿了細貼子和定禮出門,直往蘇家餅鋪回禮后,再轉往練家“湘坊”。
“練老爺子萬福,王媒婆給您請安了!”
練老爺子看也不看王媒婆一眼,逕自端起參茶邊喝邊說:“楊家那邊怎么說?”
“楊老爺高興極了,您瞧,這是楊家回的細貼子!蓖趺狡偶泵f上城北楊家的細貼子。
練老爺子接過貼子,卻直接往旁邊一扔,似乎不屑一瞧,“若不是英兒不長進,堂堂練家怎么會去娶窮酸戶的女兒做媳婦?”
王媒婆知道這練老爺子素來脾氣不太好,為了兒子、女兒的事也大傷腦筋,因此只有陪著笑臉說道:“那楊家繡坊紗織姑娘的相貌和品行是老爺親眼看到的,而且她繡工獨步江南,聽說連皇后娘娘都愛不釋手,如果老爺子能娶到這一房媳婦兒,相信對老爺子和少爺的事業,一定會有所幫助的。”
練老爺子冷冷一哼,臉上仍舊沒有一絲歡喜之意,“這是細貼子和白玉簪,你拿去給楊家作回禮,至于這袋銀子是給你的!
王媒婆勉強擠出一臉笑意,領了東西后,便一溜煙往外走,仿佛那金碧輝煌的練家是會吃人的鬼屋似的。
辦好了練家的親事,王媒婆一聲吆喝來到“紫宣堂”文家。
“老爺子、夫人萬福,王媒婆給您請安了!”
文老爺子略略一頷首,“托你辦的事如何了?那天見過唐家閨女后,我家夫人非常喜歡,希望能早點將親事定下,只是不知唐家意向如何?”
“沒問題,唐家經營書鋪,以文結親,怎么會反對呢?只是……”
“只是什么?”文夫人急忙問道。
“只是唐家詩意小姐希望少爺先對上這對聯再談親事!
文夫人聞言松了一口氣,“這有什么難的?來人,把對聯拿去給少爺看。”
不一會兒,仆人拿著那副對聯回來。
王媒體接過對聯,滿意得直點頭,“少爺果然才高八斗,居然一下子就對出來了。我這就去回禮,請老爺子和夫人等著!
王媒婆急急忙忙來到唐家呈上對聯,并交換細貼子,算是完成文、唐兩家的親事。
最后王媒婆風塵仆仆來到“揚音閣”。
“老爺子萬福,王媒婆給您請安了!
樂老爺子從一排古箏里抬起頭,“等你好久了,柳家怎么說呢?”
王媒婆推出一臉笑,“柳老爺說不敢高攀!
樂老爺不禁皺起眉頭,“怎么?柳家回絕了?”
“也不是回絕,只是老爺覺得樂、柳兩家差若云泥,柳家經營的是客棧這種庸俗生意,實在不敢……”
“什么門弟高攀的?柳老爺怎么會有這么迂腐的想法?難道我是那種眼高于頂、只重門弟、不問兒女幸福的人嗎?回去告訴柳家,就說我很喜歡那柳家千金,希望她能來當我的媳婦兒,繼承樂家的事業!
那柳家千金的琴藝可是江南皆知,上過柳家客棧的人誰能不知那位隔簾撫琴、樂音動人的操琴者正是瑤琴姑娘本人?
王媒婆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又是鞠躬又是哈腰,取了定禮到柳家算是定下這門親事。
黃昏時分,王媒婆疲累地回到家,但眉宇間的得意卻是怎么樣也抹不去,她小心翼翼將四大家的親事寫在紙條上,免得自己老眼昏花,腦筋一時糊涂弄錯。
這時,一群昔日姊妹淘提著香雞酒菜上門,開門見山便是道喜:“姐姐,恭喜了,聽說你做了四大家的媒?”
王媒婆好不得意,揚了揚手中的紙條和滿桌子的元寶銀子,“可不是,你瞧瞧,王家配蘇家、練家配楊家、文家配唐家、樂家配柳家,這四門親事,簡直是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正是天作之合,但沒了姐姐,這天也不能合了。姐姐,我們幾個姐妹敬你一杯,恭賀姐姐終于了卻平生大愿!
王媒婆不疑有他,接過酒杯便一飲而盡,接下來,眾人又說了許多恭賀之詞,捧得王媒婆飄飄欲仙,直忘了今夕是何夕,很快的便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
一個月后,江南四大家同時娶親。天還沒亮,王媒婆便起床忙碌。
她先到四家走動走動,又到女方家活絡活絡,還不時叮囑轎夫仔細小心注意儀節,最后她拿出那張一個月前就寫好的紙條,看也不看就遞給眾位轎夫,“一會兒你們就照紙條上寫的去迎親,千萬別弄錯!
王媒婆心中好不得意,卻未曾發覺紙條上的嫁娶婚配離了譜……
***
臨安城里正值繁榮春色,旖旎花雨層層疊疊落在人來人往的生產者,濃郁的花香隨風飄蕩在瓦子尾巷里的文卷小鋪西廂房。
這文卷小鋪可不簡單,唐老頭子當年也是進士一名,曾任官職,晚年之后才在這熙熙攘攘的瓦子尾巷里開了間小鋪子,賣賣書卷墨畫,日子倒也是充實得緊,不過……
這里頭最不簡單的,并非這唐老頭子。
話說唐老頭子晚年得女,此女秀色如畫、無雙無儔,四歲時便博覽經史,五歲時便能吟詩作對,其聰穎天資令人贊嘆,更讓唐老頭子當場愣住,愀然良久,不禁斥曰:“此女聰黠非凡,必為失行蕩婦!”
唐老頭子以此為由,原欲將不滿六歲的女兒送往道觀修身養性,后雖禁不住唐氏苦苦哀求而作罷,卻將她囚于宅內西廂,不允她外出,更不允她再讀任何書籍,甚至杜絕后患似地絞斷女兒一雙白嫩玉指,令她從此不得再抓筆成書,無以走上風流女文人之道,再以燃香在她的眉間烙下修性的烙痕,才打消了將她送去道觀的念頭。
但是……
一日無書可讀的唐詩意便覺面目可憎,于是唐氏每日到西廂房時,總會小心地帶來一本詩冊,只為瞧女兒那單純而滿足的笑容;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重責大任落到了貼身女婢綠翹身上。
而這一晃,便已過了十幾個年頭……
“唉……”
今兒個西廂房里頭,反常地傳出幽聲嘆息。
透過大開的窗欞,片片的杏花瓣飄落在靠窗邊香案上,再調往一旁看,書冊上頭印著斗大的“曹大家傳”四字,一雙歪斜不全的玉指擱在書面上,而擁有這一雙手的主人正蹙著蛾眉,口中念念有詞。
“古者,女生三日,臥之床下……明其卑弱,主大人也……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唐詩意又嘆了一口氣,低柔得像是摻上磁粉的嗓音又淡淡揚起:“這曹大家的思想可真是累及了后世的女子……”
不全的纖白玉指翻開了藍色書皮,映入眼簾的便是讓她不解的《列女傳》,令她又瞬地合上了書皮。
真的,她真的不懂。
這些年來透過娘與綠翹的幫忙,她所看過的書舉凡“女誡”、“婦德行”、“婦女三從四德”,每一本書皆令她感到難以理解。
為何要將女子的身分貶得這么低、這么卑微無用,這么地令人厭惡自己的存在?倘若有一日,屬于女子傳宗接代的任務給男人奪去了的話,她猜想這天下的女子是否要集體自縊去了。
既是如此,又何必有女子的存在?
唐詩意下意識地望著一雙扭曲變形的玉指,再撫摸著眉宇間遮去疤痕的小翠鈿,絕美的唇角不禁漾起淡淡的苦笑;若男人真是天,那么爹絞斷她的雙手,半毀她的容貌,硬是要她修身養性,倒真是為民除害了,是不?
當年一直不懂爹為何會這樣狠心待她,直到前些年,她才慢慢地懂了;只因爹不想要個風流不羈的女兒,不想她也染上文人放縱的習性,遂在她什么都還不懂的時候,已然快刀斬亂麻地為她賜除任何未萌的事端。
她該說爹是做得對,還是該說爹不懂女兒的心?
古有紅顏禍國殃民,卻從未聽聞過女文人興風作浪、翻攪宮中棟梁,然而,爹仍是愿意相信古人所警惕之事,硬是毀了她的雙手。
這手……說毀了,倒也沒毀上十足十,只因當年娘不顧爹的命令,硬是求來再世華佗為她醫治雙手,雖然無法恢復成原本的樣子,但她還是可以題詩作畫,只可惜動作慢了些。
不過美丑對她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終年待在這西廂房內,又有誰得以看見她這一雙不全的手?還可以提筆已是萬幸,若是完好無缺,卻連一首詩都題不出來,那豈不是難堪?
這大宋雖然風氣相當開放,門第觀念早已漸漸淡逝,可是……對女人的觀點仍是如出一轍,千年不變;到底是先有爹這樣霸氣的男人,還是先有這樣鄙視女人的風氣?這問題是沒個解的,就像是問起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蠢問題一般,即使溯源而上,也找不到開了先例的人。這題是死題了,卻也壓得女人永遠沒有抬頭望天的一日。
列女傳……更是打壓自個兒同胞的始作俑者!
她不認為女人會強上男人一等,因為男人的氣力實比女人大上許多。然而,她倒不認為若是論及博古通今、經綸滿腹,女人就會經男人差。男女互補所短,互取所長,地位理應是公平的,為何卻落得女人不得讀圣賢書,不可與丈夫同席而坐,不能與父兄同飲一桌之食?
又嘆了一口氣,唐詩意將曹大家傳擺到一邊去,再自一旁的架上拿起話本,獨自沉湎于里頭文人的幽默風雅,女角的嬌羞閉塞所幻演出的情愛故事。
這是爹唯一愿意讓她讀,也是她唯一可以光明正大看的書籍,只因爹曾說過這話本的內容皆是通俗得狗屁不通,凈是詠情誦愛、故作風雅的冊子,毫無綺麗婉媚之詞,最是適合她這般的姑娘家看。
她沒否認,倒也不承認;通不通俗是見仁見智,而且,只要有話可讀,就算它是枯燥的女誡十二章,她也照看不誤,否則依她這一雙不能撥弦詠詩、巧妙繡織的玉指,關在這西廂房內,她可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了。
“小姐,小姐……”
才翻上兩頁書,怎地不巧便傳來綠翹聒噪刺耳的叫聲?合上了書,唐詩意好整以暇地端坐在案前,等著這擾人的喜鵲兒報上事來。
“怎么了?”見綠翹翹汗濕了一張小臉,氣息紊亂不已,不禁令她蹙起眉來。不是沒瞧過綠翹這丫頭失態的模樣,不過,今兒個似乎比往常更亂上一些。
“小姐……有人提親來了……”綠翹氣息尚未平復,便急著將大廳上的一切告知最疼她的小姐。
“提親?”怎么?這又不是頭一遭,有必要這么大驚小怪地喳呼嗎?
自前些年她及笄以來,沖著外頭以訛傳訛的謠言,道聽她貌美賽西施,途說她艷麗似洛神,更有人謬贊她為江南才女,上門提親之人便始終絡繹不絕。不過,全都教爹給回絕,這廂不知是哪一戶沒嘗過苦頭,又踏上了這久未染塵的文卷小鋪?
“這人不同,他……他……”綠翹急著想把話說清楚,偏心頭上的一股氣仍未平息下來,急得她只能他呀他的沒完沒了。
“誰?”
唐詩意倒也不急,不忙著為她順氣,只是瞅著一雙冷艷如冰的眼眸,等待她調好氣息,告知她這廂不怕死的是哪一戶人家。
“是紫宣堂的少主!”綠翹待氣息漸定,索性一氣呵成地道!岸遥蠣斶一口便允了提親的王媒婆!
“紫宣堂!爹答允了?!”她身子微微一顫,有點難以置信。
爹不是把她當成禍國的妖女了嗎?怎會容她出嫁禍害他人?更何況,對方還是紫宣堂的少主文昊公子!
由于文卷小鋪的書冊、紙箋向來倚賴紫宣堂供應,是以紫宣堂的主子與當家主母她也曾遠遠地瞧過,而文昊……她記得他的,他是這些年來她唯一不經意見到的男人,對于他那一雙屬于文人溫文儒雅的眼眸,倒還清澈;嫁給他,她一點也不介意,甚至是有點喜悅,畢竟以后能夠擁有一個可與自個兒吟詩對句的相公,倒也挺好,只不過爹怎會允了這樁親事?
“是真的,綠翹方才在大廳上聽到的,小姐不能不信!”瞧唐詩意一臉不以為然的模樣,綠翹急得趕緊辯駁;她才不是吃飽撐著,若不是真有其事,她又豈敢說嘴?
“可是……”唐詩意不得其解,淺吟了一會兒,微開的門縫便傳來唐父不茍言笑的威凜聲響。
“綠翹說的全是真的,為父已將你許配給紫宣堂的少主文昊!碧聘敢贿M門,大手一揮立即撤下一旁的綠翹,而唐氏則緊跟在后進來。
唐詩意顯得有點詫異,不過那微愕的閃神,立即隱入她向來冷艷的玉麗面容里。
“詩意給爹問安。”她淡淡地斂下濃密眼睫,掩去她眸底戰栗的光痕。
爹有多少年不曾到西廂房來了?她扯起嘴角,漾出苦苦的笑容,心中思忖著,應該是那一年絞斷她的手之后吧。
好狠的爹,居然毫不在乎當時的她仍是個娃兒,對她下如此重手,他是打算讓她再也無法使用雙手;是打算寧可養她一輩子,也不愿意讓她出閣禍國殃民的,不是嗎?
瞧見唐父遠比聽到他允了親事更令她震驚,她一直以為爹不要她這個女兒了,想來……
“為父的要你出閣,你倒是繃著一張臉瞧著為父,橫豎是不打算照為父的意思去做了?”唐父望著女兒一臉淡然,不覺怒從中來,大手擊下案上,轟然一響,隨即揚聲怒斥。
這個女兒,他每見一次,便心驚一次;望著她益發狐媚的嬌顏,他是嚇得汗流浹背,見著她架上所懸的翰墨丹青,更是令他驚于她的卓異文采與絕倫聰敏,懊悔當初下手太輕,才會讓她的雙手有復元之時。
生女如斯,魅惑艷絕,才華絕代,絕非善事,他唐某絕不能讓她給負了他的盛名;將她配以文昊,好讓紫宣堂磨磨她發硬的性子,杜絕她過人的豐采。
“女兒沒這么想……”
她不懂為何爹每次瞧見她,總像是活見鬼一般,嚇得是冷汗不止,雙眼暴如銅鈴。
若真是厭惡她的話,當年爹該絞的不是她的雙手,而是她的頸項,這才叫永絕后患!這一張原本帶笑、愛笑的臉,為何今日會變得如此冰雪覆面,還不全都是爹一手造就的好事,不是嗎?為何到頭來,爹還要為這小如芝麻的事辯得臉紅脖子粗?
她沒變,一直都沒變!即使爹絞斷她的手指,令她不利于提筆,她也無怨;即使爹對她不理上睬,她也無恨;但她不服的是——爹既種下這個惡因,為何不愿正視這個惡果?
是爹的殘害令她忘了怎么笑的,不是嗎?
虎毒不食子,但是爹卻怕她滿腹邀請諸會顛倒乾坤,怕她絕俗的容貌將傾國傾城,故而一步步冷酷無情地殘殺她的心,這比一刀要了她的命,還令她感到痛苦難耐!
倘若今兒個她是男兒身,想必爹必然不會這么待她的,是不?
男兒可以光耀門楣,但是女兒不行,女兒只會敗壞風氣,毀了爹的名聲,遂爹不要一個才高八斗的女兒,爹要的是一個可以光宗耀祖的兒子,就算他是個胸無點墨的兒子也無妨!
天,她從沒像這一刻般如此希望自己是個男兒身,可以隨心所欲地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是拘心束身地待在這里等待年華老去,等到自個兒成了白發蒼蒼的老婦,而一生卻是平淡無奇得教人形同嚼蠟。
其實,她很清楚那些話全都是爹為自個兒怎么行為所找的理由與借口,實際上,爹是妒忌她擁有他追尋數十年卻依舊得不到的才華與天分!
她早知道,只是不愿說穿罷了。
“還頂嘴?”唐父一雙眼眸瞪得圓大,斑白的鬢毛上仍懸著汗滴,卻是顯出一身文人傲骨,以父親的威嚴逼視她!澳憧芍佬⒆衷趺磳懀俊
“女兒這么說也算是頂嘴?也算是不孝?”唐詩意惱了,語氣也跟著生硬而沒有轉圜的余地。
她不是不懂得孝字怎么寫,不是不懂昨要安撫爹的心,但……爹的氣勢凌人,惱得她不得不譏諷一番。
“好了,你們爺兒倆怎么一碰頭,便非得要你來我往一番不可?這……”
唐氏話尚未說完,唐父的怒喝便應聲而下。
“全是你教出來的好女兒,瞧瞧她這舌頭利得削鐵如泥,全都是你教得好,教得令我刮目相看!”
唐父怒瞠雙眸,雙嘴一開,極盡嘲諷之能事。
唐氏低低地垂下頭,對于自個兒夫君所說的話一句也不敢反駁,只能默默承受,眼角泛著淚光,不斷地向唐詩意示意要她少說兩句。
唐詩意見著這一幕,杏紅色的唇一掀,又是一個慘澹的苦笑;是的,男人與女人之間的相處模式便是這個樣兒,如女誡所言,夫君一句話抵過一片天,老天說的話,誰敢不從?
可她偏不從,偏要抗拒這不平的命運!
誰說男人是女人頭上的一片天?她偏不信、偏不服,她要成為自個兒頭上的一片天。
“爹又何必斥責娘呢?”她的低柔嗓音潛藏著淡淡的不滿與抗爭,一雙凝眸冰寒地注視著自個兒的爹。
若是她的錯,大可以罵她,何必指桑罵槐,硬是給娘冠上個罪名,再迂回地將這罪推到自己的身上?父女倆有什么事不能打開天窗說亮話,定要這樣拐彎抹角,互不相讓?
她是他的女兒,他唯一的女兒,為何……今兒個會落入宛如他仇人的境地?
“為父的話說了算,一個月后便要你入紫宣堂,這事由不得你作主,為父的已為你打點好一切,你就等著出閣吧!碧聘覆辉咐聿撬膯栴},逕自撂下話便打算離去。
“我不出閣!”
欲轉身離去的唐父,聽到這句話宛若遭到雷擊,猛地一愣,緩緩地回身望著仍坐在案前的女兒,一雙炯爍的眼眸微瞇成一條縫,難以置信地看著向來忍氣吞聲的女兒,想不到她竟敢頂他的嘴。
“你敢不出閣?”他咬牙怒道。
“是爹一直不愿意女兒出閣的呀,現下卻又急著要把女兒嫁出去,實在令女兒無所適從,難以接受!碧圃娨獾卣f著,清麗的粉臉難掩悲愴,眼眸中皆是難以掩飾的怒火。
爹呀,他是她的爹呀,為何父女之間卻不能連心?
即使爹是如此無情待她,她也不曾恨過他、埋怨過他,但……為何爹不也正視她,不能再多給她一點父女親情,一點慈愛與關懷?
若是因為這滿腹的經綸、傾城的麗顏,那她可以全都不要毫不戀棧地將之拋擲。
“你——”
“詩意……”唐母在一旁,一雙眼眸早已是薄霧凝滯,立在丈夫的身側,只敢輕輕地任哀愁淌在夫君見不到的時刻。
“娘……”
是時代讓女人必須以這種卑微的方式活下去,還是女人的懦弱造就了這個男尊女卑的時代?
她可不可以試著跳脫這個命運、試著走出此種宿命的桎梏?她不想在出閣之后過著與娘一樣的生活,過著沒人賞識且被打壓的日子!與其如此,她寧可就一人孤芳自賞、獨身到老。
但是,她能眼睜睜看著一心伺候爹的娘,再一次受到爹無情的傷害嗎?可……非得要她拿自己的后半輩子成全娘的一生嗎?
思緒千回百轉,紛紛擾擾,在她腦中嗡嗡作響,更化為萬蟻鉆動,順著筋絡敵國脈,殘虐而嗜血地啃咬她酸澀的心頭。
娘是疼她的,當爹不斷欺壓她,傷害她的時候,只有娘在她的身旁疼她、憐她,她怎能對娘的悲哀視若無睹?
男人是女人的天,爹即是娘的天,她豈能不順娘的天?
“詩意愿意出閣……”
唐父一聽,神色總算稍微和悅,但一聽及她的下文,一張老臉不禁又繃緊。
“但……詩意得先試過文昊公子的才華。詩意出一上聯,若是文昊公子能夠對出下聯,詩意便愿嫁入紫宣堂,終其一生服侍詩意的天!”
話落,詩意立即提筆,緩慢而娟秀地沾墨揮灑在紙箋上,題下上聯;若是文昊能夠常識她的才華,嫁與此夫,夫復何求?
“行,我就不信文昊對不起你的聯!”
撂下這句話,唐父像只挫敗的公雞匆匆離去,而唐氏也緊跟在后,不敢多加停留。
唐詩意猜對了,唐父之所以會毀她的手,不只是為了那冠冕堂皇的理由,更是因為她的藝冠群倫令他惶恐不安。
望著爹離去的背影,唐詩意除了笑還是笑,是自嘲、是苦笑,是辛酸、是苦澀,更是無以道與人聽的悲惻與惆悵。
難道是她的女兒身拉遠了父女兩人的距離?
難道是她難掩的才華逼人,斬殺了理應相融的父女心?
爹……若是詩意今兒個成了個男兒郎,爹就可以和詩意把酒言歡、醉吟游誦,而不是令人寒心地來個相見不理?是不是詩意認命,便可以與爹回到以往的甜蜜,而不再形同陌路?
她不知道……